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張傳瑋

2021年2月17日,斯洛伐克總理馬托維奇、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和捷克總理巴比什(從左至右)在波蘭南部城市克拉科夫出席維謝格拉德集團峰會。
2021年是維謝格拉德集團成立30周年。1991年2月15日,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領導人在匈牙利維謝格拉德城堡會晤并發布《維謝格拉德宣言》,宣告維謝格拉德集團的成立。1993年捷克和斯洛伐克聯邦解體后,維謝格拉德集團三國合作發展成為四國合作,亦稱V4集團。《維謝格拉德宣言》的全稱為《捷克和斯洛伐克聯邦共和國、波蘭共和國和匈牙利共和國在爭取參加歐洲一體化上加強合作的宣言》。從成立宣言來看,維謝格拉德集團的宗旨是在融入歐洲一體化進程中加強區域國家間合作。
30年過去了,不僅四個國家發生了顯著變化,歐洲乃至世界形勢更是大有不同。作為重要的歐洲次區域組織,經歷了起起伏伏的維謝格拉德集團仍然具有生機,在歐盟乃至世界舞臺上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值得思考和研究。
歷史上,波蘭人、匈牙利人、捷克人有著密切交往與合作的經驗。早在14世紀,為維護統治并抵御奧地利公國哈布斯堡家族的擴張,經歷長期內部動蕩的波蘭、匈牙利和波西米亞(現捷克中西部地區)國家決定聯合自強。聯合的方式先是通過王室聯姻,后是結成聯盟。1335年,三國國王在維謝格拉德城堡舉行長達兩個月的會議,最終達成共同反對奧地利公國以及開辟繞行奧地利的商業線路的協議。雖然從歷史進程的演變看,三國后來未能阻擋哈布斯堡王朝擴張的步伐,但在一定時期內聯合自強的目標已然實現。
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冷戰走向終結,波蘭、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發生顯著改變,三國再度進行聯合自強,成立了維謝格拉德集團。為了應對東歐劇變的復雜局勢和國家轉型的大趨向,從華約、經濟互助委員會(前蘇聯組織建立的由社會主義國家組成的政治經濟合作組織)的聯系中轉向同歐共體和北約加強合作,V4集團國家抱團取暖,開啟區域合作新征程。
有評論認為,1335年的維謝格拉德會議及其推動的三國聯盟是冷戰結束后中歐幾國強化合作的歷史啟迪。維謝格拉德雖然只是多瑙河上的一座小城,但歷史與現實在此“連線”并非偶然。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曾寫道,中歐并不是一個國家,它是一個文化,或者說一種命運。在《維謝格拉德宣言》中,傳統的歷史聯系、文化的精神遺產和共同的宗教傳統根源就被視為合作的根基。過去30年來,V4集團國家政界和學界不斷舉行各種紀念活動,“中歐精神”“維謝格拉德人”等理念或概念也被頻繁討論。最初,V4集團合作的重點在于加強經貿聯系和往來。因此,當1993年1月中歐自由貿易區(由波蘭、捷克、匈牙利和斯洛伐克商定建立)成立后,有人認為維謝格拉德集團已名存實亡。但事實上,V4集團的合作領域反而不斷拓寬,機制化建設日益更新,影響力逐漸增大。
雖然維謝格拉德集團合作強調了歷史和文化的要素,但更多的是基于實用主義考量。V4集團合作模式主要為多層次、寬領域的定期會晤,具有非制度化、靈活性強的特點。建立初期,V4集團合作并不十分順暢,甚至一度名存實亡。特別是在1994年至1998年期間,梅恰爾主政下的斯洛伐克與西方以及鄰國匈牙利的關系日益緊張,不僅在融入歐洲—大西洋進程上步伐緩慢,而且對于參與V4集團合作缺乏熱情。直到1998年祖林達政府上臺、斯洛伐克奉行堅定的入盟戰略后,V4集團合作才按下“重啟鍵”并出現新的面貌。1999年5月,四國領導人在斯洛伐克會晤并發布《維謝格拉德合作內容(1999)》。該文件首次明確V4集團的合作形式,包括設立任期一年的輪值主席國,每年在主席國舉辦一次正式和一次非正式總理會晤,以及定期舉辦外長會晤、大使會晤、協調員會議,等等。與其他區域組織不同的是,V4并沒有秘書處或者所謂的集團總部。唯一一個制度化的機制是2000年成立、總部設在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發的國際維謝格拉德基金會。
