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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葬禮

2021-04-26 02:32:01蔡駿
小說月報 2021年2期

“鉤子船長”死了。

他終于死了。不知高壽幾何,命喪何時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夢之一。因為手。準確講,是右手,整根食指斷了,中指跟無名指,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壯、堅硬,像裝了一副鐵鉤,拗斷小囡脖頸,輕輕松松。說來話長,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我爸爸從部隊復員,分配到上海春申機械廠,做了老毛師傅的關門徒弟。粉碎“四人幫”后,經部隊戰友小沈介紹,我爸爸認得了工農兵大學生小王,就是我媽媽。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爸爸跟我媽媽結婚,像生產汽車機械部件,把我生產到社會主義社會。

我爸爸當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牽記我跟我媽媽,操作機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師傅右手,闖了大禍。老毛師傅的中指、無名指,只余一半;食指被送到醫院,勉強接上,三個月后,發黑流膿,爬出蛆蟲,再給醫生切掉,終成“鉤子船長”,光榮退休。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時光中,我慢慢地長大,地球經歷了兩伊戰爭、海灣戰爭、蘇聯解體、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為六、波黑又一分為三,唯獨我爸爸跟老毛師傅的情誼,賽過牢不可破的聯盟。我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依次告別人間,“鉤子船長”卻有萬壽無疆傾向,挺一張豬肝顏色面孔,雙目暴射精光,太陽穴鼓鼓,花白頭發朝天,火葬場、墓地,皆是遙不可及。他終于死了。

接到這一消息,是清明節次日。我在北京,站在頒獎臺,捧起獎杯,對著麥克風,念出獲獎感言。我的手機響了,《國際歌》鈴聲嘹亮,莊嚴的頒獎典禮,登時有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追悼會腔調。我剛要關掉手機,發覺是我爸爸來電,長時間沒接到過他電話,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獎杯,轉到后臺接聽。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說,老毛師傅死了。隔兩秒,一只鐵鉤,沖出手機屏,惡狠狠揪牢我耳朵,拋回到遙遠往昔。我爸爸又說,明日,老毛師傅大殮,你快點回上海,參加追悼會。我說,沒空,明日還要開會,討論電影劇本,后日回來。我爸爸說,兒子,你必須回來,有人牽記你,追悼會結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說普通話,葬禮后的聚會,究竟哪個人找我?我爸爸說,張海。

一秒鐘內,我掛斷電話,關手機。回到臺上,群賢畢至,我手捧獎杯,皮笑肉不笑,獲獎者集體合影。頒獎禮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籌交錯,弱水萍漂,蓮臺葉聚,龍虎斗京華。擔心的事體來了,贊助商來敬酒,竟是中國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獎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準備偷偷吐掉。但這位白酒大亨,頗為霸道,兩只眼烏珠盯牢我,茅臺入口,牙齒間轉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濃香,又像匕首,終歸刺入體內,一擊致命。天旋地轉,我竟沒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卻已爛醉如泥。我想嘔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沒前,我改簽機票,次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絳草凝珠,曇花隔霧,央視新大樓,欲拒還迎,只剩褲腳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剎車尾燈世界,滾滾紅塵,碧血黃沙。助理幫我訂了專車,出三環,長亭外,古道邊,霧霾碧連天。首都機場T3,我拖了行李,過五關,斬六將,辦完登機牌,過安檢,沖到登機口,被通知晚點,航班排隊。趕不上追悼會了,我癡等半日,霧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遙望京華,萬里西風瀚海沙,“鉤子船長”當在焚尸爐中,結實、干枯,還沒冷透。困于祖國夜空,我做了一個夢。

待到夢醒,早已飛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輪月亮,剛好掛于舷窗外,正跟夢中風景雷同,圓如青銅古鏡,滿滿鋪開一彎春夜。降落虹橋機場,春風如一把濕毛巾,從頭到腳,揩去北國煙塵。上了出租車,我打開手機,收到我爸爸短信,關照我到忘川樓,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集體靜坐等我,切勿著急,安全第一。聽聞這么一堆英雄人物靜候我歸來,登時受寵若驚,記憶錯亂。

忘川樓,此地形勢詭譎,中山北路內環高架,凱旋路輕軌,縱貫光新路,對沖蘇州河,銳角大轉彎,分出江寧路、光復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對,是個“夫”,天上出了頭,“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蘇州河,豎寫是“夫人”,有男有女,社會細胞,愛情墳墓。忘川樓,恰好戳了“夫人”心臟,五條馬路、一根高架、一根輕軌、一條河流,齊齊匯聚,風水老法里講,萬箭穿心,煞氣中的煞氣,大兇中的大兇。餐廳門口,陰風陣陣,架一黑火盆,余燼未涼。江南舊俗,葬禮后,家屬必要宴請賓客,俗稱“豆腐羹飯”。我沒趕上葬禮,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邁入忘川樓。

二樓,服務員在收臺子,唯獨一桌,聚了幾個老頭。我爸爸牙齒搖落,頭發倒是一根沒少,大半花白。他最親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記》獅駝嶺三怪,統管四萬七八千小妖,差點吃了唐僧肉,欺辱孫悟空。頭一怪,青獅怪,身高一米九,重約兩百斤,豬肝顏色面孔,腦門半禿,人稱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頭上寸草不生,額角頭像電燈泡,鼻梁上一副眼鏡,鏡片賽過啤酒瓶底,人稱保爾·柯察金;第三怪,大鵬怪,長相威嚴,頗有腔調,面孔棱角分明,裝個大鼻頭,兩腮插滿胡楂,鬈曲頭發,大半灰白,人稱冉·阿讓。獅駝嶺三怪,少了頭發,缺了牙齒,沒了威風,老得不成體統,反多幾十斤贅肉,堆積下巴跟腰之間,分別來自“冷戰”鐵幕兩端,以及《悲慘世界》。

我爸爸留給我一碗豆腐羹、一鑊子八寶飯,幾道小菜,葷素搭配。飛機上,我忙了發夢,錯過可愛空乘的送餐,自然餓肚皮。風卷殘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頭問,張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說,阿哥,我在此地。我聞著機油,煙草,酒精,骨灰,發酸的葷小菜,發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憶苦思甜的鹽,瞞天過海的醬,妒火中燒的醋。我回過頭,他的面孔大變不變,法令紋更深,額角頭更亮,黑西裝別了黑袖章,綴一小塊紅布,代表死者孫輩。

他是張海,襯衫領口松開,脖頸紅彤彤,像從火化爐里拉出來,還沒燒清爽。我爸爸說,駿駿回來了,飛機票臨時改簽,老貴的,小海好講了吧。保爾·柯察金搭腔說,對的,老毛師傅斷氣前,到底交代過啥秘密?張海喉結滾動,望了我的眼烏珠說,阿哥,我們哪一年認得的?我說,蠻長遠的,記不大清。張海說,一九九八年,春天,我們在追悼會上認得,再到此地吃飯,就在忘川樓。

婚禮與葬禮,如同一對孿生子,又叫人雌雄莫辨。第一樁,皆是人生頭等大事;第二樁,都要選定良辰吉日;第三樁,來的都是至親好友;第四樁,要掛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樁,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辭;第六樁,收到禮物或現金不少;第七樁,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禮忙父母,葬禮忙子女;第八樁,大擺宴席,圓臺面越多越有臉面;第九樁,要有火,婚禮紅紅火火放鞭炮,葬禮紅紅火火燒成灰;第十樁,購置不動產,婚禮前買陽宅,葬禮后買陰宅;第十一樁,要去民政局,儀式前必須依法登記;第十二樁,有人為你一條龍服務,要價不菲;第十三樁,都是墳墓,婚禮是愛情的墳墓,葬禮是墳墓本尊;第十四樁,婚禮是一生痛苦的起點,葬禮是痛苦一生的終點。最后一樁,葬禮的意義,遠遠超過婚禮。若說有何不同,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葬禮,你沒第二次機會,告別過去。就像我們生命中諸的多頭一次——頭一次出生,頭一次死亡,頭一次初戀,絕無兩次可言。我頭一次見到張海,既是一場婚禮,也是一場葬禮。

一九九八年,春天,我爸爸還是個精壯漢子,我尚是蒼白少年,皮包骨頭,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爾蒙,一粒粒赤豆粉刺,如火如荼。禮拜六,我爸爸說,跟我走,吃喜酒。我說,啥地方?我爸爸說,南京路,國際飯店。我說,啥人家結婚?我爸爸說,你的堂阿哥。我說,去年這時光,剛吃過他喜酒。我爸爸說,新娘子不好,外插花,離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難遇,我爸爸穿了黑西裝。我也穿得一本正經,皮鞋上油,锃光瓦亮,吃喜酒腔勢。父子倆出門,一路春風相送,溫風如酒,坐公交車,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國際飯店,遙遙無期,胖售票員探出頭,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開喉嚨吼,終點站到啦,火葬場到啦,送死人的下來。

這一路公交車終點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終點站。西寶興路殯儀館,天空盡是陰霾,焚尸爐煙囪,噴射灰塵,猶如婚禮煙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驚濤駭浪。婚禮變成葬禮,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說,我想回家。我爸爸說,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牽了我的手,穿過不計其數的老靈魂,人間煙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鬧市。殯儀館內,廳堂滿目,小如飯店食堂,中如賓館大堂,大如劇院禮堂,拉上銀幕就能放電影,各家各戶,遺體告別,各有尊卑。我爸爸幫我袖子管別上黑紗,來到一間遺體告別大廳,名喚“金龍廳”,頗有水泊梁山聚義廳氣概,及時雨宋江、玉麒麟盧俊義、智多星吳用,英雄好漢排排坐,唯獨晁蓋要死。大廳堆滿花圈,掛遍絲綢被套,挽聯個個“千古”“沉痛哀悼”“駕鶴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鋼鐵戰士保爾·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讓,風云人物聚齊,仿佛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我爸爸這三位老友,時值壯年,一生中最后的黃金時代,面含悲戚,互遞香煙,頭頂煙霧繚繞,放鞭炮般鬧忙。黑色帷幔正中,掛一張黑白照片,框了個五十多歲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說,他是老廠長。

