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宇航的1200秒

方絲佳

故事人物：顧宇航，就讀于上海市吳迅中學，獲2018-2019年度上海市中小學生（中職生）十佳“新時代好少年”（美德少年）“正直勇敢獎”。

直到走在洋溢村的路上，在顧宇航看來，4月17號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周五。

這個初三學生像往常一樣順著沿河的小路從學校回家。這條路他已走了無數次，洋溢村向來沒什么大變化，他即便閉著眼也不會走錯。

突然，他看見十幾個人圍在岸邊，驚慌的、懼怕的、焦急的……路邊怎么可能無故聚集這么多人？他立刻意識到不對，一定發生了什么大事，立即向人群奔去，背后的書包因為跑動而上下甩動，書本和文具相撞發出了雜音，他卻無暇顧及。

只見往日寧靜的畫卷被殘忍地撕開，不加掩飾地呈現在他面前——一輛施工用的攪拌車側翻沉到河里，四輪朝天，駕駛室的那一邊完全沒入水中，只有副駕那一邊的部分車身和輪胎的一小部分還露在水面上，全車幾乎90%都浸入河里。

顧宇航腦海中“轟”的一聲：這一切不知道發生了多久，駕駛室完全沉入河里，電動車窗一定已經因為浸水失效了。他知道車輛浮在水面時是逃生和營救的最佳時機，這時露在水面上的車窗是可以砸碎的，如果水壓不大還可以打開車門。然而現在這個最佳時機顯然已經過去，攪拌車是不是還在繼續下沉？車輛是倒著翻進河里的，人從溺水到死亡不過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司機現在還清醒著么？

一連串驚心動魄的疑問沖進他的腦海，他一眼看到媽媽也在岸邊人群里，趕緊沖上前去問情況。原來就在幾十秒前，這輛攪拌車由于兩車相撞側翻進河里，司機還被困在水下的駕駛室內，已經有人報過警了，但洋溢村位置較偏、路面又窄，救援不知何時才能到達。

岸邊有十幾個圍觀的人，但可能因為水性不好、救援難度又大，一時間并無人下去救援。一個念頭就在這時猛然跳進他的腦海：“我去救！”

媽媽嚇了一跳，立刻拉住他，有點猶豫：“你又不會游泳……”

可現在哪里是會不會的問題？車禍還沒發生多久，但要是再等等呢？駕駛室里的司機怎么辦？他還能堅持多久？從那一刻起，顧宇航的時間開始以秒計數，每一秒都是救人最寶貴的、最不能耽誤的那一秒。

“我雖然不太會游泳，但岸邊有這么多人，哪怕我真的出什么事，大人們肯定也會來救我，可是司機真的一分一秒也等不得了。”

以上這些念頭看似復雜，卻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生死關頭，這個往常有些沉默寡言的男生，義無反顧地跑到河邊。

媽媽也不再阻止他了，只是把心提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不幸中萬幸的是河面較窄，攪拌車側翻進河，車身浮在水面上的那部分離岸邊很近。顧宇航先伸出右腿試探了一下距離，隨后一個縱步跳了上去。

岸邊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呼，都是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的街坊，此刻禁不住為這個瘦瘦高高的少年擔心：“宇航，小心點吶！”

顧宇航點點頭，迅速而小心地順著水面上的車身爬到副駕駛室，他攥緊門把手——奮力朝外拉——門卻紋絲不動。顧宇航這才意識到，因河水的強大壓力，在沒有器械的情況下，僅憑人力是絕對打不開車門的。

但這個冰冷的事實沒有讓他氣餒，他轉頭高聲朝岸邊喊：“榔頭！幫我拿一個榔頭來！”

鄰居們迅速照做。

幾十秒后，顧宇航手握榔頭深吸一口氣，猛地用力朝車窗砸去，一下、兩下……然而厚實的鋼化玻璃在這位15歲少年幾十次的奮力猛砸下，也僅僅出現了幾條裂紋——救援的最佳辦法可能是把整個車身吊出河面，但現在顯然沒人能做到。

此時，距離他跨上車身已經過去了300秒。即便在和煦的春天，顧宇航也早已滿頭大汗。焦急如焚幾秒后，他突然冷靜了下來，想到課本上的杠桿原理——既然無法砸開玻璃，那是不是可以撬開門？想到這里，他轉頭沖岸邊喊：“鐵棒！給我一根鐵棒！”

