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紀事（組詩）

龐潔

秋風辭

這些天一直下雨，但沒有人分享

許多事物正隱匿在它的衰敗之處

陰雨天的時候書房的墻皮翻卷

找人多次修補后

我終于不耐煩地鏟掉了所有墻皮

最終是它裸露的部分安慰了我

坦誠相見 見山還是山

這些年時常手腳冰涼

昨夜冷的時候全身痙攣

“不能比讀他的句子引起更多的戰栗”

這些天我每天都訓練正確的站姿

學習沉浮和降落，有時候依然忘記睡眠

我也試著去愛上人間的草木

身體舒適的時候會多走一些路

看露珠從枯葉滾落

那些往日情感一一浮現

一種疼痛只能被其他更巨大的痛替代

每首詩都有它的因緣，都有鮮明的紋路

生活的真理遠大于那些拗口哲學

時光恒久而人世短暫

雨中迎風微顫的蛛網

看不到它的邊緣，卻仿佛接著天地

遠山在霧靄中

在城市高樓的夾縫中持續上升

有時我扮演一個短暫的拾荒者

在宇宙中收集微塵

也逐漸體諒自己的卑微

我只寫心中的一個角落，給你

天地間微不足道的一行

我們聊起某個詩人時你對我說：

親愛的，所有押韻的，我都喜歡

我的痛苦還不夠多

這一刻終于來了

在我假想的暮年

疾病與殘敗

讓我屈服于紫荊樹的明媚

甚至 更低一些

做回落葉

俯身撿起詩的殘骸

這是我老年還沒喪失的唯一技能

手機屏壞掉之后

沒有相冊可以追憶

依然以海水為喻體

但不再寫深藏不露的贊美詩

年輕的時候

我已深陷自己的局限

樸素地表達好惡

任性而偏執

也曾意氣風發地注視過山河與人間

生活大浪淘沙

只有少數人是深情的幸存者

我終于成為時光的釘子戶

與日子相濡以沫

如今我痛苦

但已經沒有人是罪魁禍首

已經很少有人當眾說出羞愧了

長輩告誡

人多的地方要少說話

要注意講話的分寸

切勿交淺言深

對于詩歌也一樣

詩早都不是詩人們的正餐了

正餐是什么呢？

觀測那些神出鬼沒的內心戲

或謙遜或狡黠地相互承讓

他說，酒后的承諾一定要兌現

就像朝陽對露珠的承諾

絕不能大而無當

過于決絕的話都不要信

要留意一些細微的善意

時光或挺拔或佝僂

越來越多的人學著表演真實

姜還是老的辣

自嘲與玩笑也是一種上升的哲學

讓一切宿命般的喪失

都變得情有可原

草原之夜

荒涼的風景在晚來風急中緩緩鋪開

躺下來后

四周是人盡皆知的盛大與虛空

世界一直清晰如舊

看不到的遠方

證明了玄學的親和力

孤獨必有其深奧的入口

二十歲已預見自己的衰頹

八十歲又怎能安然無恙成為幸福的老祖母

人生巨大的回聲

冷卻后都返回它出發的地方

篝火散發冷的火光

一顆星在天邊落下

像極了一生中短暫的閃電

庚子年紀事

——兼致小佳

想到這一年，我的開場白是：

我愛上語言的無能

春天快遞恢復的時候

你給我同城快遞了一條裙子

商場恢復營業后

你捧著一束鮮花見我

蟄居許久

這隆重的儀式感讓我格外驚喜

而我們打開心扉之前

你甚至沒打算熟悉我

夏天你帶我在街邊大排檔吃牛排

你給你的女同事們

鄭重其事地介紹我：

“喏，這是我的詩人朋友”

