邱婷婷
改革開放40年來,伴隨著家庭財富的增長和思想觀念的轉變,我國的家庭繼承糾紛逐漸增加,于是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開始嘗試自主管理遺產等“身后事”,但由于相當一部分老年人并不掌握有關法律知識,導致他們自己立下的遺囑難以產生法律效力,進而導致更多的矛盾和糾紛。
正是基于這種社會的轉變和新問題的出現,2013年,由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和北京陽光老年健康基金會共同發起的公益項目——“中華遺囑庫”正式成立,免費向年滿60周歲的老年人提供遺囑咨詢、登記和保管等服務。中華遺囑庫的工作人員,根據遺囑人的種種表現發現,中國人的遺囑觀念正在悄然進步。
立遺囑趨向年輕化,00后已開始立遺囑
近日,中華遺囑庫正式向社會發布《2020中華遺囑庫白皮書》(以下簡稱“白皮書”)。截至2020年底,中華遺囑庫已向社會提供遺囑咨詢25.6萬人次,登記保管了19萬份遺囑。
白皮書顯示,2013—2020年間,中華遺囑庫咨詢量有逐步上升的趨勢,遺囑觀念逐步在國人心中得到認同,總體登記保管量占總咨詢量的比例達75.57%;且訂立遺囑已不再是某個年齡段的“專利”。7年多以來,在中華遺囑庫立遺囑的人群平均年齡從77.43歲逐步下降至69.87歲,遺囑人年齡趨向年輕化。中青年立遺囑人的總體數量增長較快,從2017年的29.97%上升到2020年的54.12%,主要以已婚人群為主,再婚家庭以及離異人群漸成中青年立遺囑人中的“剛需人群”。其中,“80后”有97.23%的遺囑涉及房產,13.16%的遺囑涉及公司股權,15.89%的涉及證券基金,這一年齡段人群訂立遺囑的原因主要是“避免財產下落不明”和“照顧家人”。近兩年,還有“90后”“00后”走進中華遺囑庫立遺囑,其中最年輕的遺囑人僅17周歲(法律規定年滿16周歲以上、有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來源,視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他們看來,立遺囑不是終點,而是新起點,以后會更加認真地活著。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中華遺囑庫暫停線下服務兩個月,但全年遺囑咨詢辦理的數量不但未受到負面影響,反而出現一定比例的增長。從白皮書數據上看,2020年咨詢辦理遺囑人數比2019年增長了12.15%。疫情影響了人們的行為和觀念,咨詢辦理遺囑者中認為“即便沒有疫情,也會提前立好遺囑”的占59.4%,認為“因為疫情的原因,才想到要提前立遺囑”的占40.6%。不少咨詢者表示“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承受生死考驗的不只是醫護人員,對于‘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來這句話,每個人都有著比平常更深的體會”。
疫情期間,中華遺囑庫還上線了“微信遺囑”小程序留言功能,在2020年一共收到將近7萬份“微信遺囑”。留下“微信遺囑”的人中超過66%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20歲以下的年輕人大部分會選擇留言給自己父母,感恩父母多年的養育之恩;20~30歲人群主要留下對子女的叮嚀和對愛人說不出的甜言蜜語;70后是在“微信遺囑”中提及財產分割最多的一代人。不過,要注意的是,微信遺囑并非法律意義上的遺囑,它僅適用于處理非財產性的事務,例如傳遞關愛或者叮囑某些個人事務。中華遺囑庫開通該功能的目的在于,讓大家通過這種更加溫馨的方式傳遞情感。
遺囑內容、形式不斷豐富,法律法規積極應對
據中華遺囑庫的工作人員反映,近幾年老年人對待遺囑的態度正在發生改變。最初來立遺囑的老人,往往有一種凄涼的感覺;這兩年很多老年人把遺囑登記看成一場儀式,當成一件重要的家庭事務,有的穿得很正式,還有的登記完成后在現場合影,笑得很開心。
另外,隨著時代發展,對于遺囑所指向的財產也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金錢或不動產,還包括虛擬財產等。白皮書顯示,與其他年齡段的立遺囑人不同的是,在“90后”的遺囑中,支付寶、微信、QQ、游戲賬號、證券基金等虛擬財產被更多地納入。為避免后續爭議,對這些新性質財產更需要通過遺囑形式將當事人的意思表示確定下來。對此,2021年1月1日實施的《民法典》承認了網絡虛擬財產、數據的民事權利客體地位,相關的法律法規也在不斷完善,基本上可以應對這種立遺囑的新趨勢。