進入新世紀,維謝格拉德集團的機制化建設不斷發展。不過,其制度設計沒有實質性的突破,反而靈活性越來越強。2002年6月通過的《維謝格拉德合作內容附件(2002)》完善了輪值主席國的職責,突出了“V4+第三方”合作的方向,同時強調不定期舉行部長級會議以增強合作的靈活性。2004年5月,即四國入盟后不久,V4集團發布《維謝格拉德未來合作領域綱要》,明確了V4在集團內部、歐盟內部、與其他區域或國際組織的合作領域,特別強調V4國家總理或外長在參加國際重大活動前舉行非正式會晤,要求四國駐歐盟、北約等國際機構常駐代表進行相互咨詢與合作。同日發布的《維謝格拉德宣言(2004)》再次強調其基于具體的項目開展,保持靈活和開放的特征。
誠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V4集團遵循合作而非整合、工具化而非制度化的兩個核心原則,合作成效因此大大提高。換言之,非制度化的合作理念使得V4合作呈現出“議題合作”而非“國家聯盟”的特點,利于集團內部求同存異、張弛有度。
1999年3月,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加入北約。2004年3月,斯洛伐克加入北約。2004年5月,捷克、匈牙利、波蘭和斯洛伐克加入歐盟。另外,四國均為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成員國。在2011年V4集團成立20周年之際,四國總理發表共同宣言,宣稱V4是“轉型優等生和地區合作的成功范例”,已成為歐盟內部“建設性、負責任、受尊重”的合作伙伴。經過30年發展,V4在歐盟乃至世界舞臺上均具有一定的政治、經濟和外交影響。V4集團成員國在歐盟理事會中擁有的投票權相當于法國和德國投票權的總和(波蘭27票,捷克和匈牙利各12票,斯洛伐克7票,而法國和德國各擁有29票)。2019年V4集團國家名義國內生產總值為歐盟28國的6.1%。斯洛伐克前總理拉迪喬娃曾指出,V4集團作為一個整體已經從邊緣走向歐洲一體化的核心,可以對歐洲政策產生真正的影響。概言之,V4集團既是影響歐盟政策的一個次區域組織,也是外部行為體處理對歐關系時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力量。
然而,近年來,四國內部疑歐主義力量不斷增長,成為“挑戰歐盟政治正確”的重要力量。其中,在“歐洲化”道路上漸行漸遠的當屬匈牙利和波蘭。匈牙利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自2010年來連續三次獲得議會多數連續執政,不僅其推動的《憲法》《媒體法》等法律修改招致歐盟批評,2014年推出的“非自由民主”理念更是引發歐盟內部震蕩。在波蘭,2015年法律與公正黨相繼贏下總統大選和議會選舉后,“向右轉”的波蘭政府開始推行司法改革,意在加強政府對司法機構的管控,同時對媒體進行強力監管。在歐盟看來,2010年以來的匈牙利和2015年以來的波蘭所推行的“非自由民主”理念和一些做法違背了入盟承諾,是“民主倒退”的體現,比英國脫歐更令人擔心,必須給予警告甚至懲戒。2018年9月,歐洲議會認為匈牙利“危及歐盟核心價值觀”,首次決定對匈牙利啟動《里斯本條約》第七條制裁程序。同樣,波蘭的司法改革被歐盟視作違反法治原則,并遭到了歐盟的法律訴訟與制裁,雙方就此陷入爭執。更有甚者,2020年下半年,因將款項撥付與尊重法治的要求掛鉤引起匈牙利和波蘭的強烈反對,歐盟推出的2021年至2027年長期預算(1.074萬億歐元)和7500億歐元的恢復基金方案險些擱淺。最終,經過多輪溝通,歐盟成員國才就上述預算和方案達成共識。