遺體告別儀式,局領導致悼詞,家屬答謝。集體三鞠躬,但我沒動,我爸爸壓我頭頸,他是天生斷掌,手勁大,我不得不折腰。哀樂響起,瞻仰遺體,魚貫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號。我爸爸落下眼淚水,滴滴答答,打濕西裝領頭。啥人能讓他如喪考妣?我伸長頭頸,擠到人群縫隙,想見識老廠長,究竟何方神圣。如來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楊戩?一秒鐘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謂遺體,竟是個木頭假人。頭發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膚也是假的。兩只眼睛、一對嘴唇皮,都是毛筆畫上去的,顏色比活人鮮艷,好似涂了口紅、揩了胭脂。壽衣里包裹的身體,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淚水。我嚇得魂都沒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說,不要怕,你養出來剛滿月,老廠長就抱過你。

我想要嘔吐了,沖出遺體告別大廳,迎面撞著“鉤子船長”。剛逃出少年噩夢,童年噩夢不期而至。老毛師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在袖子管里,深藍色中山裝,領頭毛糙發白,好像一張黑白照片。老頭背后立一少年,灰夾克,黑長褲,白跑鞋,略高我兩厘米,膚色更深一分,肩頭寬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頭下巴,點綴紫紅色粉刺,頭發如春天韭菜,長勢旺盛。老毛師傅說,小討債鬼,還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聲,阿哥好。我爸爸出來尋我,看到老毛師傅,遞出一支紅雙喜,再用自來火點上。“鉤子船長”吐出一口煙,對少年說,快打招呼。少年一愣,點頭鞠躬。老毛師傅怒說,小掃把星,火葬場,不要對活人鞠躬。老頭子抬起殘缺右手,陡然猛擊少年后腦,仿佛暗藏鐵鉤,金屬回聲響亮。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少年腦殼會不會粉粉碎,腦子變成豆腐花?經受“鉤子船長”暴擊,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頭倔腦,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從你的面孔上,盯出兩只洞眼來。少年說,外公,我錯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說,阿哥,我叫張海,弓長張,上海的海。他說普通話,帶了不知何地的口音。他是老毛師傅的外孫。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張海。

遺體告別儀式落幕,老廠長一生謝幕,戀戀不舍,鉆進火化爐。我昂了頭頸,望了煙囪,定怏怏。張海問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說,我在看煙囪。張海說,煙囪上有什么?我腦子里電閃雷鳴,想象焚尸爐噴出五斤骨灰,遺體告別大廳擠出二兩眼淚水,煙囪開始長高,東方明珠這樣高,畫了一只長頸鹿,四只腳立在殯儀館,頭頸升到煙囪頂端,細長鹿頭,一對小角,噴出濃黑煙霧,像一朵朵黑牡丹。

追悼會后,我爸爸一諾千金,帶我去吃飯。七部大巴,拉上幾百多號人,浩浩蕩蕩,開出夕陽下的火葬場,開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的忘川樓。眾人跨過火盆,去了晦氣,免得不干不凈物事尾隨。跟遺體告別大廳一般,大堂擺開二十幾桌,老廠長派頭,不可一世,君臨天下。圓臺面上,無錫糖醋小排、揚州獅子頭、上海腌篤鮮、長江鰣魚、百事可樂、力波啤酒、花雕黃酒、劍南春白酒、軟殼中華國煙、金裝良友外煙,賽過吃喜酒。此種老店家,專做白喜事、豆腐羹飯生意,菜色相比紅喜事,稍遜風騷,卻有溝通天上人間的煙火味。童年一個時期,周圍老人走了的多,我頻頻被帶去各種追悼會,吃豆腐羹飯,親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煙不斷,一天世界,好像人這一輩子,燒成灰燼之后,所有生日宴的總和,合成一趟葬禮宴,最后一夜輝煌,風流云散,永不復來。但這身后的輝煌,必跟你生前的輝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輝煌成正比,若是活著時光寒酸,人情涼薄,最后一夜燈火便暗淡,溫涼如水,門可羅雀,這一夜過后,乘火箭般被忘記,快于骨灰冷卻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老毛師傅,還有我跟張海,同坐一張圓臺面。十七八歲少年,除非天生自來熟百搭,否則不輕易言語,我跟張海都在這階段,飯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雞腿,我吞三塊牛肉,只要消滅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尷尬。吃的競賽中,我倆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樣,滴酒不沾,故而一敗涂地。張海連干三杯啤酒,我喝了兩杯可樂,臉頰發燙。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頭講話,抬頭看天。張海每講一句,每聽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對眼烏珠里,左邊藏了孔雀膽,右邊塞了鶴頂紅,多看一眼,就要七竅流血。我才曉得,張海跟我同歲,生日小我幾天,也是摩羯座。

臺子上,我爸爸敬煙,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讓吃得面紅耳赤,保爾·柯察金唾沫橫飛,講起這幾年,廠里積下不少三角債,老廠長要陪吃、陪喝、賠笑,方能討回幾根毛來。山東一家汽車廠,欠了我們廠一百萬貨款,八年了沒還過一分銅鈿。老廠長去討債,開了廠里的桑塔納,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東人的鴻門宴,老廠長豪氣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討回十萬大洋。神探亨特說,老廠長是真英雄,夾緊現金,星夜兼程,驅車返滬,只為第二天,要給全廠職工發工資。凌晨三點,老廠長剛進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頭,鉆進一輛集裝箱卡車底盤。保爾·柯察金嘆息,殘酷啊殘酷,老廠長當場身亡,上半身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身卻完好無損,今日追悼會上“遺體”,下半身是如假包換的老廠長,上半身卻只能做個替身,選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體跟首級,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兩只眼烏珠、一對嘴唇皮,請了殯儀館化妝師,用毛筆畫上去。托保爾·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騰,七葷八素,哇一口,隔夜飯吐到臺子上。我爸爸非但不關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訓我無規無矩。冉·阿讓講沒事體,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臺子。

張海扶我去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幫我清理衣裳,終歸話是稠了。張海問我,那個叔叔為啥叫保爾·柯察金?我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過吧?張海說,沒看過。我說,我看過三遍,書里的男主角,保爾·柯察金。張海說,也是話癆?我說,不是話癆,是個戰士,后來變成瞎子。張海說,蠻慘的。我說,你看那個爺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鏡片,等于半個瞎子,但他喜歡讀書,逢人就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會背誦保爾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爾·柯察金了。張海又問,冉·阿讓呢?我說,《悲慘世界》看過吧?張海說,看過電影,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配的音。我說,你看那位爺叔,面孔上全是胡子,頭發也是鬈毛,相貌兇惡,像個槍斃鬼、勞改犯,絕對是冉·阿讓翻版。張海笑說,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過那部電視劇。

講到此地,女廁所沖出一個小姑娘,風風火火,神情無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摜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變成揩臺布,當場哭哧烏拉。張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歲年紀,也別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凈凈,像涂了一層牛奶,眼烏珠漂亮,涌出一層眼淚水。紅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瘋來跑去,容易碰著磕著。張海揩揩她的面孔說,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說,小荷。她的聲音呢,像一顆大白兔奶糖,聽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頭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騰,身上狼藉,問她一句,你家長呢?小姑娘回頭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廠職工。小姑娘爸爸立起來,不到四十歲,烏黑頭發,油光锃亮。我不認得此人,此人倒認得我,他笑說,你是蔡師傅兒子吧。他又對女兒說,小荷,謝謝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張海,噘了嘴巴說,謝謝哥哥。我說,不謝。

小姑娘爸爸斟滿酒杯,到我們一桌來敬酒。所有人皆立起來,唯獨“鉤子船長”坐定,下巴高挺,不動如山。來人對我爸爸尤為恭敬,言必稱“師傅”,連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煙,轉戰下一桌去了。冉·阿讓悶聲說,“三浦友和”終歸當上廠長了。我說,他是廠長?神探亨特說,老廠長剛被燒成灰,新廠長走馬上任。我問我爸爸,他為啥叫你師傅?我爸爸說,哼,他剛進廠時光,做過我的徒弟,現在飛黃騰達了。我又問,為啥叫“三浦友和”?保爾·柯察金說,廠里每個人都有外號,看過日本片子《血疑》嗎?我想了想,只記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爾·柯察金說,人人講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號就來了。我再看廠長一桌,小姑娘淚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不死的老師傅,賓客們酒足飯飽告辭。我爸爸卻不肯走,煙頭堆積如山。我爸爸說,老廠長是個好人,當初我剛進廠,他還是車間主任,安排我拜師學藝,做了老毛師傅徒弟。冉·阿讓說,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廠長正好六十歲,再過一個月,就要退休享福,還沒看到第三代出世。保爾·柯察金說,老廠長被攔腰截斷,他用命調來的十萬元現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張也沒少,一日也沒耽擱,當天就發了大家工資,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會上,我爸爸給家屬送白包,破天荒,裝了五百五十元,恰是他一個月工資。老毛師傅問一句,廠長車禍走了,出事體的車子呢?餐桌不響了,杯中酒水不響,碟中骨頭不響,碗里湯汁更不響。我爸爸平常悶聲不響,現在卻響了,車子就在廠里。“鉤子船長”德高望重,當即決定,去。

