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伙度日（小小說）

安曉斯

媽媽輕輕地對芙蓉說，閨女啊，這人活一輩子，啥最不好咽，氣，氣最不好咽。摸摸芙蓉長長的頭發(fā)，擦擦芙蓉臉上的淚水，媽媽說，道理都是直的，路是彎的，靜下心，慢慢走。

芙蓉就撲進(jìn)媽媽懷里，孩子般大哭起來。難，太難。

媽媽的淚就撲嗒嗒地往下掉。

昨晚，為了一些家庭瑣事，芙蓉和婆婆大吵了一場。吵過架，芙蓉上了樓。這時，喝多了酒的丈夫海堂回來了。聽了媽媽的哭訴，海堂就上了樓。不問青紅皂白，海堂就用床單裹了芙蓉的衣服，從二樓陽臺扔了下去。滾。芙蓉聽到了一個字，又聽到了“咚”地一聲，就看見海堂倒在地板上睡著了。

這一聲“滾”，芙蓉聽了無數(shù)次，也忍了無數(shù)次。這次，她不想再忍了。丟下“哇哇”大哭的兩歲的兒子，芙蓉把海堂從樓上扔下的那包衣服塞進(jìn)車?yán)铩Ｄ税褱I，開車回了娘家。

芙蓉的婆家屬城中村。這幾年，城中村成了“金磚頭”“銀疙瘩”，城中村的人也自我感覺越來越“牛”。鄉(xiāng)下的女孩都想找個城中村的男人，一步跨進(jìn)城，房屋變“黃金”。趕上大拆遷，一夜成富翁。

芙蓉的媽媽被媒人說得暈頭轉(zhuǎn)向，逼著在外地打工的芙蓉回鄉(xiāng)。見了海堂一面，一周后訂了婚，兩個月后結(jié)了婚。媽媽對芙蓉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再慪就沒人要了。你婆家有三處宅院，等拆遷了，你們一輩子吃喝不愁。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有吃有穿有錢花，還有啥可作哩！女人家生了娃，啥追求都沒了。這輩子做個小女人，圍著鍋臺，抹抹窗臺，靠著床頭，熱個心頭，說知足就知足了。媽媽絮絮叨叨，芙蓉就邊聽邊流淚。

芙蓉早就和媽媽說過遠(yuǎn)在外地的大順，媽媽也知道大順很喜歡芙蓉。可父親去世早，是媽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芙蓉。大順說過，將來可以到芙蓉家里來，也可以把媽媽接到外地享清福。可媽媽顧不得女兒的幸福，她想替女兒找到幸福。從此，一個城中村就圈住了芙蓉。

秋風(fēng)颯颯，冷漠肅殺。這季節(jié)已是深秋了，涼嗖嗖的秋風(fēng)卷著金黃的樹葉滿地翩飛，宛如沒娘的孩子奔跑在空曠的大街上，任你發(fā)狂地嘶喊，也無人應(yīng)答。芙蓉開車奔跑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黑漆漆的公路兩側(cè)只有光禿禿的樹木矗立著，形容癡呆，如干巴巴的柱子，冷冷地注視著路上的車輛。

海堂這些年經(jīng)營著大貨車，生意時冷時熱。也許是命中沒有，總是熱的時候少冷的時候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年一年，積下了不少債務(wù)。海堂好喝酒，喝了酒就不記得路、不認(rèn)識人，躺過馬路，砸過酒桌，罵過人，打過架。讓人更加氣惱的是，海堂的生意不好了，常常回家打老婆。一年四季，芙蓉的身上總是傷痕累累。怕娘生氣，芙蓉不敢讓娘看見那些傷痕，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哭泣。

舊傷未好，新傷又添，芙蓉總是錐心般痛。藏在路邊的樹影下哭泣的時候，芙蓉就會想起遠(yuǎn)在外地的大順。大順懂她、疼她，可大順不能娶她。芙蓉就想起媽媽勸她的話，這輩子，就當(dāng)是找個男人搭伙度日了，有口飯吃，有張床睡，能忍就忍了。生了孩兒，可不敢輕易奢想離婚，會傷孩子一輩子。

為了度日，芙蓉去了城里的一家超市上班，省吃儉用，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她在心里寬慰自己，等到城中村改造了，家里的房子拆遷了，日子就好過了。可她不知道城中村啥時候開始拆遷，啥時候才會改造。她開的那輛小紅車是自己的嫁妝，是用自己在外地打工掙的錢買的，再難，她也舍不得賣掉。

幾個月前，海堂強(qiáng)行拿走了她的信用卡，取走了她辛苦攢下的幾千元錢，還用她的手機(jī)貸了高利貸。一來二去，芙蓉成了十幾萬元的債主。每天，她的手機(jī)都不停地響，都是催要貸款的。芙蓉沒錢還賬，催款的就開始威脅和辱罵。

上個月，放高利貸的不知用的啥辦法，知道她在超市上班了，還掌握了她親朋好友的手機(jī)號碼，日夜不停地騷擾她和親友，日子真的是沒法過下去了。她忍不住嘟囔了幾句，就遭到婆婆的大罵。

快到娘家村邊的時候，芙蓉停下了車。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她不想讓娘知道。娘年齡大了，患有高血壓、冠心病，再有個三長兩短，她就無依無靠了。

芙蓉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向城西的沁水河畔。這些年，每當(dāng)她痛苦無奈的時候，就會一個人來到河堤上哭一場。停好車，芙蓉沿著新修的環(huán)堤步道走著。五顏六色的草坪燈閃爍著柔和的光，把綠色的草坪裝扮得嬌艷嫵媚。

走著走著，芙蓉就看見環(huán)堤步道旁坐著一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孩。那女孩托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

芙蓉默默地站在女孩旁邊，不知道怎樣開口說第一句話。這時，那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她，從身旁拿出一張報紙示意她坐下。

難道這也是一個歷經(jīng)生活磨難的女孩？芙蓉想。借著環(huán)堤步道微弱的燈光，芙蓉看見了女孩眼中的淚水。芙蓉說，妹妹，這世上所有的苦難、困惑都是一時的，放下了就會寬心，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

女孩點點頭，輕輕地擦拭著雙眼的淚水。女孩說，姐，有人說過，道理都是直的，路是彎的，你信不？頓了一下，女孩忽然說，想不想和我一起，看看我的心情？芙蓉疑惑地看著那女孩，點了點頭。打了一個號碼，說，開始放吧——

沁水河對岸，四柱煙花陡然升起。她倆仿佛都看到了天空中怒放的煙花勾勒出了四個大字：搭伙度日。

擁抱。痛哭。環(huán)堤步道那綠色的草坪上，兩個陌生的女孩誰也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