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其實很少在公開場合大聲說話，公開發言對他來說太令人不好意思了，大多數時候，他更愿意默默做事。這時候，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岸邊甚至已經有人拿出手機在拍他，但此刻他想不了那么多，接過鄰居們送來的鐵棒，他伏下身子放低重心，謹慎且迅速地朝車門前進。

費力找到一個支點，他小心翼翼地將鐵棒伸進去，屏氣、咬牙、撬動——動作一氣呵成，然而車門絲毫未動，顧宇航的心漸漸沉下去……他又不甘心地試了幾次，結果卻同樣令人失望。

“撬”竟然也不行？緊急時刻，人有急智，如果不用“撬”，而是“捅”呢？想到這，他雙手上下握住鐵棒，高舉至頭頂，竭盡全力向車門砸去——

車門依然緊閉。

此時，他已經嘗試了大約900秒，從未感覺時間竟然可以流逝得這么緩慢。

岸邊一位中年男子這時也小心翼翼地站到了車身上，和顧宇航一起嘗試營救司機。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事后回想起來，顧宇航當時內心沒有恐懼，也沒顧得上想自己，只是反反復復在腦海里問：還能怎么辦？還有什么沒試過的好辦法？

可是還能怎么辦呢？能試的辦法兩人都已經試過，在拉、撬、捅的輪番嘗試中，已經過去了1200秒。

忽然，警車的鳴笛聲響起，消防和警察到了！

圍觀人群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顧宇航也順著車身跳回岸邊，把救援最佳位置讓給專業人員，在岸邊目不轉睛地看他們如何救人，并在心中暗自記下。

潛水救人、砸車窗玻璃……然而，消防與警察嘗試了各種辦法，均無果，直到一個多小時后，通過吊車將整輛車吊上岸，救援工作才告一段落。

人群搖頭嘆息著散去，這場見義勇為并沒有如英雄電影般以大團圓的結局落下帷幕。幾個小時后，醫院傳來消息：該車司機因搶救無效去世。

得知消息時，顧宇航正擰開一瓶汽水，聞言猛灌了幾口，只覺得心底一片冰涼。

但他英勇救人的行為是真實發生過的，有鄰居經過他身邊，打趣道：“宇航可以啊，小英雄。”

他搖搖頭，只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還差了太多。

在這之后，顧宇航的生活似乎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唯一的不同是他對自己的要求變高了。他開始更加認真地學習知識，以求如果再發生這種情況，不會那么束手無策。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宇航本以為這件事情就將這樣，伴著一個不太圓滿的句號就此翻篇，可不久后的一天，他在課后被老師叫住：“顧宇航，原來你這么見義勇為呀！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他一愣：“啊？”

老師笑：“你在河邊救人的事情，我都聽說啦。”

原來，當時圍觀的人群里，有顧宇航的同學家長拍下了他救人視頻，等孩子放學時在校門口和別的家長談起。家長們的對話傳到了校園保安的耳中，保安又告訴了校長，顧宇航的老師才知道這事。

老師先是驚訝——原來這個往日只顧著沉默做事的男生，居然還有這樣稱得上“英雄”的舉動。再一想，其實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顧宇航平日里也沒少做那些“不屬于他分內的事情”——有人忘記值日，他一聲不吭地去打掃;同學忘帶文具，他默默遞上自己的……安靜內斂的性格有時掩蓋了他的付出，但其實這個男生的奉獻，從來沒有停止過。

面對老師的疑問，這個靦腆的男生有點緊張，他撓了撓頭：“老師，我知道人悶在車里出不來會死掉的，我從小在那條河邊長大，我想救他，我真的想把他救出來，但是……但是……”說到后來，他的眼圈已微微泛紅。在當時的情況下，生命大于一切。在他看來，如果當時他沒有做任何事情，才是匪夷所思、應該被譴責的。他從小看過的英雄故事告訴他，要做一個樂于助人的人，他從小閱讀過的書籍也教育他，生命永遠高于一切。

1200秒，20分鐘。在一個人的生命長河中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顧宇航來說，卻可以盡全力挽救生命。

盡管顧宇航始終認為自己在別人危難之際伸出援手理所當然，盡管他時常自責救援結局的不完美，但這短暫的1200秒，在學校、在社會——包括在不幸遇難的駕駛員家屬心中，卻真真切切地樹起了一個少年英雄的形象。顧宇航的話語不多，接受采訪中說的最干脆利落的話，是一句少先隊員的格言：“不向苦難低頭，以我所能，為祖國為家鄉盡責任。”

說這句話時，這位少年的目光平靜堅定、清澈如水。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