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話意識作為存在主義思想的一部分,深刻影響了《伍子胥》的人物塑造與故事新編。伍子胥同自然物象和“實存”的他者進行精神對話,從中獲得啟示并走向本真存在。馮至還將這種主體間性的對話意識深化為知識分子走向社會的對話行為,以伍子胥為精神投射對象,在文本中呈現介入現實的寫作特征。
關鍵詞:《伍子胥》 馮至 存在主義 對話意識 介入文學
伍子胥傳奇是一個不斷被演繹和改寫的題材,它兼具了“復仇”和“流亡”這兩大文學史上的經典母題。20世紀40年代,馮至為避戰亂漂泊至昆明近郊的楊家山林場,在現實境遇與個人沉思的碰撞中,寫下歷史小說《伍子胥》。正如馮至坦言a,十六年前他將伍子胥的典故理解為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奇異故事,但經歷留學德國、友人逝世、抗戰逃亡等變故后,馮至企圖借此反映現代中國人的痛。因此這一“故事新編”顯現出一種關乎主體間性的對話意識,與此前存在主義文學高揚個體存在的絕對孤獨不同,它著力表現實存者之間的精神對話與個體介入社會現實的對話。近年來學界對《伍子胥》的存在主義主題已有充分探討,然而對話意識作為存在主義思想中本就易被忽略的一面,較少被論及。從作者對雅斯貝斯學說的接受和“介入式寫作”特征這兩方面入手進行文本細讀,可對《伍子胥》的存在主義主題構成一次重新解讀。
一、對話意識:與他者的精神交互
馮至的改寫呈現出存在主義文學的一個共性,即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主題:在跋涉和追尋的途中,人物通常會被塑造成一個孤獨卻強有力的個體,極具擴張性的主體意志,在獨自抗爭中獲得蛻變。伍子胥雖然亦如此,但他獲得本真存在的改變是在一次次深度的精神“對話”中完成的——無論是體會自然的神諭,還是途中接受其他人物的啟示,都是與“他者”進行交互。這正是馮至將“對話意識”提升至文本中心的體現。
全文首先呈現的“逃離”,使伍子胥獲得“對話”的可能。作者開篇即用一種現代都市的觀感置換了古人的視角:整個城市沉溺在一種荒誕、空洞的狀態中,這種現實境遇與復仇心理共同作用,讓伍子胥在難忍焦慮后選擇逃離。不難發現,城父與加繆筆下的巴黎、艾略特筆下的倫敦不謀而合,馮至揭示出現代人的生存已落入一種無意義之中,被困在庸常不變的當下,處于異化狀態而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此相反,存在主義學者則提倡“自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其他存在物只是存在著,而人卻通過意識而能動地籌劃自己,創造自身,超越自身,他是自為的b;這一狀態即為“實存”,是一種本真的存在,它不僅具備意向性,還是一種清晰的心理體驗和生命意識。這樣一來,原本經典的“復仇—流亡”母題被改寫為:一次逃離非真實生存狀態后不斷通過精神對話獲得本真“實存”的征程。
第三章《洧濱》是伍子胥放棄鄭國后決定前往吳國的轉折點。他最先寄希望的太子建與城父里空虛的眾生沒有區別,都處在異化的非真實狀態,一位失意的流浪者回到自然中,忽遇一片在云霧中展開的秋日山水。這段人物與洧水之濱的相遇,連接起后文:子胥懷念舊時子產治下的物阜民安。實際上伍子胥對子產賢明事跡的追憶,也是在思索自身的艱難命運與政治抱負,這種向內的反思是在自然向個體的指引中頓悟而成的。
伍子胥與自然的對話在“過昭關”部分更是集中顯現:“他想象樹林的外邊,山的那邊,當是一個新鮮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若能夠走出樹林,越過高山,就無異從他身上脫去了一層沉重的皮……這舊皮已經和身體沒有生命上深切的關聯了。”
《昭關》整章對自然意象與子胥的意識流動進行了交錯描寫,他在秋夜的星辰、高聳的荒山、錯綜的樹林里不斷向內質問和領悟自身的存在,從以往的焦慮中抽離出來,逐步靠近“實存”狀態。這種與自然的精神交互,在子胥融入楚國士兵巫師的招魂曲時達到高潮:在楚地古老的習俗中,巫師是對話人與自然、現世與鬼域的使者,馮至用這種神性的、充滿原始生命張力的方式使子胥完成了走向本真存在的蛻變,以至于子胥的鬢角在一夜招魂曲中斑白。
若說與自然的對話是主體向內的自我生發,那子胥與其他“實存者”的遇合則是主體間性的互動。馮至在處理這類情節時頗有共性,即用長時間的沉默來呈現他們的精神交流:“伍胥無言,漁夫無語……兩人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個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鄉。”(江上)“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只回轉身把簞筥打開,盛了一缽飯,雙手捧在子胥的面前……這缽飯吃入他的身內,正如一粒粒種子種在土地里,將來會長成凌空的樹木……兩方面都感到,這是一個沉重的饋贈。”(溧水)
