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訪冰川路上奔跑的人

程勇

2011年，在云南麗江一家藥店打工的王相軍，被公交站臺上的玉龍雪山旅游廣告吸引。從小到大沒見過幾場雪的他，特別想看雪山的真容。一個休息日，他來到景區，選擇徒步登山。8個小時后，王相軍一瘸一拐地來到海拔4500米的冰川跟前，他被震撼得如同一座冰雕。近處一切都結了冰，就連石頭上也裹著冰，仿佛置身冰雪的童話世界。目光遠眺，澄澈的藍天下，那連綿不斷的雪峰云霧繚繞，心像在騰云駕霧。冰山就像一粒種子，悄悄落在他心間。

1年之后，王相軍又想去看西藏林芝米堆冰川。2012年11月，他從香格里拉出發，輾轉抵達波密縣玉普鄉米堆村。作為世界海拔最低的冰川，米堆冰川下段穿行于針闊葉混交林帶，兩側大山巍峨峻峭，潔白無瑕的雪山與云霧交織，如同仙境，美得徹骨。

此后，王相軍花大價錢買了相機，決定到西藏探尋冰川。

接下來他探訪的冰川是海拔5300米的卡若拉冰川，巨大的冰川像一排排武士，無言地矗立在高原上。王相軍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通往冰川的漫漫長路，最不缺的就是危險。王相軍曾在衛星地圖上看到一個特別壯觀的S型冰川，歷經千辛萬苦到達現場，卻發現絕大部分冰川融化成一個冰湖。他踩著結冰的湖面，小心翼翼進入冰川主體，拍下珍貴照片。返回時，冰面厚度融化到不足來時的一半。“咔嚓”一聲巨響，不遠處的冰川塌方，冰塊帶著轟鳴，墜入冰湖。王相軍嚇出一身冷汗，硬著頭皮繼續緩慢挪動，可右腳還是踩空，掉進湖中。所幸他在湖的邊緣，掙扎著爬上冰面，可沒走幾步，再度落水。此后，他不敢步行，只能在冰面爬行，全身凍透，像一只冰凍壁虎。脫險后的王相軍回望冰山時，既為自己拍到冰川的絕照而欣慰，也為冰川的迅速消失而痛心。

有一次，王相軍前往林珠藏布冰川群途中遇到狼。那次，他在人跡罕至的路上獨自走了4天后，才看見一間牧民為夏季牧場搭建的小木屋。王相軍夜宿木屋。4月的夜晚，寒風順著木屋的縫呼呼鉆入，凍得他瑟瑟發抖。然而，比寒風更讓他膽戰心驚的是午夜那一聲聲狼嚎。情急之下，他使勁往火堆里加柴，把火燒到房頂那么高。10余頭狼，眼里泛著綠光，圍著木屋來回轉悠，凌厲的叫聲讓王相軍聞到了死亡氣息。他熬到天亮，狼群終于散了。松了一口氣的王相軍一下癱坐在地上，他告訴自己“去完林珠藏布冰川后就罷手”。

但王相軍探尋冰川已經上癮。與狼群擦肩而過的害怕勁兒剛過，他又上路了。2018年元旦之夜，王相軍在亞龍冰川附近一處小木屋里避寒。睡夢中，他被掉落的碎石渣砸醒，睜眼一看，屋頂破掉的大窟窿里，一只熊掌伸了進來。之前，當地村民告訴過他，熊害怕金屬聲音，遇到熊就使勁敲鐵鍋。王相軍一屁股坐起來，拿起鍋狠命敲打。幾分鐘后，熊吼了一聲，跑了，而他手中的鐵鍋已被敲癟了。

2018年除夕，正在西藏墨脫的王相軍收到當地村民贈送的臘肉，準備用來熬粥，做年夜飯。可一只瘦小的流浪狗不解風情，偷吃了臘肉，吃完后臥在帳篷邊取暖。第二天，王相軍騎著摩托車離開時，小狗在后面瘋狂追趕，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他心一軟，停車把小狗放進車簍，并取名土豆。從此，一人一狗結伴探尋冰川，王相軍不再孤軍奮戰。

有些冰川王相軍拜訪多次，可每次都能發現它們在消融。有一回，他正好目睹冰川融化、兩邊的山和森林失去支撐而塌陷的情景。一聲巨響過后，那些古樹墜入冰湖。如果不是泥土將冰湖染成刺目的紅色，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冰川消融就像老友的離去，讓王相軍很心疼。他想把冰川消融的震撼景象和心痛感覺，通過視頻分享給更多的人。從中，普通粉絲看到別樣風景，而專業人士看到學術價值。

2019年11月初，王相軍準備從西藏林芝到尼泊爾看冰川時，接到一個電話，邀請他前往西班牙馬德里，在12月6日第25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現場分享他的冰川觀察。為了不丟中國人的臉，臨行前，王相軍特意剪了亂糟糟的頭發，還買了新衣服。在大會現場，與其他西裝革履的國際人士相比，身著深綠夾克、T恤的王相軍顯得有些局促。盡管他一再自我鼓勵，可輪到他發言時，還是緊張，以至于嘴巴有些磕絆，有種夜宿冰川時被凍僵的感覺。不過，與會者并不介意，而是被他的故事和他拍攝的視頻深深吸引。演講完畢，現場響起熱烈掌聲。有個大胡子老頭嘰哩哇啦對他說了一通，翻譯告訴他，這個頗有來頭的人說他的視頻不可復制，每一幀都是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冰川資料，還有些視頻是歷史孤本。

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之行，讓王相軍的視頻創作有了新方向。他不再只聚焦景色，而是把自己的行為與一個關乎人類和自然命運的宏大主題聯系在一起。他把“氣候變化禍延后代”這句話作為警言，并在百萬粉絲中倡議“保護環境、從我開始”，粉絲們也積極響應。

2020年，王相軍原本計劃從喜馬拉雅東端走到西端，拍完喜馬拉雅山北坡比較大的冰川。新冠疫情爆發后，他滯留在尼泊爾的博卡拉。7月尼泊爾解封后，他又奔波在拍攝冰川的路上。專家告訴他：“很多冰川消融后，如果想要恢復曾經的體積，或許要等到下一個冰河時代。”登過70多座冰川、拍攝過300多座冰川的王相軍，表示接下來的行程會快馬加鞭。雖然人的行走速度趕不上冰川的變化速度，但他想努力奔跑，盡可能在冰川消融前多留存一些珍貴影像，為保護環境盡一分樸素心力。

（本期付梓之時，驚聞王相軍遇難，本刊同仁深表哀悼。——編者）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