出了忘川樓,過滬杭鐵道口。彼時火車已不開,在造輕軌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師傅打頭陣。“鉤子船長”抬頭挺胸,腰板筆直,疾行如風,腳下有根,南帝、北丐、東邪、西毒才有的修為;神探亨特,形如關二爺,身長八尺,面紅如赭,酷似美國電視劇《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倫勃朗《夜巡》,金燦燦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無數條蘇州河環繞;保爾·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鏡,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筆;冉·阿讓倉皇夜奔,頂天立地市長,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賽特;殿后壓陣小將,便是我跟張海,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個少年傍地走,婚禮與葬禮一般難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說葫蘆七兄弟,恐怕亂了輩分,莫如是七劍下天山。

江寧路往南,一邊蘇州河,一邊造幣廠。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沒入陰影,沐在月下。造幣廠陰影,比造幣廠本身更巍峨,覆蓋靜水深流。江寧路橋,舊稱造幣廠橋,蘇州河九曲十八彎,長壽路橋、昌化路橋、江寧路橋、西康路橋、寶成橋、武寧路橋,以至三官堂橋、滬西曹家渡,二十四橋明月夜,在西洋風景大上海,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風光。立定橋頭,北岸浩蕩棚戶區,朱家灣、潭子灣、潘家灣,一片可怕小世界。鴿子籠模糊,星光點點,多少男女老幼,魂靈翻涌,燈火漸暗,被褥漸熱,春夢漸生。兩根鐵路線,穿過斜拉橋相交,火車站廣場,千萬人露宿月下。蘇州河南,一字長蛇陣排開,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廠、啤酒廠、印刷廠、藥水廠、燈泡廠、申新九廠、上鋼八廠、國棉六廠,多數已壽終正寢,少數還茍延殘喘。橋下夜航船,馬達聲聲,有一船工獨立,濁浪翻涌,漸次淹過船舷。蘇州河有味道,天地獨一份:雨天腐爛味道,千絲百轉;陰天牙膏味道,催人淚下;晴天醬油味道,饞吐水滴答答。東邊日出西邊雨,泔腳缽頭味道,發餿三日,必要捏了鼻頭。蘇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閃閃,生出個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頭,困了小黃魚。再往前數,南宋韓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鴻章洋槍隊,陳其美革命軍,北伐裝甲列車,嗚咽渡河;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楊慧敏,女童軍,青天白日旗,這夜光景,齊刷刷涌到眼門前。

下江寧路橋,轉入澳門路,春申機械廠到了。我小時光,這座工廠是個鋼鐵堡壘,蒸汽白煙翻涌,仿佛《霧都孤兒》或《遠大前程》時代,在職工人一千,退休工人兩千,車床、刨床、銑床、磨床,徹夜不息轟鳴,訂單如雪片飛來,我爸爸忙得四腳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紅旗牌、東風牌、首長喊“同志們好”的大轎車,都有若干個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車銑刨磨樣樣精通,兼任資深電工,大到電冰箱,小到收音機,鬼斧神工,無所不能修理。世事難料,我爸爸的光輝歲月好景不長,崔健唱《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同時,德國人、日本人、法國人,本著國際主義精神,帶來合資汽車品牌。車內五臟六腑、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竅,漂洋過海而來。春申廠的產品,一夜間,堆積倉庫,化作廢銅爛鐵,工人們各奔東西。我爸爸跟冉·阿讓,還要爭搶一個下崗名額,老友到底是老友,沒為名額打破頭,反而互相謙讓。冉·阿讓不爭氣,鬼使神差,打了女兒的鋼琴老師,被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崗。只留我爸爸在廠里,獨守孤城。冉·阿讓因禍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車行,診斷汽車疑難雜癥,如扁鵲、華佗診斷蔡桓公、曹操,手到擒來,藥到病除,每月可賺三千大洋。我問過我爸爸,羨慕過冉·阿讓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說,屁。

今朝夜里廂,月色清艷,廠里青山綠水,再無油污,鐵銹與灰塵飛揚,反而春風吹送,蘭花幽香。墻下開辟一塊園圃,種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烏、木蓮、覆盆子,猶如百草園,大概還有赤練蛇。保爾·柯察金贊我爸爸有閑情野趣。我爸爸說,少拍馬屁,廠里沒生活,只好養花養鳥,打牌下棋,解解厭氣。穿過一車間,繞過二車間,到了紅磚圍墻倉庫,躥出一條黑顏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爾。它便搖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褲腳管。

我爸爸打開生銹鐵門。冉·阿讓推上電閘,屋頂砰砰作響,亮起一排白熾燈。撒切爾再度狂吠。我伸手遮光,我爸爸摟我肩膊。他的手,相當熱,濕潤,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廠長頭七,人死在這部車上,見車如見本尊。嚴格來講,是車的遺體。車頂消失,引擎蓋被掀掉,暴露發動機,五臟六腑,座位靠背,被橫向一刀切斷,如斷頭騎士,比追悼會上所見“遺體”更加可怖。老廠長的三魂,這部車的六魄,沖入鼻孔,灌入胸肺,壯大膽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爾·柯察金鼻腔拉風箱,冉·阿讓面頰暴出胡楂,“鉤子船長”喉嚨生出濃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煙,遲遲沒點上。上海大眾桑塔納,黑顏色車身,火柴盒車頭,低矮,頎長,進氣格柵上車標,圓圈內,一只“V”,一只“W”,車尾貼“上海·SANTANA”,德語“VOLKSWAGEN”。五年前,廠里還沒欠一屁股債,買了這部車子,平時老廠長自己開,現在像一具尸體,彈痕累累,梟首示眾,死無葬身之地。倉庫變成停靈義莊,而我們,變成送葬家屬。我跟張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廬的實習法醫,觀察解剖尸體。昨日,我爸爸帶了單位介紹信,跑到交警隊,將這具殘骸運回廠里,發覺不少老廠長骨頭、內臟殘渣,全部集齊,裝了馬甲袋,稱分量有兩斤,交到家屬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爐。

我爸爸說,車子發動機沒壞,就像一個人,內臟通通壞掉,心臟還是好的,就能救活過來。神探亨特提一瓶紹興花雕,灑于地上,圍繞桑塔納一圈,留下金燦燦圓環,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讓說,要是在山東鴻門宴,老廠長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溫過的黃酒,怕是能躲過血光之災。保爾·柯察金說,黃酒后勁也大,還要開車子,老廠長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讓廠里斷了糧,結果自己斷了頭,慘。

老毛師傅發話道,你們要修這部車,必得有個幫手。洪亮的揚州嗓門兒,仿佛一臺機床轟鳴,繞梁三日不絕。我爸爸跟他的伙伴們,面面相覷,除掉這幾張老面孔,還有啥幫手?“鉤子船長”伸出右手,捉牢張海后背。我又聽“咚”一聲,少年膝蓋撞上水門汀。我爸爸要扶張海,老毛師傅說,不要碰他。張海跪于地上,雙眼盯了我爸爸,叫一聲師傅。老毛師傅踢了外孫屁股一腳,怒罵道,小把戲,沒規矩,還不磕頭。張海連磕三個響頭,水門汀山響,前額暴出紅腫。張海立起來,我爸爸遞出一支紅雙喜煙。張海不敢接。“鉤子船長”說,不識好歹,師傅給你煙就接。張海掏出打火機,先給我爸爸點煙,再給自己點。陰風襲來,火苗孟浪,搖曳。張海用手擋風點火,以煙代茶,拜師禮成。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加上我,連同老廠長的魂、半死的桑塔納,同做見證人。我爸爸跟張海,同時吐出兩團煙霧,穿過我的頭頂,縹緲而去。冉·阿讓向“鉤子船長”敬一支煙。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互敬一支煙。六根煙槍,濕云四集,彌漫,散佚。撒切爾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獨不抽煙的我,被尼古丁熏得雙眼通紅,如臨大敵,熱淚滾滾,不爭氣地溢出眼角。少年張海面孔,漸次模糊黯淡。

春夜,老廠長頭七,也是桑塔納頭七,中國人稱“回魂夜”,魂兮歸來。

春天快要過去,老毛師傅帶了外孫,到我家里做客。張海穿一件灰襯衫、黑褲子、白球鞋,身上清湯寡水。是夜,我媽媽在市委黨校學習。看到師傅祖孫到訪,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華,再介紹客廳酒柜,我媽媽的三八紅旗手、優秀紀檢干部獎狀。“鉤子船長”參觀過餐廳、兩個臥室、兩個衛生間、一個儲藏室,最后到書房。老頭嘖嘖稱嘆,全廠在職、下崗、退休職工,無人比得上我家,保爾·柯察金還住新客站北廣場,太陽山路棚戶區,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窩了九個平方米,一個人放屁,全家被熏死。相比我家這套房子,老廠長家也稍遜風騷,一九四九年前,資本家也不過如此嘛。聽到這種夸獎,我爸爸如坐針氈。

沙發上坐定,老毛師傅蹦出一句揚州話,辣塊媽媽,世道不好,惡人當道,要是老廠長還活著,小海老早頂替我進廠了。我爸爸說,師傅啊,老皇歷了。我爸爸跟老毛師傅,講得有來有回,我在旁邊偷聽,原來張海要捧鐵飯碗,只有廠長講了算。老廠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新廠長“三浦友和”臨危受命,生不逢時,接下春申廠的爛攤子。上個禮拜,我爸爸帶了張海,提了兩條中華,登門造訪。廠長不肯收禮,還講現在是一九九八年,不是一九八八年,更不是一九七八年,工廠鐵飯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廠里九成工人下崗,發工資東拼西湊,豈有進人名額。我爸爸說,國有工礦企業,哪怕下崗了,再就業了,但是勞保、醫保一樣不缺,黨支部、工會還關心你,逢年過節,發點年貨,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處,要是無業游民、個體戶,餓死都沒的人管。廠長說,張海要進春申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當臨時工,沒身份、沒勞保、沒醫保,等于三無產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別無他法,廠長已仁至義盡,天都快塌了,哪里還能挑三揀四。臨時工,雖不是鐵飯碗,總賽過待業做流氓吧。廠長批了條子,張海捧上這份塑料飯碗,當了我爸爸的關門徒弟。