馮至筆下的沉默訴諸兩個人物作為“實存”者的意識交互,雙方都體驗著自身生命的價值和重量。子胥與素不相識的漁夫在遙遠潔凈的江面相遇,復仇的欲望與污穢在二者精神對話中被“懸置”,子胥忍不住以含有“根本的意義”的朋友一詞稱呼漁夫,正因為游蕩于天地山水間的漁夫也“渡過了子胥的仇恨”。子胥與浣衣女的邂逅則更有象征意味:在“從綠草中生長出來的女性身體”和“像風里蘆管一般瘦長的軀體”之間,就是雪白的米飯,這一意象隱喻了充滿生命意識的啟示,這并非單向而是相互的c,呈現出主體間性的特征。馮至用剎那間無聲的定格描寫與超現實的想象,將這一微小的靜態文本圖景放置到人類史的宏大層面上,揭示出兩個存在者之間的共感與共通,其中可見生命的重負和對話的本質。
楚狂、申包胥、楚兵巫師、漁夫、浣衣女,這些平凡的小人物淡泊地生存于天地之間,人格飽滿而富有生命力,伍子胥在與他們的精神交互中獲得啟示與實存的體驗。他們與處于空虛荒誕狀態的城父人、鄭國人、陳國人有很大區別,馮至常用瑣碎的語言表現子胥與鄭國太子建、陳國司巫等上層人的交流,顯出其渺小可憐;相對而言,實存者間的交流則多是由心理意識牽引,以詩化的自然意象為背景,而“沉默”在本質上是存在主義對話意識的表征。
馮至這種處理,與其旅德期間師從雅斯貝斯有關。歷代存在主義哲學家在論及個體與他者、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時,悉數持一種本體論上的個體本位立場,強調個體的孤獨才是絕對的本真存在狀態,與他人、社會發生關系只會帶來沖突、異化和墮落,克爾凱郭爾與海德格爾就是典型代表。但雅斯貝斯延續個體本位論時,卻引入了實存者之間的精神交往,為存在主義學說補充了對話意識的部分:他把實存者之間的精神交互作為走向本真存在的條件,個體的自為存在與他者的自為存在共同處于“愛的交往”中,這與實存者本源上的絕對主體性并不沖突,因為這是一種主體間性的狀態,雙方能在精神交互中達到實存的共在。可見馮至的故事新編明顯受此影響。
二、介入詩學:潛在的現實向度
作者改寫歷史題材的過程,實際是在虛構與寫實之間尋找平衡。伍子胥這一形象作為存在主義者和現代知識分子精神的投射,已然與作者自身發生某種重疊。馮至將實存個體間的對話意識深化為面向現實社會、普羅大眾的對話,進而呈現出薩特式的介入詩學:作家“內化”客觀社會現實,再通過作品“外化”內在世界d,用介入社會的寫作行動啟蒙和召喚讀者對于自身存在的思考。因此我們能發現,現實始終在全文中作為一種潛在的構成要素。
《宛丘》一章中子胥在墓園旁遇到一位陳國人,從他收藏簡冊的舉動極易看出其讀書人的身份。可戰亂的現實時刻壓迫著他:“這人的談話,時而驕傲,時而謙卑,顯然是貧窮與患難使他的神經變了質,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點理想過日子,但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惚迷離了。”
此處顯然在隱喻著戰亂中知識分子的形象與狀態。陳國讀書人常追念伏羲、神農的神話,并一直保有強烈的民族意識:不斷強調自己作為舜的后人不該臣服于江南的蠻人侵略者(指楚人),但觀念與現實間殘酷的撕裂使得他退守墓園,無奈讓妻子為敵軍洗衣而自己只能陷于苦悶中。這正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心態的真實寫照,其中陳與楚的現實喻指不言自明。
有學者敏銳地指出該情節過于直白地諷刺了當時部分知識分子的通敵行為e,但筆者認為馮至更多是想以同情的筆觸表現出時運壓迫下普通知識分子的無力,他們沉淪于求生和守節的兩難境地:“‘我怎么能飛呢……我應該抱著貧窮,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他越說越語無倫次。”
馮至深刻體會到當時的戰爭帶給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他進而通過終章《吳市》寄予期望與行動,“為訴諸讀者的自由而寫作”f。
子胥經歷漫長的跋涉到達吳國,已成為一個自為的存在個體。此處敘事并非在消解復仇,而是“消化”復仇:“他一路的遭逢,有的很美,有的很丑,但他真正的目的,還在一切事物的后面隱藏著。”
