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空曠組詩

尹馬

送別時代

茶沒有要吃完的意思。雷聲綿密

大雨，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街邊對坐，涼亭涼得寂寞

燈火在影子上

搖晃。我和一個即將要離開的人

吃茶，相望，話別，但沒有要擁抱的意思。

洱海上

月光空曠，躲起來也空曠

白日的月光在嗩吶和鐃鈸的聲響中

更空曠。白日哪有月光！

哪有哼哼唧唧的蝴蝶，及

一張船票上的孤獨與自虐

洱海上，眾神降低靈魂的身段

邀唱迷途行人：大理三月好風光

那舊金屬，那招搖的紅白小襖

千金一擲，僅為水花一濺

海上不見明月，只拈得

一劑腥味的方子，蒼山下叮叮當當的

風塵

我棄佳人在王府，我買醉小酒肆

我不為人面桃花所動

我于洱海上，埋下一輪羞澀的明月

山坡羊

那山坡荒蕪。最好，不要把一只

行將死去的羊，牽扯進去

也不要將一把刀子，誣陷為

銹跡斑斑的同伙

在高處，攏一堆火，喊醒那些

裝死的草藥，喊醒一壺酒

讓黯淡的中年，卷進一場溫柔的殺戮

那草地真干凈。那草地，從未有過

算得上風雨的

風雨，沒有一條可以讓我

數著馬蹄印，回到人群中的路

真沒必要

把它牽扯進一首悲愴的情歌中去

問

隔壁有人飲酒，談風月、生死

和詩。酒中一條鐵軌

有人鳴笛飛過，有人棄路而逃

酒中有懸崖，能俯視

一條直線上的善惡。比鄰的人間

人們生死不詳，心無閑月

終日買醉，什么也沒談

我借酒意爬上天臺，打探人間生息

問跪拜之人何以憂悸

活著何以謙卑！

高原

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遼闊

如果我們，在大地上刻畫的

只是三步開外的塵世;如果我們

只愿意與一匹馬

異口同聲地嘶鳴

去收起寒冷中的瑟縮

我其實并沒有你想象的

那么遠。我手握月光站在懸崖

是你反手就能摸到的

蒼生！

晴日

棗栗馬在坡上狂奔

滿目的草，連接著沼澤

枯萎的秋色綿延，落日

落得很快

我在湖邊，讀一首關于

時間的詩

越讀越荒涼。晴日滟滟

所有預謀，都不愿

從最后一行露出破綻

我們抵達陰霾的速度

總比落日還快，比馬蹄還快

比那些迅速枯萎下來的草

還快。

明天的事

桌子上有好幾只杯子，杯子上

有安靜的灰塵。電話里

你說你來過了

來過就來過吧，你又不是大海

你又沒帶走什么

我想去從前喝一杯茶是不可能的了

不像電話里說的那些事那樣簡單

我想，要是明天沒什么事，我想洗一洗

桌子上的那幾只杯子。

我不知道

明天到底有沒有事。

烏木鋪

天色暗下來之前，我已經離開云南

陷入一群陌生人的冬天

大地緊縮，初雪晚來

眼前的樹，是一些圍觀鄉愁的流浪者

它們使勁盯著，機場高速路牌上

后退的字母

貴州的每一個村莊，都在暗示我

烏木鋪，奔跑著的樹不是樹，是風

是留守孩子們的患難同胞

它們看我的時候，用的是

我的眼睛，它們喊痛的時候

用的是我的骨胳和皮肉

我想告訴身后的灰塵，我去的遠方

其實是螞蟻的宿營地，是遠離人間的

烏有之鄉

鼓

她裹上旗袍，用身體虛構

欲望的聲響，勾畫肉眼中的丘陵、峽谷

讓活著的火苗躥過時光的封面

她使勁地瞞過不同方向的風

和一哄而散的人群，讓每一天

都有一場婚配，一場祭祀

不斷鞭打自己的影子

逃過不同的攔截。身體這只鼓

早被遠方刻畫成黑白的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