此外,V4國家在難民、安全等議題上也“特立獨行”。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爆發以來,V4集團始終相互支持,尋求在歐盟內部集體發聲,反對接收難民。2015年9月,四國總理在捷克布拉格召開會議并發表聲明,拒絕接受歐盟提出的重新分配12萬名難民份額的方案。2015年12月,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相繼就強制性難民分配方案向歐洲法院遞交訴狀。作為回應,2020年4月,歐洲法院裁定,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在2015年難民危機期間拒絕接收和安置難民的行為違反了歐盟法律,三國或將面臨罰款。2020年6月,在歐盟計劃推出新的移民與庇護公約之際,捷克聯合多個歐盟國家向歐委會致聯合聲明,反對新的配額制度。另外,V4集團在軍事、安全等領域加緊合作。繼2012年5月維謝格拉德戰斗部隊組建后,四國防長于2014年3月簽署三項防務合作協定。更為重要的是,以波蘭為代表的V4國家加緊同美國的軍事合作,在防務政策上有著“自身的算盤”。
當然,V4集團國家也具有差異性。比如,四國只有斯洛伐克為歐元區成員,波蘭的經濟總量大于其他三國的總和,匈牙利人并非斯拉夫民族。另外,V4國家在烏克蘭危機等重大議題上的政策也不盡相同。四國在對俄政策特別是對俄制裁上立場不一,波蘭非常強硬,其他國家相對溫和,匈牙利甚至公開表示不支持。同時,當前四國均為民粹主義政黨執政,但四國執政黨的歐洲一體化政策也并非完全一致,甚至說不同國家的民粹主義力量在不同時期的表現也不同。

2021年2月9日,波蘭總統杜達(右二)、匈牙利總統阿戴爾(左三)、捷克總統澤曼(左一)和斯洛伐克總統卡普托娃(右一)在波蘭尤拉塔出席維謝格拉德集團成立30周年紀念碑揭牌儀式。
不過,總的來說,無論是財政預算、基礎設施互聯互通、難民治理等歐盟內政還是有關烏克蘭危機、東部伙伴關系計劃以及西巴爾干入盟等歐盟外部治理議題,四國均會利用V4集團平臺進行積極的協調。特別是,V4集團國家領導人在歐盟峰會之前舉行會晤成為慣例,各方就一些重大議題協調立場。但需要強調的是,在任何議題特別是與歐盟政策大體相左的議題上,V4集團四國進行抱團的組合不盡相同,與歐盟離心的程度也有所差別。
經過30年的發展,V4集團在捍衛成員國利益、推進區域協調以及開展國際合作等領域發揮獨特作用。從世界層面看,V4集團始終注重以更加積極和主動的姿態在歐盟乃至全球層面展示自我。其中,“V4+”是重要手段,如“V4+德國”外長會晤、“V4+西巴爾干國家”外長會晤、“V4+烏克蘭”首腦峰會等。“V4+”框架覆蓋從峰會、部長級會晤到民間交往不同層次,其影響力日益擴大。此外,V4集團近年來還與日本、韓國、印度、巴西等域外國家建立了磋商合作機制。
V4國家是最早一批與中國建交的國家之一。在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17+1合作”)和“一帶一路”倡議的引領下,中國與V4國家的務實合作迅猛發展。目前,中國同V4國家的投資額和貿易量比其他13個國家的總和都要多。V4在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中歐合作以及“一帶一路”倡議中的地位十分顯要。
1984年,米蘭·昆德拉在《中歐的悲劇》一文問到:“對一個匈牙利人,一個捷克人,一個波蘭人來說,歐洲究竟意味著什么?”如今不得不問,“非自由民主”的匈牙利和波蘭對于歐洲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說1984年是基于歐洲身份追求的“向心之問”,那么,眼下則是之于歐洲價值觀挑戰甚至背棄的“離心之問”。可以想見,在未來一段時間內,V4特別是波蘭和匈牙利將在向心與離心的對沖中尋求其身份傳承與利益發展。對于中國來說,如何在歷史與現實的變化中以及V4與歐盟互動的鏈條上確立同V4合作的最優模式,這需要認真思索和設計。
(作者分別為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