子胥并未忘卻復仇,但在行動上與以往不同。當他再次遇見淪為物質奴仆、茍且營生的同鄉人時,不再感到迷茫,反而展現出消化復仇后的成熟——子胥將尖銳的目的隱藏起來,轉化為一種更有效、更深遠持久的“啟蒙”和“對話”行為。盡管他化作畸人吹簫前,在態度隱蔽或顯露的問題上有所糾結,馮至最終給出了答案:又要隱蔽又要表露。作者一方面揭示出文本外的現實,即知識分子在高度政治敏感的時代危機中身陷囹圄,卻又在文本內寄托了一個深刻介入社會現實、啟蒙群眾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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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花費七段的長篇幅,將簫聲音樂呈現的畫面感與聽眾反應不斷交疊,細讀便會發現,這些畫面正是子胥在艱辛漫游中的所見所感:“隨著游離的鬼火去尋索死者的靈魂……一個白發的漁夫在船上打漿……一個人類的早晨,這時一個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開,它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領悟了許多事物……有如一對夫婦,在他們的爐灶旁升火煮飯。”這些分別對應昭關上的招魂、與漁夫相遇、浣衣女的施予、在楚狂家過夜。可見子胥吹簫這一行為,是想將自己漫游途中受到的啟示施予大眾,用簫聲對話,希望感化社會,幫助他們脫離原有的空虛、無意義的生存狀態。子胥這種啟蒙的姿態已儼然接近20世紀40年代知識分子的寫作目標:包括馮至在內的一眾先覺者在孤獨漫游中經歷艱難的自我蛻變與存在審視,最終是為了走向“集市”和“廣場”,向大眾進行對話、演說與啟蒙。
全文在“司市只能將此事稟告吳王”中結束,可見子胥已達成了他的目標,此后政治抱負的實現都以此為基礎。如此,馮至完成了與讀者的對話,介入現實的書寫實際成為對話意識指向讀者的延伸。
三、結語
馮至在德國留學時,與伍子胥身處吳國卻始終未忘記復仇后“歸鄉”的心態十分相似。作者兩次在文中寫下同樣的話:“望著西方的豐富的楚國。”由此顯露中國危機時刻里知識分子的家國想象。
1930年至1938年,馮至幾乎沒有任何作品,那是他經受變動、體悟生存的時期,也是消化德國存在主義哲學的階段。到了20世紀40年代,他深刻意識到知識分子需要勇敢而充滿睿智地走進社會,通過創作介入現實,將國人從現代性的痛苦中拯救出來。這種拯救與召喚,不同于左翼作家在階級論層面上的拯救,而是進入了個體存在和精神狀態的更本質層面。因此馮至在踐行存在主義書寫時,并非照搬西方存在文學關注個人本體變化的經典維度,而重視對話意識這一資源——扎根于民族文化和現實遭遇,展現一個從實存主體間精神交互到介入啟蒙社會的縱深對話過程。
a 解志熙編著:《馮至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41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解志熙:《生的執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頁。
c 文中伍子胥離開后,浣衣女有了這樣的感受:“如今她醒了,面對著一個新鮮的世界……夕陽正照映著她的茅屋,她走進屋內,看見些日用器具的輪廓格外分明。”
d 段吉方主編:《20世紀西方文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
e 羅雅琳:《〈伍子胥〉中的政治時刻——馮至的西學淵源與20世紀40年代的“轉向”》,《文藝研究》2018年第5期。
f 讓-保羅·薩特:《什么是文學?》,《薩特文學論文集》,施康強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頁。
參考文獻:
[1] 解志熙.文本的顯與隱:中國現代文學文獻校讀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2] 張慧文.《伍子胥》的西方資源與創變[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1).
[3] 錢理群,謝茂松.馮至博士《伍子胥》新論[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1998(1).
作 者: 黎啟康,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在讀本科生。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