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有一貓一狗,貓比狗來得早。
貓從朋友家要來時,剛出生一星期,灰白兩色,四只小腳藏在肚子下,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一團絨毛。
那貓不僅漂亮,還可愛。長大些后,自己在園里曬太陽,捉蝴蝶,一蹦一跳,爪子揮來舞去。沒有老鼠,它就襲擊鳥雀,院里的草莓被它看管得完整無缺。時常,我們一家去屋后公園散步,叫它或不叫,只要看見,它就跟著我們走,走走停停,玩耍一番,然后再趕上,有時還會奔跑到我們前面,橫地一躺,露一肚雪白的毛,“咪咪”叫兩聲,叫得輕柔,示意我們和它親近溫存一番。
它也有淘氣時,因家中有小孩,怕它身上有跳蚤,不讓進屋。偶爾一兩次,見人不備,它會一竄而入,賴在桌底下不走,也會偷偷上桌吃一兩口菜,那時,照例被我一頓打。可它不記仇,打它,罵它,照樣和我親密無間。
貓兩歲時,家里來了條狗,一條小狗。
那狗是我外甥放學回家路上遇到的,正獨自徘徊街頭。是條名狗,長毛,白色,這樣的狗,絕不會被扔掉,一定是家里逃出來的。外甥給了它一塊餅干,它就跟著走了十五分鐘路,趕都趕不走。
它“離家出走”,而后“有奶便是娘”,我從心中瞧不起它,但因正需一條狗看門,便把它要了來。
貓狗是仇家。且那貓在自己的領(lǐng)土上,突見一位“外來戶”,自然怒目相視,嘴里發(fā)出“呼——呼——”刮風一樣的聲音,隨時準備廝殺。
開始,狗自覺新來乍到,占它地盤,理虧三分,于是搖頭擺尾,一副友好或討好的樣子。貓可不吃那一套,閃電一般,一爪子上去,狗鼻上一條血跡,那狗跟著像喪家之犬,夾起尾巴便逃。
然而,狗畢竟是狗,意識到自己強大過貓后,先是齜牙咧嘴地對著貓吼,兇惡不可言狀。先奏得逞,而后看準機會,突如其來,箭一般向貓沖撲過去。貓被驚得拔腿一躥而上柵欄,驚魂未定,可對著狂吠的狗,終是冤情難申,縱有萬千怒氣,從此不敢再與那狗同居一院。
魚與熊掌必取其一,或留貓,或留狗。
可我做不了這無情無義的決策,于是不聞不問,任其自然發(fā)展。
貓是回不到自己的領(lǐng)土了。開始,它每天跳到柵欄上,叫兩聲,我便開門出去,把它抱下,趕走狗,喂它一些吃的,后來,它兩三天、三四天回來一次,再后來,不見蹤影了。
曾去找過它,在屋周圍,在它經(jīng)常出入的地方,可是沒找到。
“是它自己要走的。”我始終這樣告訴自己,始終不去細想。
一天半夜,妻子突然把我推醒,說:“貓回來了,聽見叫聲了。”
側(cè)耳聽,什么也聽不見,可心里卻不再踏實,大冬天,還是穿衣開門出去。
月色如洗,沒有貓影。
“你做夢了。”回屋,我對妻子說。
妻子沒吭聲。之后,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也不知它睡哪里,吃什么……還活不活著?”久了,她說話了,輕輕、緩緩,聲音被嘆息與傷情浸透。
一個傍晚,陪小兒小女在后院玩,忽見柵欄外一條灰影一閃而過。貓,是我家的貓!沖到柵欄前,探出頭去——是它,它還活著。
“咪咪。”我放開嗓子叫。
它停步,回頭望我。
“咪咪,到這來。”我繼續(xù)叫。
它依然望著我,卻不動,一動不動……一陣后,回過頭去,毅然地回過頭去,毅然地邁開了繼續(xù)離去的步子。
它不認識我了?不想再認我了?
一躍而出柵欄,朝它追去,邊追邊叫喚。
它像沒聽見,沿著長長的干枯的河,兀自往前。我奔,它也奔,我走,它也放慢腳步,始終離我一丈之遙。
不敢相信。把它從小養(yǎng)大,和它一起玩耍,可如今,兩年的情感化為塵土,它視我如路人。
它想去哪,是否有了新家?
“咪咪,咪咪。”我繼續(xù)叫,繼續(xù)跟著它走。
終于,它停下了。
我走過去,把它抱起來。它讓我抱了,但沒發(fā)出以往溫柔親近的叫聲。我撥過它的頭,朝向我,它不看我,把頭又扭過去……
“是你自己要走的,是你自己要走的。”我把它摟在懷里,腮幫貼住它的臉,一邊撫摸,一邊自語……
終于,它抬起頭來了,望著我,叫了,終于叫了……叫聲拖得長長,充滿委屈,像哭泣,像在告訴我這些天來的苦楚、孤獨和凄涼。
忍不住了,良心上掩覆的最后那層自欺欺人的紙破了,情感噴涌而出:“對不起,咪咪,是我把你拋棄的,我知道,我知道……”
幾個月過去了。如今,咪咪每天回來一次,不去后院,只在前門叫兩聲,我便開門出去,抱抱它,和它玩一會兒,喂它一些吃的。
但還是沒把狗趕走,沒有。
人呀人,一生該有多少不得已而起的歉疚,對貓如此,對狗如此,對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許茂學薦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