“鉤子船長”抬起右手,摟了張海說,外公沒用,這只手啊,連只螺螄殼都捏不牢,從今往后,你跟著師傅,聽師傅話,學好手藝,有口飯吃,還能討媳婦。我爸爸說,哪有那么大規矩。老毛師傅一本正經說,老規矩是要講的,舊社會啊,進廠做學徒,必定要給師傅下跪磕頭,拜師禮,上三炷香,殺一只雞,指天發誓,背叛師門,天誅地滅,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全家殺光。老頭講得吃力,氣喘吁吁,抽一支煙說,小海初中畢業,剛從江西回到上海,不進春申廠,必在外頭鬼混,挨殺千刀,只有他當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翹辮子,要不然,進棺材都不安寧,到了陰間,還得拆了閻羅殿,繼續革命。說罷,老毛師傅跟我爸爸回客廳,吃煙吃茶去了。

中國象棋規則,老帥跟老將不能碰頭,我跟張海單獨相處,紅中對白板,反而尷尬。我便介紹起書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媽媽藏書——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悲慘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收獲》 《當代》 《人民文學》,中文本科自學考試教科書。我自己大約有兩百本書,《中國通史》 《歐洲中世紀史》 《第三帝國的興亡》 ,最近幾年全套《軍事世界》 《艦船知識》雜志。我問張海,你平常看啥書?張海說,衛斯理算嗎?我說,算。張海說,臥龍生、云中岳算嗎?我說,讀過金庸吧?張海點頭,報了一長串書名,聞所未聞,不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寫字臺上,擺了一組線圈、兩只電容、一只小喇叭、一根電子二極管。張海說,這是什么?我說,礦石收音機,小時候自己裝的。張海說,阿哥真有本事。我說,我爸爸教我的,二極管就是半導體。張海說,用電池嗎?我說,不需要電源。張海驚說,不用電就能聽廣播?我說,試驗給你看。這只礦石收音機,臺子上積灰老多年,我媽媽想當垃圾丟掉,都被我爸爸搶救回來。我拉出天線,打開窗門,收著信號,小喇叭終歸響了,咿咿呀呀,刺啦刺啦,像兩只蚊子,一雌一雄,雙宿雙飛,交配產卵,聽得人汗毛立起。張海探頭過來,要看清二極管里的秘密,藏了啥乾坤。我調整可變電容,像十幾把折扇,打開疊了一道,便能調出不同電臺。兩只蚊子飛的聲音,漸漸變成一個男人抑揚頓挫的上海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中波1197,調頻92.4,為你播出蘇州評彈開篇《寶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頭,貼著你后背摸過來,一個老頭子唱蘇州話:“隆冬寒露結成冰,月色迷蒙欲斷魂,一陣陣朔風透入骨,烏洞洞的大觀園里冷清清,賈寶玉一路花街步,腳步輕移緩緩行,他是一盞燈一個人。”我已嚇煞,馬上轉動可變電容,調到隔壁音樂臺。評彈消失,兩個女人唱歌:“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聲音終歸古怪,像吊在繩子上,馬上要斷氣。我關了收音機說,不聽啦,有電磁干擾。張海說,阿哥,可以收聽國外廣播吧?我說,就是短波吧,我媽媽不準我聽,不過間諜小說里寫,礦石收音機,蠻適合搞間諜活動,當作無線電接收器,可以竊聽信號。這時光,隔壁傳來老毛師傅的揚州話,聲若洪鐘,小海呀,家去。

“鉤子船長”臨別時,殘缺的右手捏了捏我爸爸說,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給你了。我爸爸說,師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樓。我立在陽臺目送,車棚亮起昏黃的燈,春風吹起一片片榆葉,像一枚枚硬幣,沙沙掠過少年張海。他驀地回首,望向二樓陽臺。我忙低頭,躲到枝繁葉茂的夜來香背后。他朝我揮舞雙手,來回交叉到頭頂,像海員離開港口告別。夜空清澈起來,繁星熠熠,難得一見。對面三樓,響起家庭卡拉OK,有個中年男人沙啞嗓音,唱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一九九九年,血紅血紅的五月,北約空襲南聯盟,中國駐貝爾格萊德大使館,遭了飛來橫禍。學生上街游行,包圍美國領事館。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臉,窮兇極惡吃香煙。我媽媽是優秀紀檢干部,察覺有異,用“雙規”腐敗分子的手段,審問到半夜,我爸爸老實交代,在廠里跟人動手了。我媽媽冷笑說,快五十歲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悶,與世無爭,但不是沒打過人,何況當過兵,天生一張通關手,搏擊好底子。他嘆氣說,我連一根毛都沒少,只是張海倒霉了。我插嘴問,你徒弟出了啥事體?我爸爸說,為了老廠長的桑塔納。

陳凱歌《霸王別姬》頭一句“不瘋魔,不成活”,本是梨園行老話,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講,他養花,三個陽臺搞成植物園,春天君子蘭,熱天夜來香,秋天蟹腳蘭,冷天漳州水仙,還有曇花一現,我家仿佛花開四季、萬古長青的遺體告別大廳;他歡喜攝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機,自己搭了暗房,通宵沖洗底片,猶如間諜佐爾格,在我四歲這年,我爸爸帶我去人民公園,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到齊,他忙著給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結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廣場大喇叭廣播尋人,方才接我回來,這是我頭一趟出名;他想學畫,托了工會主席引薦,拜入國畫大師程十發門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師早已收過關門徒弟,退而求其次,做個徒孫也好,無奈徒弟們也年事已高,只得尋了徒孫學藝,成了徒曾孫,購得湖筆、宣紙、端硯、徽墨,看了教材,照貓畫虎,夜以繼日,擺開功架潑墨,終得一代表作《錢塘江春潮圖》,四尺對開,五彩斑斕,令人六神無主、七上八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種解讀,竟是畢加索才情、達利風骨、弗里達氣魄、加泰羅尼亞超現實主義腔調。

現在呢,我爸爸的心血來潮、他的瘋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復老廠長的桑塔納。我媽媽對修車子沒興趣,繼續審問,到底跟啥人動了手?我爸爸說,癩痢。講到重點了,自從大半工人下崗,留守的無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從倉庫順手牽羊。有個瘟生,頭上斑禿,外號“癩痢”,經常到倉庫揩油。我爸爸跟張海師徒,在車床、銑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準備替換到桑塔納上,出去吃一支香煙,轉身回來就沒了。張海提醒一句,癩痢剛來過。我爸爸尋到癩痢,先禮后兵,叫他還出來。癩痢不承認,我爸爸罵他兩句,對方便先動手了。工廠打架不稀奇,熱血沖頭,說打就打,有的是日積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無緣無故、腦筋搭錯。至于后果,除非斷手斷腳,否則驚動不到派出所。張海不懂竅檻、不知深淺,看到師傅吃虧,舉起開口扳手,就給癩痢開了瓢。這記闖禍,眼看癩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紡織醫院。癩痢是皮肉傷,頭上縫兩針,搽了紅藥水。有人要報警,癩痢卻說,不必勞煩老派同志出馬,談談醫藥費跟賠償,伸出一根手指頭,獅子大開口,一萬元私了,這等于我爸爸十八個月工資。不然,癩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說,我答應過老毛師傅,不但要帶張海出師,還要保他平安、無病無災,他要是過不了這道關,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媽媽去了銀行,取出一萬元,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則條件,必須讓癩痢出諒解書,律師看過才作數。廠長原本要開除張海,癩痢收了一萬元,跟我爸爸一道尋到廠長,講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一場,是他自己撞傷,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張海的塑料飯碗保牢,他寫了欠條,一萬元,必定如數歸還。我爸爸點一支煙,將欠條燒成灰。不要看他動作瀟灑,實際上呢,我爸爸是個吝嗇鬼,三五元也要爭個面紅耳赤。這年余下時光,我爸爸在家里頗為恭順,不再犟頭倔腦。

這日起,我纏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廠,看看老廠長的桑塔納。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斬,千瘡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園里,拉起帳篷,兩元一張門票,好看“花瓶少女”“人獸雜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講就像燒菜,只有端到臺子上,才能讓食客品嘗,現在這部車子,還在油鍋里翻滾,缺了油鹽醬醋,根本不上臺面。但我天天纏、日日纏,從春天纏到秋天。我爸爸也大變樣了,老早他每日跑證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臉;現在他是笑看股市風云,早上穿戴整齊,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終有一夜,秋風四起,我爸爸說,跟我來吧。

是夜,我們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廠門口,卻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婦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說,亨特爺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慍色。半年前,我從單位出來,路過淮海路跟雁蕩路,在婦女用品商店門口,碰著一個彪形大漢,身穿保安制服,俗稱“黑貓”,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蠻開心,他卻面孔通紅,長吁短嘆。神探亨特原是鉗工,老廠長看他力大無窮,體形頗具威懾性,調他入保衛科。工廠火紅年代,倉庫里有黃銅,常有飛賊進來,偷盜國家財產。神探亨特雖無手槍,卻有手銬電棍,幾番擒獲梁上君子。后來保衛科撤銷,神探亨特下崗,再就業為商場保安,鎮守婦女用品商店,繼續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在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沒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達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關二爺,自詡洛杉磯警察局神探,竟為婦女同志們服務,猶如楊貴妃淪落風塵,不免奪志,不免喪氣。

春申廠里,一陣犬吠響起,震得耳膜生疼,必是撒切爾。神探亨特叫一聲,手電照出一條猛犬,母夜叉變成林黛玉,纏了神探亨特腳頭,搖尾巴,舔舌頭,肉麻得不得了。撒切爾一叫,張海也出來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藍顏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藍顏色魂魄,從濕空氣里擰出來。神探亨特開道,老少四人,走到倉庫門口。