除了遺囑內容的不斷豐富,其形式也在不斷增加。由于我國《繼承法》頒布年代較早,錄像、打印等技術手段在當時尚未普及,《繼承法》中明確規定有效的遺囑形式僅有公證遺囑、自書遺囑、代書遺囑、錄音遺囑及口頭遺囑,并未就錄像遺囑作出單獨規定。以往案件中遇到錄像遺囑,只能參照錄音遺囑或者口頭遺囑的規定認定。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及普及應用,除了錄音,錄像以及其他電子形式也逐漸成為制作遺囑的載體;用錄像形式制作而成的音像資料,比起單純的音頻資料能夠更加直觀地表達所記錄的內容。故《民法典》“繼承編”在保留錄音遺囑的同時,將繼承法中的錄音遺囑修改為錄音錄像遺囑,包含了以錄像方式所立的遺囑,并規定以錄音錄像形式立的遺囑應當有兩個以上見證人在場,遺囑人和見證人應當在錄音錄像中記錄其姓名或者肖像,以及年、月、日。
此外,打印遺囑也是《民法典》確認的一種新的遺囑形式。在登記過程中,登記人員會根據遺囑人的意愿,打印出遺囑文本,再由遺囑人簽字確認,并且有兩名見證人在場見證。同時,通過人臉識別、錄音錄像、精神評估、指紋采集、文檔掃描、司法備案等技術手段,形成完整的證據鏈,以確保訂立的遺囑是真實、合法、有效的。遺囑人最快可以在40分鐘內完成遺囑登記全過程,比之前的自書遺囑提高了至少3倍的速度。打印遺囑被法律認可,對于書寫困難的人士來說,訂立遺囑更加方便。這些法定遺囑形式的增加,充分體現了《民法典》對時代發展的回應。
隨著《民法典》的實施,中華遺囑庫還新增了“家庭財產協議登記”“遺產管理人”“安心都護”“監督服務”“遺囑信托”等新型“家庭保護”服務,讓服務對象的財產保護需求更多樣化。
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一紙遺囑中的冷暖人生
截止2020年12月,中華遺囑庫已經在全國設立11個登記中心,60個服務中心,覆蓋北京、上海、天津、重慶、廣州、南京、杭州、成都等城市和香港特區。在每個登記中心,每個工作日都幾乎坐滿了人。種種現實,讓越來越多的人改變觀念,以越來越坦然的態度去面對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不再把立遺囑視為“咒我去死”,而是選擇在生前說清死后的意愿,避免可能出現的麻煩。
“在走向終點前,還是力所能及做些事情,讓子女省心,讓自己安心。”
在中華遺囑庫北京第一登記中心,有一個寫著“幸福慢遞”字樣的“郵筒”,很多老人會在立完遺囑后,手書一份幸福留言卡,投遞進去。有的寫著立遺囑人對生活磨難的釋懷;有的則寫著他們一生未說出口的溫柔話語。記者發現,留言卡中出現頻率最高的3個詞分別是“幸福”“快樂”“健康”,那也是他們對親人最后、最真摯的祝愿。
楊穎儀是中華遺囑庫廣東分庫第一登記中心的一名遺囑登記員,她介紹說,在這里工作,能真切感受父母愛如山。“不久前,一位60多歲的阿姨找到我,她的孩子上幼兒園時遭遇意外,不幸從樓梯上跌落,摔傷了腦袋。雖然保住了性命,但產生了后遺癥。”楊穎儀說,得知孩子的遭遇后,孩子父親直接撒手不管,阿姨獨自撐起了一個家。如今她不知道,自己離開后,誰能照看孩子?這一次來到遺囑庫,她想尋找一個解決辦法。楊穎儀給她推薦了安心都護的服務,讓她選擇一個信任的人,保障孩子生活質量。
在獨生子女占多數的今天,不少家長訂立遺囑時,會簽訂“防兒媳女婿”條款,規定遺產只歸兒女,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也有父母專門從其他地市跑來立遺囑,就是不希望自己離開后,孩子跑腿,兜兜轉轉,去辦理相關手續。“在這里,每個前來訂立遺囑的父母,在走向終點前,都想力所能及做些事情,讓子女省心,讓自己安心。”楊穎儀說。
2020年底,一對老年知識分子夫婦找到楊穎儀。老先生是航天航空領域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領軍人物,已年過80歲。遺囑登記那一天,老先生穿著藍色西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決定將財產留給孩子,更希望錄制一段情感錄像,得到兒子的諒解。
年輕時,老先生打拼事業,直到40歲左右才有了孩子,但他并不溺愛,兩人一度關系緊張。而當有了孫子后,他的態度是一百八十度轉變,對孫子很溫和,這讓兒子更加不解。錄像中,他說:“當你看到這條留言時,我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回想過去的每一天,我們幾乎不敢休息,也不敢懈怠,因為我們做的事情是為了家庭,也是為了國家。我想跟你正式道歉,過去對你嚴格,有太多約束,但沒有父母不愛孩子的,我是希望你年輕時,打好基礎,成為跟我一樣對國家有用的人。”
