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
明代文學家馮夢龍在《古今譚概》中,轉引了道書上記載的一個關于牛郎織女的故事:“牽牛娶織女,向天帝借二萬錢下禮。久之不償,被驅在營室間。”意思是說,牛郎想娶織女為妻,向玉皇大帝借了兩萬錢作為彩禮。由于這筆錢久借不還,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很生氣,就把牛郎趕到了銀河的西邊,而把織女留在了河東,一年只允許他們在農歷七月初七這天晚上過河見一次面。
講完故事,馮夢龍借題發揮道:“則天亦有嫁娶,亦有財聘,亦有借貸。而牽牛之負債不還,天帝逼債報怨,皆犯律矣。可笑。”大概意思是,人人都說神仙好,沒想到天上的神仙也和凡人一樣,年紀到了要“脫單”,娶個媳婦要彩禮,沒錢辦彩禮還得找人借錢。更沒想到的是,神仙也和凡人一樣“一婚窮十年”,本來興致勃勃地結個婚,結果一不小心惹了一屁股債,最終被迫厚著臉皮淪為“老賴”,還被債主使用暴力,硬生生地趕到了銀河邊上,一對小夫妻,瞬間兩地分居,一年只有一個晚上可以聊解相思之苦。最后,馮夢龍總結說,不管天上還是人間,“負債不還”和“逼債報怨”都是觸犯法律的劣行,搞不好是要成為千古笑談的。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歷來是一個浪漫優美、纏綿悱惻的傳說。像《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類的詩句,就足以讓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茶飯不思,傻傻地想上老半天。現在被馮夢龍這么一戳,溫情的浪漫主義頓時秒變為冰冷的現實主義,未免掃了雅興。不過,他所說的“負債不還”和“逼債報怨”,倒還真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容不得有半點浪漫之想。
據《大明律》,男女訂婚“各從所愿,寫立婚書,依禮聘嫁”(《戶律·婚姻》)。由此可見,在明代的婚姻中,男方迎娶女方需要給付一定的彩禮,這是法律明文規定的。有的年輕人為了及時“成家立業”,在自己既不是“富二代”、家中又無老可“啃”的情況之下,便選擇鋌而走險,向人借錢給付彩禮甚至是“天價彩禮”,由此構成借貸關系,產生了債務。
這種借貸關系,在法律上也是有所約束的。《大明律》規定:“其負欠私債違約不還者,五貫以上,違三月笞一十,每一月加一等罪,止笞四十;五十貫以上,違三月笞二十,每一月加一等罪,止笞五十;二百五十貫以上,違三月笞三十,每一月加一等罪,止杖六十,并追本利給主。”(《戶律·錢債》)簡單地說,欠債數額在五貫以上、超過約定期限三個月不還的,杖打十下,欠債越多、拖得時間越久,打得就越重,而且打完之后要連本帶利還清債務。當然也不能往死里打,而是有一個上限,最多只能打六十下。
至于債主,《大明律》則是這么規定的:“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若豪勢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債強奪去人孳畜產業者,杖八十。若估計過本利者,計多余之物坐贓論,依數追還。”“若準折人妻妾子女者,杖一百;強奪者,加二等。因而奸占婦女者,絞。”(《戶律·錢債》)綜合以上法律條文,大概有這么幾個意思:債主放債給別人,每月利息不得高過三分,無論放債時間多長,利息總額不得超過本金總額,否則照樣打板子,如果利息超過本金數額巨大,還要以貪污罪論處;有錢有勢的人遇到“老賴”借錢不還,必須通過官方走法律程序解決,不得私自采取暴力手段強行追索財物,否則同樣打板子,情節惡劣者同樣以貪污罪論處;債主不能準許借款人用妻妾子女的人身來抵債,更加不能強行奪人妻妾子女,如果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對借款人的妻妾子女再干上那么一兩票傷天害理的事情,那就不是打板子這么簡單了,而是會被處以絞刑,拇指粗的麻繩往脖子上一套……
了解了《大明律》的相關條文,也就明白了馮夢龍借題發揮所講的道理。不過我最佩服的是,他竟然把玉皇大帝也算到了“犯律”者的隊伍里面。按照古時的觀念,“天帝”就等于“天條”,整個天庭都是他的,他硬要把牛郎往死里弄,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但在馮夢龍看來,天帝犯法,應當與普通神仙同罪,這個觀念就非常了不起,頗有些現代法治的色彩。
誠信和法治,是社會大廈的根基,應當也必須得到法律的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