我爸爸打開鐵門,推上電閘,大燈照亮銀灰色罩子,蓋牢一部車子,呼之欲出。張海掀開罩子,輕手慢腳,像新郎揭蓋頭、解內衣,慢慢地露出新娘,又像剝一顆洋蔥、一根甘蔗、一枚榴梿,五味俱全,慢慢地露出真容。神探亨特剛點上一支煙,隔手落出嘴唇皮,吧嗒摜到地上,煙灰濺綻,火星熄滅。這兩秒鐘里,倉庫里邪氣安靜,張海面孔上爆出一顆粉刺,老廠長的魂靈頭竊竊私語。我看到這部斷命的桑塔納,原本已被腰斬,現在引擎蓋、車頂、前后三對車柱,失而復得,彤彤紅,如鮮血,如烈火;車身還是烏漆墨黑,保持原樣,垂死病中驚坐起,上半身紅發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個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撿起煙頭,拍拍灰,重新點上自來火,噴了煙霧說,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聲不響。張海道出秘密,兩個月前,冉·阿讓過來幫忙,蹲在車子前頭,連吃三包香煙,做了診斷:除掉一顆心臟,其余四臟六腑,從咽喉到大腸,無一幸存,經脈皆斷,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還魂。冉·阿讓跑到汽車墳場,覓到一部出租車,也是桑塔納,剛開三年,新近報廢,漆皮也沒磨損,直角挺硬,新鮮,挺括。美中不足,報廢車是紅顏色,烈焰翻騰,廠里的桑塔納是黑顏色,深沉如墨。月黑風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黃魚車,帶了徒弟張海,來到汽車墳場,像兩個盜墓賊,卸掉出租車引擎蓋,再用切割機,拆下整塊車頂,還有前擋風兩側A柱、前后門兩側B柱、后擋風兩側C柱,總共六根柱子,裝上黃魚車,分量實在是重,我爸爸在前頭蹬車,張海在后頭賣力推,雞叫天明,方才運回廠里。我爸爸、冉·阿讓、臨時工張海,仨人齊上陣,用一臺焊接機,將紅顏色車頂、紅顏色引擎蓋、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顏色車身。車禍撞爛的進氣格柵、前擋板、車側擾流板、保險杠、車燈、電路等等,汽車墳場淘來替換,質量沒問題,我爸爸精心挑選,超過時限不要,有過外傷不要,有過內傷,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擋風玻璃不好用舊的,看上去窗明幾凈,揩得清清爽爽,實際上呢,還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張海說,汽車不是人,是機器,用機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機械方式復原,師傅教我手藝,布置功課,讓我拆掉倉庫里的發動機、變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樣裝回去,必須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醫解剖尸體,必要熟悉每根骨頭,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壞事體了。我說,就像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也是驚悚小說,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張海說,阿哥,德國大眾、日本豐田、美國通用,全世界大車廠,盡是機器人流水線,機械臂上來,鋼筋骨架,肌肉皮膚,血管內臟,自然搭好,造車比造人更快;不過嘛,手工有手工的好處,法拉利、蘭博基尼、布加迪,這頂級跑車,還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貴,也是藝術品。我說,這樣講法,你們就是當代的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部桑塔納,便不是弗蘭肯斯坦,而是麗莎女士、《創世記》 《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搖頭說,越講越豁邊了。我說,這家廠人人皆有外號,這部車子也要有個名字。神探亨特說,迪迪·麥考爾,洛杉磯女警察,有腔調吧。張海說,我倒覺著,可以叫紅黑軍團,AC米蘭球衣,一道紅,一道黑,像這部車子的顏色。他這一句,叫我醍醐灌頂,我說,紅與黑。我爸爸莫知莫覺,啥東西?張海說,好像是一部譯制片,趙忠祥老師配音。神探亨特說,美國警匪片吧,販毒還是綁票的?我說,講一個法國后生,出身蠻苦,先后跟兩個女人談戀愛,即將飛黃騰達,最后卻被殺頭。神探亨特說,小白臉軋姘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冤枉。

我問一聲,爸爸,這部車子可以開吧?這一句,像一根針,戳爆兒童節氣球,讓我爸爸垂頭喪氣。一年前,車禍空前慘烈,車子變速箱、剎車片、避震器,通通報銷。冉·阿讓問過價鈿,以上零部件,加上擋風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資。要是從廢棄車場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關鍵零部件,用報廢舊貨,便有安全隱患,最好用原廠新貨。我爸爸愁眉苦臉說,車子開不動,只是個擺設。我說,人死不能復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個老廠長。我爸爸說,老廠長的交代,我是沒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二○○一年春節,出了一樁大事體。保爾·柯察金下崗后,閑來無事,他沒神探亨特的雄健體魄,不屑于當保安,也沒我爸爸的手藝,寧愿領兩百元下崗工資,打打麻將,逛逛文廟舊書市場,沙里淘金。他收到舊《申報》一張,上面登了民國二十年四月一日,華商上海春申機器廠開辦啟事。民國二十年,就是一九三一年,整整七十年前。工會主席瓦西里,奉命來到我家,傳遞廠長指示,二○○一年四月一日,要辦七十周年廠慶,無論在職、下崗,或是退休,通通邀請,并有大事宣布。我家客廳寬闊,瓦西里又喚來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五根煙槍掃射,熏黑了我家天花板,當晚惹怒我媽媽。

雪霽天晴,春天踏了貓步而來。七十周年廠慶,日夜倒計時。每個禮拜天,工會主席瓦西里,準時來我家報到,討論廠慶安排,大到天王老子,小到腰眼角落、邀請嘉賓、編排節目、職工接待,央視春晚,不過如此。瓦西里每趟上門,皆是兩手空空,既無面包,更無牛奶,還要吃掉我爸爸一包香煙、一兩茶葉。有一趟,講起廠慶安排,張海說,還有一位嘉賓,必須要請的。我爸爸問,啥人?張海說,外公有一位結拜兄弟,小王先生,七十歲了,春申機器廠老板的二公子,沒有繼承家業,卻當了作家,住在思南路,外公講他是文曲星下凡。瓦西里拍了大腿,好啊,七十周年廠慶,方方面面都請到了,獨缺一樣,就是春申廠的根,當年老板王先生,是我們廠的創始人、第一代老廠長,把二公子請過來,飲水思源,把根留住,廠慶才算圓滿。張海說,外公也想念小王先生,明日下班,我就去思南路,請他來參加廠慶。我已偷聽多時,聽說要拜訪作家,自告奮勇說,我在思南路上班,陪你一道去。

次日,我剛下班,在單位隔壁阿娘面館,吃了碗面。思南路上,風清月朗,張海騎了腳踏車而來。他攤開手掌心,紅墨水寫了地址,思南路101弄。張海讓我上腳踏車后座,我一猶豫,還是坐上去了。從思南路往南走,過南昌路,再過皋蘭路、香山路、復興中路,法國梧桐林蔭道,翦翦輕風,庭院深深,過周公館、梅老板寓所,已是荒涼無人,鬼氣森嚴。張海按響腳踏車鈴鐺,一如驅鬼小法師。秘密世界盡頭,便是思南路101弄。

穿過衰敗過街樓,我跟張海上三樓。303室,門里有電視機聲音。張海敲門,略等片刻,一個老頭子開門,滿頭霜雪,身坯瘦高,鶴發童顏。

張海說,小王先生。老頭子說,是我,哪位?張海說,我是老毛師傅外孫。小王先生展開眉頭說,稀客,請進,進。

房間比較寬敞,三面皆是書架,密密麻麻,就像三道城墻,電視機亮著,正在重播英超比賽,曼聯打曼城,又是德比。主人讓我跟張海坐沙發,他去灶披間泡咖啡,木頭窗門外,明月可見,樹影婆娑。我嗅著書的氣味,蟲蛀、泛潮、發霉、朽爛。咖啡香味,漸次散佚開來。客廳正方形餐桌,擺了一副碗筷、一條河鯽魚、一盆炒青菜、一碗番茄湯,還有一瓶醉泥螺,只剩魚骨、殘渣、湯水。由此推理,老頭單身,至少獨居,可能是寧波人。

小王先生端出咖啡,放上餐桌。兩只咖啡杯、托盤,皆是法國陶瓷,配不銹鋼勺子、一小杯牛奶,又撬開鐵盒,掏出方糖兩枚。我是輕啜一口,苦兮兮,便放糖,勺子搖一搖,又嫌甜。小王先生說,老毛師傅叫我小王先生,老王先生就是我的爸爸,也是春申廠的老板,還有一位大王先生,就是我的阿哥。小王先生講得一口老派上海話,略帶寧波腔。

張海開門見山,講起七十周年廠慶,邀他做嘉賓。小王先生默然。張海又說,小王先生,我外公牽記你老多年了。小王先生說,我也想念你外公。張海說,外公講了,明日夜里,江寧路滄浪亭,請你吃面。小王先生說,好極,一定。張海遞出一支紅雙喜,小王先生笑著搖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包三五牌。張海不客氣,接過香煙,再給小王先生點火。吞云吐霧,吃了咖啡,本來要走,主人拖著我們不放,讓我們一起在電視機前看英超比賽。小王先生看得起勁,竟是貝克漢姆球迷。他又問,你們歡喜哪支球隊?我說,阿根廷。張海說,AC米蘭。小王先生說,喜歡哪個球星?我說,馬拉多納。張海說,保羅·馬爾蒂尼。小王先生說,我喜歡博比·查爾頓。張海說,一九六六年世界杯冠軍?小王先生說,對的,一九六六年,啥地方有電視轉播,我是看過期報紙雜志,慢慢才搞清爽,贊。

