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讀了作家但及的短篇小說《踏白船》之后,我專門去網上搜索和研究了“踏白船”這種民間文化活動。它實際上就是一種民間盛行的賽船運動,但是這種船不是今天弧線優美的賽艇,屬于民間的小船,所以穩定性比較差。但是在民間,大家反而因此而興奮,稱之為“活”。這既是字面意義上的靈活,也是一種生命力的體現。有趣的是,賽船者在贏得勝利之后,也沒有什么獎品,所得到的榮譽無非是在下一年的賽事上具備發號施令的權利。這純粹是一種地道的榮譽,與利益全無關系。
我比較細致地描述這個民俗的意思是,但及的這個小說為我們呈現出了小說敘事與民俗文化意象之間的深層關聯。這是讓我感興趣的亮點。我們在這篇小說中看到了一個極為悲慘的女主人公,她青春不再,還得了絕癥,兒子不孝順,居然公然說她身上有股“死人味”;丈夫粗魯,不吭聲,沒法深入交流。她幾乎處在人生的最低谷。但這還不算,和舊情人又偶遇了。說偶遇不確切,是她主動去尋找他了。她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演出獲獎的好消息,她難以抑制那種奔涌的情感。她對他還有感情嗎?還是她放不下自己曾經作為舞者的榮耀?更可怕的是,我們還發現她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那就是現在這個無可救藥的孩子是跟舊情人所生,她隱瞞了所有的人。是的,在這篇小說當中,這么多的戲劇性元素都齊備了,保證了故事是非常好看的。但是,我要說的是,如果沒有“踏白船”這個意象,文學的根本品質便失去了保障,至少是失去了小說作品的現代性。因而,作者將“踏白船”命名為小說的標題,就是讓我們不要過于沉溺進故事情節當中。他讓我們要多注意一下“踏白船”這個意象。
“踏白船”帶來了另外的開闊空間,讓我們的心思跟女主人公一樣得以暫時逃開,去往一個更大的世界駐足與暢懷。女主人公原來就是一個舞者,但她顯然放棄了,在她面臨生命的絕境之前,她就放棄了。在這個地方,作者顯然暗示我們:她放棄的不僅是舞蹈,還有理想及其相關的一切。她在重新遇見舊情人的時候,舊情人雖然也已經上了年紀,衰老了,但他對于舞蹈的激情依然存在。他在舞臺上熱情跳著的,正是名為“踏白船”的舞蹈劇,他把這個地方上的民俗節日,經過藝術加工變成了舞臺上精神之美的形象。這種藝術的力量讓女主人公黯然淚下。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舞蹈的隱喻,只是因為她遇見舊情人想到了過去的感情,那這里面的意味就會減損很多。那么“踏白船”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它意味著人生本身的某種狀態,那種搖晃的、不安的、不穩定的結構。人生的復雜狀態與滋味正是如此,人總是難以把握現實的際遇,總是渴望現世平穩安好,卻不得不置身在動蕩之中。人與人之間還彼此較勁,爭強好勝,但實際上,在人生的這場競爭當中,也如“踏白船”的競爭,過程中是驚心動魄的、是力爭上游的,但最終沒有真正的輸贏。獲勝者也無非是獲得了下一個賽季發號施令的榮譽。這其中的人生哲理,讓這篇小說有了格外的回味空間。
人在處境中猶如江中搖晃的小舟,但是,人不是小舟,人也是“活”的,人雖然承受命運,但也會抵抗命運的重負。正如作家但及說:“我主要是想寫出人性的豐富,人性在時代急劇變化過程中的沖突與扭曲。人是復雜的,包括我自己,我也覺得是復雜的。但,我們看問題常常簡單化,標簽化,其實,如果深入每個人的內心世界,就會發現里面的黑洞。小說家就是要找出這樣的黑洞,發現一些隱藏的真相,以及那些被忽視的矛盾和盤根錯節的重重關系。”人生和宇宙在這一點上特別相似,就是被看不見的、潛伏的巨大東西所支配。銀河系圍繞著巨大的黑洞在旋轉,但我們沒法看清那黑洞的本來面目。在這個角度上看地球,依然是一艘沒有穩定性的小舟。
“踏白船”這個意象在我心中揮之不去,我不由想到中國當代文學跟民間文化之間的關系是極為緊密的,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尋根文學”之后,民間文化在小說中的運用成為了某種反映“當代性”的物理外殼。作家們也因此寫出了不少經典性的小說作品,比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賈平凹的《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紅高粱家族》等等,無一不是從地方性的文化模式中得到靈感,并加以藝術化地變形重構,寫出了中國文化的當代性。當代性通過某種民俗文化,乃至歷史民俗,從而得到再生,的確是一個極為詭異的文化或文學現象。這的確預示著,如果我們無法用一種現代性的目光去看待和處理我們的歷史與現實,我們將無法獲得真正的當代性。從文化的意義上來分別思考1949年到1979之間的文學,以及1979年至今的文學,確實是意味深長的,有著極為濃烈的思想史的氣息。在前一個階段的歷史敘述中,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烏托邦改造現實的過程,文學的虛構與現代性的方案之間有著更好的呼應,尤其是相較于現實與方案之間的關系。在第二個階段中,歷史文化民俗沖破了原有的那種直接緊張的歷史進程,讓歷史本身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充分釋放了出來,文化與人性的力量也得到了彰顯。進入21世紀以來,實際上,當代文學的敘述已然失去了那種歷史的緊張感,但也因為如此,我們如何獲得今天的當代性?尤其是在整個世界進入大轉型的時代,這種追問是十分必要的。以往兩個階段的文學經驗,不無啟示,卻又無法憑依。眼下這個階段是一個未能成形的時代,無法描述的時代。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置身其間從而無法超越,無法觀照。在今天,消費文化已經不僅僅是某種時尚,而是變成了生活本身。比如說,“雙11購物節”,就是一個活生生被發明出來的節日。它屬于民間嗎?顯然不,它是商家的操作,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人們趨之若鶩,也已經變成了一場民間的狂歡。這其中的內涵是非常值得仔細品味和分辨的。
我看過但及的訪談,當記者問他,為什么取“但及”這個不好理解筆名,他說:“因為覺得自己笨,又羨慕作家,想當作家,所以就取了這么一個筆名。隱藏的意思是,盡管我很笨,但我還是想達到某個目標。這也是我給自己的動力和鞭策。”有此闡述,再來品味這個筆名,不由覺得很有味道,有著一個作家的謙和與韌性。但及的語言婉轉而綿密,深入人物的困境當中,我想,這正是來自于他對自己的期許。我祝福他能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期待著在眾多作家的各種探索和努力當中,當代文學可以在這個階段中不斷地顯現和完成自身的當代性,在歷史的波濤上也同樣需要有白船那靈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