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但及的《踏白船》書寫了一位中年女性生活中的暗與亮。近年來很多小說、影視都喜歡以這個年齡的女性作為主角來闡釋生活和講故事,她們是家庭劇矛盾和敘事動力的主要承擔者,她們是光鮮亮麗的大女主,是灰頭土面的家庭主婦,是身心疲憊的母親。在嚴肅小說中她們可以俗氣可以慈祥,身軀游走在煙火市井,精神足以抵御生活的無色無光。資歷和年齡讓她們在柴米油鹽之外有歷史的幽深感,在屋宇之外勾連起社會生活的角角落落,在子女丈夫的交纏中,有時候也會享受安然喘一口氣,看看自己。盡管藝術的世界色彩繽紛,實際上,資本、權力之外的中年女性可供選擇的生活并不寬廣,往往在藝術的修辭上與疲憊、穩妥、保守、犧牲等等同義。《踏白船》寫的是這種女性,她在小城市生活,罹患重病常年流連于醫院病房中,兒子不成器,丈夫不冷不熱,我們所能想象的一個悲慘女性的所有元素,她身上幾乎都有沾染。
每逢看到小說中有這樣的人物設定,總是為寫作者捏一把汗,開頭即是勢能高峰,這樣的小說該如何推進,人物又如何能在蹇困悲苦中有一點點亮色,讓人物和讀者、寫作者能夠獲得些許力量和安慰?但及選擇“偶然”,一次說不清楚的偶遇,女主角楊素素在醫院看到一張報紙,報紙上有現代舞蹈《踏白船》在歐洲奪冠的報道。這張報紙和這篇報道像是一束光,把困在疾病、困頓中的她喚醒了,她想去看舞蹈分享會,“她的心里裝著舞蹈,一想到這,心里升騰起暖意。鏡子又到了手里,她一遍遍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張過時的、衰老的臉讓她不安,但馬上趕過去的欲望又來得特別強大。”另一方面這也是一個溝通過去的時光機,舞蹈是生命的光與熱,也是她曾經的生活、愛情、選擇,是戀人、得獎者“諾明”,跟她現在的生活形成殘酷的對比。
舞蹈和這個男人是楊素素生活的另一個空間,二十多年間她偶爾從報紙、電視上看到他,他一會兒在城市,一會兒遠足,一會兒又玩酣山林,他對楊素素來說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曾經相關現在遙遠的符號。這個與真實生活沒有多少關系的符號里留存了她的青春和另一種生活選擇的可能。前男友、舞蹈演員諾明的出現對小說又是一次考驗,戀人重逢,今昔對比,唏噓感嘆物是人非之外,這種故事還能榨取出什么樂趣與意義?
《踏白船》出人意料的地方是反復描寫楊素素的身體、心理感受。半夜失眠,走廊的光里包裹著照片、報紙、舞姿,都有現代舞強烈的節奏,她感覺到床在跳,房也在跳,呼嚕起伏,夾了進來,竟也成了舞蹈的一部分。走到禮堂附近,聽到古典的曲子糅合了現代電子的節奏,“她抖了一下,熱沿著脊椎往上涌,一種說不出的精神也涌了上來,剛才還猶豫的腳步此刻變得堅定,她朝著聲音走去。”看著舞臺上十男一女在跳舞,“她一下子迷住了,沉浸到了這舞蹈的情形中”,“男人們在強勁的節奏中劃動手中的槳片,他們齊整,充滿陽剛和力量。而那女人,輕盈似花,如影隨行……她的眼瞪直了,仿佛與舞蹈里的情景里貫通了。”“她的眼都鼓了出來,心貼著舞在動,時而舒緩,時而高潮……待舞曲結束,掌聲響起,頓覺唇干口燥。”楊素素就是一個舞癡,她所有的一切都被藝術所覆蓋和統領,在她的世界里信奉和遵從的是藝術至上。就像小說結尾所描寫的,她在一種迷狂和瀕死狀態中,重新和諾明一起跳《踏白船》,兩人動作協調一致,好像是一個人在表演,“現在她明白,最撩撥自己心弦的還是舞蹈,它是一種鬼魅般的存在。”小說中,與諾明重逢,舊情人之間的尷尬對話,是一扇半掩半閉的門,遮住的是另一種真正的激情,也是小說最深的寄情之所,在小說中創造激烈,有時候是失去耐心,是不合邏輯的冒險。但也是羽化無光無色生命的方式,寫作者無法忍受沉悶、即將消逝的生命,以這種方式黯然結束。激情的虛妄與無光無色仿佛世界真相的同體兩面。
《踏白船》是寫人物為主的小說,述盡一個女性半生的遺憾,在最后的歲月爆發激情與勇敢。小說有一個熟悉的故事框架,里面存貯了我們熟悉的家庭年代劇中的遺腹子、愛情與現實、理想與現實的元素,作家一路領受,娓娓道來,像完成一個重要使命。世間種種交織在一起,是小說的難度,也是小說的活力。世俗的故事最難講,不在于故事的精巧和可信,而在于創造情感的承載結構,去對接、擦亮寫作者和讀者日漸麻木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