電視機旁邊,攤了三本舊書,一本《金陵春》,一本《錢塘春》,還有一本《春申與魔窟》,封面都是手繪,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樣子,紙頁油黃,霉爛撲鼻。三本書名,都有“春”字,真是春天系列,署名同一人:春木。我大膽問,小王先生大作?小王先生說,慚愧,“春木”是我筆名,這三本書,皆是二十多年前瞎寫寫的,不足掛齒,請多指教,你是春申廠職工子弟,自有緣分,勿客氣。

小王先生送我三本書,教我著實緊張,小心打開《金陵春》,第一章,南京紫金山,孝陵衛前,一樁謀殺案,死的是汪偽漢奸,日本特高課出動,機槍、狼狗、摩托車,封鎖方圓一公里,捉拿嫌疑犯。我說,這不是偵探小說?小王先生說,有眼光,名義上是抗日題材,實際上是偵探破案,只不過,偵探主角是地下黨。我再看文字,相當典雅,不見政治說教,不見農村閑話,更無翻譯腔。

翻開《錢塘春》,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杭州西湖風光,卻非謀殺案開場,而是日偽秘密會議,選在孤山一幢別墅,前有蘇曼殊墓,后有林和靖墓。一位日本少將,喜好梅妻鶴子風雅,陷入中共情報機構陷阱。我說,這是間諜小說吧,像肯·弗萊特《針眼》,又像知識懸疑小說,運用文學藝術素材,講述驚悚謀殺故事。小王先生吃驚道,這位小弟,不是平常人啊。我說,不好意思,班門弄斧,我在思南路郵局上班。小王先生說,有緣分,每趟新郵上市,我就來排隊,買首日封,蓋紀念戳,貼好郵票,柜臺蓋銷,以后我來望望你。張海笑說,我這位阿哥,肚皮里大有墨水,寫得一手好文章,我陪他去北京領過獎呢。小王先生說,好極了,春申廠職工子弟,人才輩出,我要好好看你作品。我紅了面孔說,瞎寫寫。我拉扯張海衣角,翻他白眼。老作家春木,早已著作等身,我呢,無名小卒一個,豈能翹尾巴。

第三本《春申與魔窟》,開頭竟是華商上海春申機器廠,魔窟便是極司菲爾路76號,現在的萬航渡路,汪偽特工總部。小王先生說,這本書,不少都是真事,老毛師傅也是當事人,二十年前,上海電影制片廠,將這本書改編為電影。我翻到版權頁,一看嚇煞人,一九八○年五月第二十八次印刷,500000~550000冊。小王先生苦笑說,稿費按字數算,一個字一分銅鈿,這本書賺了一千八百元,當年也是一筆巨款。小王先生問我歡喜啥書,盡管開口好了。我不敢得寸進尺,拉了張海告辭。小王先生送到樓下,張海橫關照、豎關照,明日夜里,江寧路澳門路口,滄浪亭面館,外公靜候,不見不散。夜已深,張海說,阿哥,我騎腳踏車送你回家。我搖頭,腋胳肢夾了書,轉到建國西路,乘24路電車,打道回府。

翌日,夜里六點鐘,江寧路,滄浪亭面館。“鉤子船長”跟張海祖孫先到,我跟我爸爸旋踵而至,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也都趕到。本來呢,工會主席瓦西里也想來,老毛師傅說,滾蛋,我跟老兄弟碰頭,這只狗東西湊來做啥?瓦西里怏怏然缺席。小王先生準點來了,白西裝、藍領帶、白皮鞋,山清水秀,小開派頭,像老早的地下黨員。而我爸爸這伙工人,更像白色恐怖下的入黨積極分子,冒了生命危險來開會。“鉤子船長”右手如鉤,只好跟小王先生相擁,千言萬語,相逢一笑。兩人差了十歲,身體皆健,雙雙白頭。八個男人坐定,各自點了蘇式面。小王先生吃素面,老毛師傅更年長,卻吃濃油赤醬大排面。神探亨特又要了啤酒,冉·阿讓點了幾樣小菜。

小王先生問我,小弟啊,書看了吧,有啥意見,多多指正。我連忙說,不敢、不敢,剛看《春申與魔窟》,開頭有一句:春申機器廠,創辦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保爾·柯察金說,哎呀,我考證的廠慶日可不假。老毛師傅面孔一板,輪得到你講話嗎?嘴巴縫起來。保爾·柯察金當即噤聲。

小王先生啜一口面,放下筷子,篤悠悠說,那一天,既是春申廠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父親講過,我的出生,便是春申廠吉兆。老毛師傅大喜說,小木弟弟啊,七十周年廠慶,就是你的七十大壽,我們為工廠祝壽,也為你祝壽。小木,必是小王先生小名,怪不得筆名春木,春就是春申廠嘛。

小王先生再吃一口面,并不接老毛師傅的話,自顧自說,我的祖父,老老王先生,本是寧波四明山讀書人,浙江鄉試中了舉人,候補當上幾年縣官,遠在西北,河西走廊,祁連山下,朝廷昏庸,天下大亂,大廈將傾,我祖父雖為縣太爺,卻得罪了洋大人,差點人頭落地,早早退出仕途,棄官從商,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的父親,老王先生,留學法國,學習機械,學成歸國,民國二十年,華商上海春申機器廠,開業大吉,啥叫華商?舊上海,有美商、英商、法商,甚至意商和比商,最多卻是日商,蘇州河邊,一半是日商紡織廠,一半是無錫榮家產業,就是華商。小王先生講得吃力,只剩吃面湯力道。

輪到“鉤子船長”說了,我十六歲啊,從揚州逃難到上海,蘇州河上岸,落腳藥水弄,同鄉介紹我進春申廠,拜師學藝,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規矩大過天呢,點香燭,殺公雞,發毒誓,青幫為證,黃色工會為證,春申廠老板,老王先生,長手長腳,講一口寧波話,天天穿白西裝,坐凱迪拉克轎車,到廠里看一眼。

小王先生說,我十幾歲,天天來廠里面玩兒,跟了老毛阿哥,大熱天,爬上洋鈿橋,一頭跳進蘇州河,游泳,暢快,適意。“鉤子船長”說,小弟客氣,你是老板二公子,上海不太平,漢奸、流氓,橫行霸道,像你這種富家公子,被綁的、被撕票的,太多了,保護二公子,是我本分。

小王先生放下筷子,想講啥話,卻又不講。老毛師傅繼續說,東洋人占了西洋人的租界,日本株式會社接管春申廠,生產軍用卡車配件,北到偽滿洲國,東至硫黃島,皆有我們的產品。廠里出了地下黨,工友被捉到極司菲爾路76號魔窟,剝了皮,漂在蘇州河上;隔手,草鞋浜殺人事件,日本兵大搜捕,封鎖藥水弄,幾萬老百姓,天天有人餓死。我老毛,尚是小毛,飯量大,餓得前胸貼后背,墻根下挖牛舌頭草吃,三更半夜,游過蘇州河,東洋兵亂放槍,三八步槍,子彈刺溜溜兒,耳朵邊劃過,水底下鉆過。老毛師傅卷起褲腳,暴露傷疤,竟似日本皇室菊花紋。他說,這一槍,差點要了我的小命,待到東洋鬼子戰敗,又隔四年,上海解放,終歸天亮,工人階級,翻身做主人,老王先生還在,照舊每天坐了凱迪拉克,到廠里看一眼。抗美援朝,他還捐了一架飛機,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華商上海春申機器廠,改名上海春申機械廠,老王先生一看苗頭不對,收拾細軟,帶了家小,去了香港。小王先生說,唯獨我是共產黨員,留在上海,再沒動過。說罷,小王先生悶聲不響。老毛師傅說,后來的事體,不談了。

冉·阿讓埋單,掏出藍灰色人民幣,厚厚一沓,甩到賬臺,挺括作響。老毛師傅說,小木弟弟啊,一道去廠里看看吧。

六老二少,月下夜行,穿過澳門路,到了春申廠。我說,撒切爾呢?張海說,它軋了姘頭,一定是交配去了。撒切爾不在,野貓家族、老鼠家族,紛紛撐市面,大鬧天宮。張海認得每一只貓,分別起了名字:白貓是范巴斯滕,黑貓是同是三劍客的古利特,黃貓是羅伯托·巴喬,三花貓是“烏克蘭核彈頭”舍甫琴科,最漂亮的一只,自然是保羅·馬爾蒂尼,皆是效力過AC米蘭的球星。小王先生一路說,廠子大變樣了,但我不想再看。我爸爸說,我有一件寶貝,想請先生鑒定。小王先生愛好古物,果然展顏。

轉到廠里倉庫,紅與黑,梳妝完畢,紅顏色引擎蓋,似一腔碧血,倒映我跟張海面孔;紅顏色車頂,頂了一頭烈焰,要燒著天花板;前后六根車柱,挑了血紅火紅腮紅緋紅。神探亨特嘆道,紅得像舉“紅寶書”的紅衛兵。保爾·柯察金說,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車子下半身,四扇門、車頭、后備廂,還是黑顏色,打過蠟,拋過光,變了容顏,上了新妝,擋風玻璃,幾面車窗,后視鏡裝好,雨刮器都擦刮拉新。后備廂上頭,多了一架尾翼,好似飛機翅膀,一旦發動,它會全身搖曳,脫離地面,直沖云霄。

小王先生問,這部車子還能開吧?上一趟,我這樣問,讓我爸爸吃癟。這趟他是胸有成竹,掏出車鑰匙。張海心領神會,開門上車。原來去年,張海已從駕校出師,駕照到手,休息天幫私人老板開車子,賺外快。張海搓搓手,放下手剎,插入鑰匙,轉動點火,發動機轟鳴,大光燈亮起,上一擋,松剎車,踩離合,踩油門,四只車輪動了。

