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我經常跑步的公園,距離成都確診病例趙小姐經常去的酒吧只有幾百米。她在短短幾天里出沒于成都好幾家酒吧,還有美甲店和火鍋店,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譴責她,但是靜下心來可能會感到羨慕:這個年輕人過的是一種多么有活力的生活啊!
成都市有關方面應該感謝這位趙小姐。接下來北京出現了幾個確診病例,其“活動軌跡”出來后,網友們創作了段子:“‘新冠成都密接病例——打牌、蹦迪、美甲、火鍋、茶館;北京密接病例——上班、開會、吃包子、加班、公交車。”病例和“密接”最后會被清零,但是段子會流傳下來,成了城市的一種廣告。
流調,全稱“流行病學調查”,是一個專業的防疫概念,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的段子,讓這個詞有了一些特別的味道。一個人的“流調”和活動軌跡,本來是用來篩查“密接”、提醒大家防范的,卻慢慢變成了衡量一個人生活的指標。那些被公布“流調”結果的人,看著自己的“活動軌跡”也會瞠目結舌。他們無法否認,那就是自己生活或者存在的某種真相。
尤其在2020年年底,病例都是零散個案,人們不再對疾病本身感到恐慌,癥狀輕微,治療手段也日益成熟,大家都變得游刃有余起來,這個時候“流調”本身成了人們審視的對象。它包含的疾病含義似乎變得稀薄,而成了某種考量自我生活的參照物。北京順義那位“考研中年”,白天往返50公里上班,晚上復習備考,周末帶娃早教,很多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辛苦的影子。
“流調”所反映的生活,和朋友圈有本質的不同。幾乎每個人在朋友圈都是一個“PS主義者”,照片不調圖不能發,文字也會略過讓人不快的內容。如果你看到一個女孩正在自拍,你絕對不會相信她會把眼前的“真實”呈現在朋友圈內。人們都在精心維護自己的人設:幸福的、努力的、高于自己的、未來的。
但“流調”擊穿了這種“人設”。2020年,“流調”是最有時代特征的“文本”,或者可以看成這一年的詩歌。它最冷血的地方在于,它幾乎是一種“零度敘事”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它呈現的是一個人在現實物理空間和時間中的移動。我們已經忘了,這就是前互聯網時代的“自我”。如果沒有手機的修飾,這個“自我”看上去多么不堪。
成都那位趙小姐的信息在網上瘋傳的時候,大家都在呼吁保護她的隱私,這是正確的。我們可能害怕自己會被這樣“呈現”給公眾,連化妝的機會都沒有。這兩天看到有人在網上調侃,呼吁北京的朋友們盡量豐富自己的生活,不然,萬一被“流調”,自己會顯得很可憐。
真相其實是:去過四五家酒吧的趙小姐,并沒有那么“浪漫”,除了和朋友聚會,酒吧也是她的工作場所,經常上夜班的她,或許和北京那幾位“打工人”一樣辛苦。“流調”里的“自我”,不可能是幸福的,因為任何幸福都是一種主觀上的構建,那才是“生活的意義”,是我們努力追尋的、高于“活著”的東西;而“流調”不管有多“豐富”,所呈現的都只是“活著”。
在趙小姐成為公眾人物的那幾天,我審視了自己的生活,發現毫無魅力可言。我的活動軌跡主要在家、公園(跑步)和小區附近的商店(買菜和水果)之間,發現這一點,我甚至同情起自己來。當天,我就去了一家書店喝咖啡,吃了一次日料——當然,都在防疫政策允許范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