“你們能不能幫幫我……”
一天,80多歲的杭州王大媽來到遺囑庫辦事處,哭著對工作人員說:“你們能不能幫幫我……”
王大媽說老伴走得早,自己有2個孩子,一兒一女,自己也有退休金,生活不算多富裕但也不缺錢花。但最近因為房子的事,讓她頭痛不已。原來王大媽早年有3處房產,她覺得自己一個人,房子多了也沒什么用,反正都是給孩子的,自己有得住就好了。于是留下一處房子自己住,另外兩套房子分別過戶給兒子和女兒。
然而過了不久,兒子、兒媳卻打起王大媽住的這套房子的主意。最近幾個月,兒子、兒媳告訴王大媽,只要她提前過戶給他們,他們愿意給妹妹30萬作為補償款。但房子到手后,兒子卻翻臉不認賬。最開始說是5月份給錢,但5月過去了仍不給錢,說6月給,6月過去了,又說7月給,等過了7月,直接翻臉說沒錢不打算給了。這時的王大媽和女兒心里很是失望、難過和生氣,但也無計可施,懊悔不已。
在中華遺囑庫遇到不少因把房子提前過戶給子女,而導致自己失去房子處決權的案例。不過,現在很多人會先保障配偶的生活,最后再給到子女。但也有人擔心:“萬一我先走了,他再找一個,房子不給回我兒子怎么辦。”
鑒于此,《民法典》引入了“居住權”這一概念,大家可以通過訂立遺囑的方式確定房產分配給子女,防止因為配偶在自己去世后再婚導致財產外流;同時也能通過遺囑設立“居住權”,保障配偶在自己去世以后依然能享有居住權,防止子女提前賣房,可謂一舉兩得。
立遺囑比例不足5%,死亡教育不該被繼續忽視
7年多前,當中華遺囑庫在北京成立時,陳凱(中華遺囑庫負責人)想不到,這個旨在為老年人免費辦理遺囑登記的公益項目會這么火。“沒想到遺囑登記的需求群體如此龐大,有的老人甚至專程從新疆坐飛機來北京登記。”最初由于服務能力有限,登記處每天只能接待40個號,很多老人一大早就到門口排隊。盡管遺囑登記出現“一號難求”的景象,但陳凱認為,目前中國的遺囑普及率仍然處于非常低的水平。
遺囑普及率與社會發展狀況有關。在西方一些發達國家,成年人訂立遺囑的比例高達50%~80%。目前我國的經濟總量雖然是世界第二,但從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看,立遺囑比例不足5%。實際上,立遺囑除了能進行風險防范,防止起糾紛,讓個人財富的流向符合自己的意愿,它還是一種責任,即不給家人添麻煩,不給自己留遺憾。
今年2月,知名音樂人趙英俊因病去世。幾天前,趙英俊生前錄制的“留給世界最后的話”被發布。他在這段視頻說,“當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都有點遺憾,就是不能跟這個世界,跟身邊的親朋好友,好好告個別。我就想趁著自己活蹦亂跳,來好好告別……真正的死亡不是死去,而是被人遺忘,你們只要記得我就好了。唯一的區別就是,我的故事停止了。”
他在生命最后,和這個世界樂觀告別的態度,感動了許多人。有位網友說,“其實我國真的應該增加死亡教育,我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說再見”。
認識死亡,它不是禁止觸碰的敏感話題。在日常認知中,人們似乎習慣了把生與死對立,以至于對死亡賦予過分負面的意義。于是,人們總是避諱甚至拒絕談論死亡。可是,必然發生的事情不會因為逃避而消失,生老病死是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逃避只會使自己陷入對死亡會到來而感到的無限恐懼之中。開展死亡教育,就是教會人們承認死亡的客觀存在,消除對死亡過壞的臆測。
接受死亡,從來不代表遺忘和終點。近年來,隨著人口老齡化速度加快,社會面臨的養老壓力越來越大,臨終關懷、安樂死、死亡質量等成為熱門話題。而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竭盡全力延續老人們的生命才是孝順的表現,但結果往往是老人和子女都難受。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電影《尋夢環游記》也許給了我們一個不錯的回答:被所有人遺忘,才宣告這個人的真正死亡。死亡并不代表永別,真正愛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不妨學會選擇以更恰當的方式保留對他們的情感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