我爸爸坐了副駕駛座,叫徒弟不要急,慢慢開,篤悠悠,兜圈子。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皆鼓掌。小王先生悶聲不響。我爸爸聽發動機聲音,便曉得有沒有毛病,像個婦科醫生,診斷這位紅發新娘,大病初愈,神女應無恙。聽力方面,我爸爸必有天賦,掌握十幾種樂器,口琴、二胡、揚琴、笛子、電子琴,聽一遍電視劇主題曲,便能記下譜子。夜晚,春申廠倉庫變成維也納金色大廳、米蘭斯卡拉歌劇院,車上兩個男人,不是我爸爸跟張海,而是托斯卡尼尼跟卡拉揚,啟動奏響巴赫,油離配合莫扎特,上油門變成貝多芬,踩剎車又是老柴。要是我爸爸披上西裝,車頭大眾標志,調成奧迪四個圓圈,便成億萬富豪工廠主。

冉·阿讓講,上個月,廠長心血來潮,巡視全廠,打開倉庫,發現這部桑塔納,已經脫胎換骨,漂亮是漂亮,但不能開,等于還是尸體。“三浦友和”決定在廠慶當天,讓這臺車破繭而出,作為七十周年廠慶獻禮,展示春申廠工人技術。廠長命財務撥款,尋到上海大眾,購買原廠變速箱、剎車片、避震器、車窗玻璃。車子內傷治愈,外觀大變樣。按照工會主席瓦西里講法,改了風水,擋了煞氣,不再是一部事故車。張海還不滿意,他對車屁股動腦筋,要裝尾翼。這方面,我爸爸完全不懂。張海買了參考書,計算空氣動力學,倉庫墻上,密密麻麻,寫滿公式,得出這個尺寸形狀,提升車速最佳,還能增強輪胎附著力,增強穩定性。前兩日,車子辦好年檢,隨時可以上路。

看罷紅與黑,小王先生要走了。大家送他到宜昌路,24路電車終點站。小王先生再跟老毛師傅作別,貼了我耳朵說,小弟啊,有空來我家做客。小王先生上了末班電車,前車門投幣,尋了位子坐定。馬路邊,“鉤子船長”眼神落寞,脊梁骨有點彎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一道吃煙。張海跟我坐在西康路橋頭,吹蘇州河風。當當當當,小辮子翹起來,24路末班電車開動。隔了車窗,小王先生面孔,漸漸模糊,模糊,不見。

四月一號,阿貓阿狗,群賢畢至,上海春申機械廠掛了橫幅——喜迎七十周年廠慶。在職工人自然全到,下崗來了大半,退休工人也有上百,老毛師傅就是代表。工廠處處掛彩帶,屋頂幾十面彩旗,鑼鼓喧天。我爸爸不辭辛勞,自不待言,他還負責廠慶攝影,頭頸掛了奧林巴斯照相機,日本原裝的寶貝,一九九四年,我媽媽公派美國考察,在紐約花了四千元買的。神探亨特,負責維持秩序,進來五六百人,每人自帶矮凳馬扎。保爾·柯察金,自詡舞文弄墨,寫了所有美術字、串場詞。冉·阿讓爬上屋頂,冒死裝了一千瓦小太陽,有了舞臺追光效果。張海從倉庫搬出一只古董,五百斤重家什,來自捷克斯洛伐克,這臺車床出廠之日,希特勒還沒吞并蘇臺德區,待到蘇聯紅軍反攻,東歐解放,機器成為戰利品,拆到烏拉爾兵工廠,生產T34坦克零部件,中蘇友好時期,中國用二十噸大米,換來這臺機器。

今日最拉風的,卻是紅與黑,老廠長的桑塔納,堂而皇之,彈眼落睛,仿佛車展保時捷、法拉利、蘭博基尼,獨缺比基尼車模。臺下邊,退休女工花枝招展,鶯鶯燕燕,分發飲料、糖果、散裝香煙,混了前門、牡丹、雙喜還有中華。車間里掛了彩帶、氣球,如同“六一”晚會。廠長第一排坐好,旁邊坐了女兒小荷,還是女童面孔,比起三年前的豆腐羹飯,個頭長了不少,已讀小學五年級。廠長不帶娘子,卻帶女兒來廠慶,是向全廠職工表決心,要拿春申廠當自家千金來寶貝。保爾·柯察金帶了兒子小東,年紀還小,今年要中考,來得不情不愿。神探亨特帶了女兒雯雯,她快要大學畢業,比我高半個頭,長得虎背熊腰。冉·阿讓女兒也來了,征越十八歲,就要高考,她跟我打招呼,但我不會搭話,嗯呀啊呀,不知所云。我爸爸手指頭戳我腰眼說,小鬼不上臺面。

廠慶開幕前,“鉤子船長”幾番起立,回頭望月,小海啊,你去看看,小王先生來了吧?張海說,我到廠門口看了十幾遍,沒的影子啊。老毛師傅說,廠慶慢點開,有沒有電話?廠長同意稍候,到了辦公室,“鉤子船長”讓我撥電話,打到思南路101弄。電話終歸打通,小王先生說,今日我不來的。我按免提,讓大家聽到。我說,小王先生,今朝是七十周年廠慶,也是你七十大壽,廠里蛋糕也準備好了。小王先生說,你們自己吃吧,我來是啥身份?老板二公子?早就不是了,這家工廠,不是我的,是你們的,是老毛師傅的,是你爸爸的,是神探亨特的,是保爾·柯察金的,是冉·阿讓的,是小海的,但不是我的。“鉤子船長”大聲吼,小木弟弟、小木弟弟,你來呀,來呀,我等你、等你。小王先生說,對不起,老毛阿哥,我老了,每過一天,離翹辮子,就近一天,老實講呢,我有四十年沒過生日了,你也保重身體,不講了,再會。電話掛掉。嘟嘟嘟,嘟嘟嘟。廠長辦公室,安安靜靜,“三浦友和”攤開手說,不來就不來,不搭界。

回到大車間,老毛師傅一屁股坐下,面色倉皇。我爸爸遞一根香煙,老頭猛抽一口。大喇叭嘯叫,刺破耳朵。冉·阿讓上去調試,喂喂喂,拍話筒,砰砰砰,像打槍,排隊槍斃。工會主席瓦西里上臺,藍西裝,黑皮鞋,頭部梳得清爽,面孔沒二兩肉,跟他聯袂的主持人,就是女會計費文莉。她化了濃妝,粉面帶玉,彈眼落睛,嘴唇皮血紅血紅,穿了白色連衣裙,胸不小,胯骨屁股頗大,走路左右扭動,像白烏龜。瓦西里臺風一如春晚,揮灑自如,大氣老成。男女主持人,珠聯璧合,一番陳詞濫調,有請老毛師傅上臺,講述春申廠光榮歷史。“鉤子船長”右手缺三根手指,拿不了話筒,嗓門兒洪亮,喀秋莎火箭炮般轟鳴,最后一排都能聽清。老毛師傅從清朝末年,老老王先生講起,講到老王先生創辦春申廠,自己跟小王先生的情誼,再講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公私合營,憶苦思甜,記性好得一塌糊涂,直到一九六六年,上海工人武斗,打響全國第一炮。工會主席瓦西里,急匆匆上臺說,老毛師傅,后頭還有節目,抓緊時間。“鉤子船長”最厭別人插嘴,伸出鉤子般的右手,推開瓦西里說,小把戲,此地輪得到你放屁?瓦西里灰溜溜兒下臺,大家一片哄笑。還是廠長“三浦友和”,親自把老毛師傅請下去。

文藝會演,第一個節目。女會計費文莉唱越劇,傅全香《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位杜十娘,白顏色連衣裙,左手蘭花指,右手麥克風。澳門路申新九廠、莫干山路面粉廠、江寧路造幣廠、長壽路國棉六廠、武寧路上鋼八廠,每一爿廠,皆有這樣一枝廠花,有時一對,有時花開三五枝,輪流坐莊,麻將牌似的,春夏秋冬,百花盛開,爭奇斗艷,不只供人觀賞,也是蜂兒蝶兒,辛苦采蜜,跟男人家同樣做生活,也跟女人家同樣做生活。前一個做生活,在旋轉紗錠前,在轟鳴車床前,在噼里啪啦算盤前;后一個做生活,是買汰燒(上海方言,買洗燒的諧音),是養兒育女,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兩個做生活來源不同,含義不同,又殊途同歸。如今呢,沒了前一個做生活,后一個做生活也獨木難支,一枝枝廠花,不免要萎了、殘了、凋了、敗了。我爸爸愛聽越劇,快活時哼哼唧唧幾句,費文莉的唱詞,我是勉強聽懂:實指望良禽擇木身有靠,誰又知我鳳凰瞎眼會配烏鴉,這真是癡心女子負心漢,到頭來海誓山盟盡虛假……臺下竊竊私語,都說這唱詞精妙,簡直是為費文莉量身訂制。有人講起她跟瓦西里的風流故事,又傳她跟廠長“三浦友和”暗通款曲。臺上杜十娘,怒沉完百寶箱,臺下男女,掌聲雷動,人人盡是李甲孫富,喊“再來一個”,褻瀆味道深重。

第二個節目,冉·阿讓上臺,難得刮清爽胡子,穿了對襟羊毛衫,胸口掛24K金鏈子,開口竟是日本話《北國之春》,音色、音準、臺風無懈可擊。無法判斷日語是否標準,聽起來嘛,像模像樣,有腔有調,即便不是東京標準音,也是虹口公園橫浜橋。不要看冉·阿讓樣貌兇狠粗魯,二十年前,他是男版鄧麗君,每日聽磁帶,學這首日語歌,追到了馬路對面申新九廠的廠花、三八紅旗手的紡織女工,后來便有了征越。