我不得不把吃相擺得更端莊些、并且自嘲

連同往事一起大快朵頤

城墻根下的煙火人生

讓人不得不懷疑我們春天里經歷的巨大緘默

究竟是不是做夢

今年的我變得更加善感

常常為生活中的小事感動不已

比如：

趕電梯時為我按著門等待的陌生人

微信上久違的問候

哪怕是一個母親抱著孩子的蹣跚身影

我也愛上觀察路邊的植物

它們總擁有比人類更巨大的忍耐

不再抱怨生活，但還是排斥人群

有時仍然嘆氣，但很少再為虛無痛苦

惟愿把更多精力花費在自己身上

以及親人、故友……

那所有讓我更加柔軟的慈悲

豪情與殘酷

人世依然時常讓人禁不住落淚

于是一些平樸的形容詞滑進中年的雞尾酒中

就著小酒館嘈雜的音樂我們大聲說話

世界赤誠如斯

有時候聽他們在飯桌上討論：

“時間呵，對女人終究更殘酷一些”

我內心安謐，我沒法跟男人們說：

讓我感恩的，正是這殘酷無比的時間

當我再次在紙上寫下經驗與謙卑

我愛這遼闊的熱忱與絕望

很怕上帝之手像美顏相機一樣

替我輕微地撫平每一道新增的細紋

歲末我們又坐在一起

我對你說起世事無常

愛情婚姻逐漸像一個公式

以及我們深愛的孩子

能有什么比養育更鍛造女人們的堅韌

我過于迷戀給日子披上哲思的外衣

討論起來顯得過于嚴謹刻板

但相比那些被形而上困住的人

我則慶幸自己腳步日漸輕盈

無數的他們正替我們死去

我嘆道：

“庚子年，我們不能白當幸存者”

一想到這些，就讓我卑微到底……

你淡淡地說

人生充滿了無數的坑

那些講不出大道理的人

全是憑直覺活著

你穿上我的悲傷

那唯一的哲學的外衣

露出疲憊的身軀

被棄置于汗流浹背的夜晚

月光和哨聲都很得體

像格言、警句

此刻他們談論

重要的女詩人次要的詩

“甲此時平庸將永遠平庸”

“乙最好隆胸而不是韓式半永久”

“丙單身后活得像個病句”

“那么你呢？你靠什么抗挫？”

我嘛，重在參與

自從母親開始給我點贊

寫詩這件事情越來越有意義了

兇手慈悲而溫情地寫下：

“一個人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

宿醉者最先說出真理

神讓你越俎代庖來寬恕我

而我那件名叫“悲傷”的衣服丟在了何處？

白 夜

多么黑的夜晚，多么黑

他平日里抽的煙勝過十二個死于肺炎的病人

他的草稿嗚咽、喘息、高燒不止

血氧飽和度持續降低

他想用熟悉的詞

先于病毒 一遍遍殺自己

詩歌顯然已不是理想宿主

要活命還需無創呼吸機

可是，此時還有一首未完成的抒情詩

他寫道：

“我對生命、對你永遠忠誠

到死為止……”

肺白了

天空也白了

迫切的呼吸因白

而顯現出

最后的唯一的圣潔

純氧能否糾正此生潦草

他冥想中嘴角微翹

來不及在手稿上署名

靠虛構存活了半世的詩人

此刻已沒有大是大非

在華胥鎮

哲人警告

“不要玩弄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東西”

那么三月深處呢

春天深處呢

花朵內部溢出的秘密

蜜蜂假裝聽不見

人們感動于燕舞蝶忙的生機

而青山郭外的豪興

不過是一蔬一飯的日常

應當領悟的不是圓滿的哲學

而是得體樸素的處世態度

與優雅的絕望

詩人追求詞語險境

人民呼喚司法公正

零落成泥的花瓣

選擇自動回避關鍵詞

始祖母安詳屹立

春日凝妝出藍田

世間值得歌哭的元素太多

除了杏花谷

——我此時的空房間

孤意與深情

都是痛飲不盡的春寒

何須倚東風

頭頂傳來啄木鳥的篤篤聲

劃過圓弧之吻

如陽光抽打靈魂的空

緩釋繁花似錦的疼痛

并安撫我

面對唱不出的旋律

不要氣餒

要像幸存者一樣吞下冷酷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