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黑暗亮出刀刃 組詩

劉金富

回鄉記

一個人

在空曠的村莊行走

群山不語，大地緘默

秋風起兮，冷雨如藥粒

煙火的遺像，在斷壁上獵獵作響

農事的枯骨，在瓦礫間抱團取暖

我高呼乳名，為自己壯膽

更像是，給故鄉喊魂

春天

我深信，春天的前夜

爆發過一場無聲的惡戰

一只巨手，攥緊腐朽與死亡

在我身后和對面，暗暗與星空決斗

群山肢裂，大河骨碎，世界血流漂杵

現在，我終于從惶恐與驚悸中醒來

年邁的父母，正坐在山頂

聽陽光從枯草和自己的發髻中

孕育卑微的新生

杯中水

每天，對著假寐的水

我就是王，想吞就吞掉它們

有時，我也會心生惻隱，低頭

凝視這些被囚于牢籠的可憐之物

它們，總有幾滴不死的心

沿著無路可逃的絕壁

慢慢向上，然后又集體墜落

滑向自己構筑的深淵

小溫暖

寒冷抓緊風，風抓緊妻子

妻子抱緊女兒，女兒抱緊我

我抱緊嘶鳴的摩托

在如鐵的寂靜中鑿出一個孔

送妻子去她的單位加班

黃昏從天幕狂瀉而來

胡亂吞沒了山河，幾盞喘息的街燈

在夜的傷口里，向黑暗亮出刀刃

女兒在我懷里熟睡了

小臉微紅，呼吸勻稱

頓時，心生一束光芒

洞穿了整個寒冬

世界突然從四面八方

濃縮成了一小團火

暖曖地，托在我手中

帶娃記

妻子解下她的圍巾

把后座上的女兒套在我腰上

抽身下了摩托，女兒開始大哭

沒有一個孩子的淚水

不是刺在父母心尖上的

以至于起步、加油、制動、停靠

這些平時滾瓜爛熟的操作

一個個都像打了結

女兒緊緊抓住我

我們小心謹慎

在這險象環生的人間前行

每一步，都如臨深淵

因為，我們是緣分之車上的一對乘客

更是生命之繩上的兩只小螞蚱

敵人

人這一生，如果缺乏敵人

血液里沒有殺閥的霜雪

肉身不懷仇恨的怒火

就像雛鷹一出生就折斷了翅膀

如同流水剛出山就被冰凍鎖住雙腳

我在曠野里行走，無力與黑暗為敵

只好用大風磨刀，時刻對準體內

那一截蠢蠢欲動的反骨

刀

在菜市場

我與老板一起用力

我砍價，他砍肉

我真羨慕他

可以在人世的喧囂處

掄刀起舞，再硬的骨頭

都在寒光中肝腸寸斷

而我，只能在暗夜里

乞星光喂鐵銹

用頭顱，去試探

生活的鋒芒

竹林記

舉頭三尺

竹葉抱緊竹葉

風趕著風，雨打著雨

每一次細微的撞擊

都酷似佛號托舉經聲

又像悲鳴肩負哀嚎

林間，拔節的吶喊

如骨頭生出骨頭的脆響

一浪高過一浪

斷章取義的叢林法則

讓它們，拼命抬高自己

以便離塵世更遠一些

大地之下

黑暗的風暴從未停息

急不可待的千軍萬馬

正爭先恐后向光芒破土

盡管頭頂懸掛著

雨水???大風???蟲蟻???牛羊

以及魔掌的厄運

它們依然前赴后繼

為我走過的半生不斷截屏

落花

必須承認

花朵是單純的，也是可憐的

一場雨的甜言蜜語，既抒情，又暴力

花朵們動心了，深陷愛情漩渦

紛紛嫁給了流水

空中的愛，是冰塊里的火焰

水的本性，是往低處逃避

然后安身立命

花朵們，還等在高處

為一個諾言，集體守寡

山中

樹木，不爭高

百花，不爭艷

溪水，不爭流

風，不相互撞擊

陽光在落葉間，扶起枯朽的肉身

廟里的幾尊菩薩，無苦可度

就用身上脫落的油漆塊當紙牌

在霞光上玩斗地主

小路上兩個打柴的樵夫

是他們隨手扔出的一對大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