冉·阿讓退場,神探亨特上臺,開始打太極拳。七位下崗女工,同臺表演太極劍,背景音樂是《倚天屠龍記》的片尾曲《愛江山更愛美人》,但七個舞劍的婦女,總讓我想起《七劍下天山》跟《白發魔女傳》。神探亨特在保衛科就練拳,號稱源自太極張三豐,與張無忌跟趙敏一脈傳承,慢可練九陽真經,快可打拳王泰森,武林稱雄,無須自宮。想當年,老多盜竊國家財產的蟊賊,都在神探亨特拳腳下哀號過。我爸爸跟他練過幾年,在我家客廳施展拳腳,不是白鶴亮翅,便是黑虎掏心。學會張無忌跟趙敏的武功,我爸爸就在廠里帶徒弟,練習太極推手。張海每趟裝模作樣,被推出去幾步開外,摜了四腳朝天,全為哄師傅開心。

費文莉娉娉婷婷,唇紅齒白報幕,下一節目,竟是我爸爸的,笛子獨奏《帕米爾的春天》。我爸爸穿了工作服上臺,拍照片的任務,自然落到我身上。我退到車間門口,拍下廠慶全景。舞臺中心,我爸爸器宇軒昂,手執竹笛,嗚嗚橫吹。若把藍顏色工作服,換成衣袂飄飄的古裝,不是楚留香,也是陸小鳳。十二歲起,我跟我爸爸學吹笛,從《每周廣播電視報》剪下簡譜練習,吹得一手《梅花三弄》,但非古曲,而是瓊瑤劇主題曲。《帕米爾的春天》,難于上青天,各種滑音、顫音,循環運氣吹到底,怕是要吹出小腸氣。不要小看一根笛管,比薩克斯管響亮得多,從蘇州河到大自鳴鐘,皆能聽到笛聲悠揚。一曲告終,我爸爸恢復緊張,羞澀地笑。臺下掌聲如雷,保爾·柯察金,已是眼淚汪汪,當年他是知青,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遙望過帕米爾的雪峰,見識過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雯雯、征越、小東,同樣拼命拍手。我舉了奧林巴斯相機,又給職工子女們拍照,直到膠卷拍完。

師傅下臺,徒弟上臺。費文莉瞄了張海一眼,報幕道,第五個節目,上海說唱《金陵塔》。我聽了一呆,黃永生的《金陵塔》,必用標準上海話,唱得滾瓜爛熟、連綿不絕,我只會一句“金陵塔,塔金陵”,張海的洋涇浜上海話,哪能唱得下來,豈不是要大出洋相、自取其辱?張海立在麥克風前,背景音樂響起,江南紫竹調,他一開口“桃花扭頭紅,楊柳條兒青,不唱前朝評古事,唱只唱,金陵寶塔一層又一層,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寶塔第一層,一層寶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鈴,風吹金鈴旺旺響,雨打金鈴唧呤又唧呤”。他是唱得括拉松脆,氣息不斷,官話腔、江北腔、江西腔,風流云散,只剩正宗老派上海話,坐標南京西路、靜安寺,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爸爸咬我耳朵說,小海買了黃永生的磁帶,每日午休,都要學唱《金陵塔》,刮風落雨,雷打不動。“這座寶塔造得真偉大,全是古代勞動人民汗血結晶啊,名勝古跡傳流到如今。蘇州城內四秀才,一個姓郭一個姓陸,一個姓卜一個姓粟,郭卜粟陸陸卜郭粟,卜陸粟郭郭卜粟陸,四秀才吃菱肉剝菱殼,菱殼摜了壁角落,胡同小廝來掃落郭卜,雨打金鈴唧呤又唧呤。”張海的喉嚨、舌頭、牙齒、嘴唇皮,皆是天作之合,其疾如風,其徐如林,絕不打一只嗝愣,像開自動步槍,或單發,或連擊,單手換彈匣,槍槍命中靶心,見血封喉,滌蕩人間,把臺上臺下打成馬蜂窩。張海的《金陵塔》,節節攀高,臺下人聽得呆了、癡了、瘋了,仰了頭頸,瞪了眼烏珠,好像春申廠上空,大自鳴鐘地帶,造起金陵寶塔十三層,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鈴,風吹金鈴旺旺響,雨打金鈴唧呤又唧呤。廠長女兒小荷,趴在爸爸大腿上,兩只手托了粉腮,花癡般看著張海,仿佛他是黃永生大師本人,要么魂靈頭附體。小荷大叫“好”,一語驚醒夢中人,全廠掌聲雷動,像原子彈爆炸,升起一團蘑菇云,春申廠從此立起來了。

高潮接了高潮,波峰接了波峰,波谷都沒得了。下一節目,保爾·柯察金上臺,傾情朗誦《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機械廠》。保爾·柯察金一身紅西裝,先醞釀情緒,擺出手勢,突然捏緊麥克風,這記是氫彈爆炸了——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機械廠!

啊!偉大的工人之子!

啊!蘇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繼往開來!

啊……

我的腹肌痛煞,實在摒不牢,笑出聲來。張海也笑了。笑得最起勁的,是保爾·柯察金的兒子小東。我爸爸要制止我們失禮,無奈臺上聲情并茂,“啊!星星之火的中國機械工業!”我爸爸也狂笑不止。保爾·柯察金普通話不標準,頗具喜劇效果,隨著“啊”的深入,他開始慌張,提高聲調,“啊”從中音3提高到高音3,最后到帕瓦羅蒂境界。臺下人民群眾,早已笑得不成樣子,仿佛男的全部中彩票,女的全部懷孕,一律雙胞胎。春申廠七十年的歷史,這一刻,是歡樂頂點。我卻從一聲聲“啊”里,聽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絕唱。最后一句“啊!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我確定保爾·柯察金抄了海子。

保爾·柯察金面紅耳赤下臺。瓦西里上臺,宣布最后一個節目,退休工人合唱團《汽車機械工人之歌》,還是保爾·柯察金作詞,旋律照抄《咱們工人有力量》。三十名退休工人,男女各占一半,唱得極有力量,歡快且雄壯,深沉且和諧,就是普通話略爛,“改造得世界變呀么變了樣”怎么聽都像“逼呀么逼了樣”。大合唱終了,掌聲四起,曲終卻人不散,瓦西里有請廠長上臺。

“三浦友和”黑西裝、紅領帶,皮鞋揩得锃亮。寶貝女兒小荷,拼命給爸爸拍手。廠長先感謝全體職工,尤其下崗職工,發揚風格,給了春申廠復興的機會。他再點名表揚我爸爸,在職工人撐起了這爿廠。廠長說,臺前這輛轎車,老廠長的桑塔納,死而復生,煥然一新,是我廠工人技術實力的全面展示,也是老廠長精神不死,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刑天舞干戚。借了七十周年廠慶的大喜日子,我要宣布一樁大事體。臺下面面相覷,不知要發啥勞保用品,是男同志帆布手套,還是女同志衛生巾。廠長下令關燈,燈火輝煌的大車間,陷入大腸般的黑暗,廠慶有了追悼會般詭異。投影光束,穿過眾人頭頂,像電影院放映機。臺上背景幕布,亮起刺眼的幻燈片,上海國際汽車城規劃圖,畫了F1賽車場、上海大眾新廠房、汽車博物館、零部件配套園區,外圍有個小紅點。

廠長拉出一根無線電天線,指了幻燈片上小紅點說,未來的上海春申機械廠。臺下鴉雀無聲。我爸爸放下照相機,戇了,呆了,定怏怏了。“鉤子船長”要立起來,又被張海勸下去。第二張幻燈片,還是平面圖,標出三個車間、一個倉庫、一棟辦公樓、一排宿舍。廠長說,各位同志,我請規劃設計院做的,按照國際標準建設,對標德國博世、加拿大麥格納、日本愛信精機,以上三家,皆是世界一流汽車零部件供應商。第三張幻燈片,工廠流水線假想圖,車間纖塵不染,全套日本進口數控機床,德國工業機器人,機械臂飛來飛去,不是終結者二代,也是機械戰警三代,生產發動機、變速箱、剎車片,工人戴了帽子、口罩,操縱筆記本電腦,蠻像《黑客帝國》。廠長嘆氣說,各位爺叔、各位兄弟,三年來,這家廠看上去半死不活,實際上呢,已經進了棺材,就等釘上釘子,魯迅先生講“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現在啊,再不爆發就來不及了。我向大家報告一聲,經過多方努力,我已從社會上募集到資金,幻燈片里這塊風水寶地,剛剛批下來,再過一個月,破土動工,就在國際汽車城,近水樓臺先得月,春申廠再也不愁訂單,好時光又要回來啦。瓦西里立起來,帶頭鼓掌。廠長說,我還要宣布一樁大事體,春申廠要進行股份制改造,讓每一位職工持股當老板,不管在職還是下崗,都能認購原始股,將來春申廠發展好了,再去A股上市圈錢,到時,大家不用再被股票弄[尸從],適適意意炒自家股票。說罷,幻燈片變成原始股發行說明,募集一百萬股,每股價格一塊,每人一萬股起,三年盈利,每年分紅,五年返本。廠長說,明年此時,春申廠必將搬到汽車城,壯士斷腕,鳳凰涅槃。“三浦友和”走入幻燈光束,面孔慘白。

臺下眾人喧嘩,有人問,汽車城在安亭,離市區太遠,快出上海,要到昆山了,上班一個鐘頭,堵車兩個鐘頭,啥人去啊?廠長說,不用擔心,廠里會安排班車,汽車城規劃了地鐵,過幾年就會通車。廠長答疑之時,我爸爸卻悶了。老毛師傅又像開炮說,七十年啦,這個廠子,沒得了?工會主席瓦西里,看山水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這番名垂青史的臺詞,令人哄堂大笑,解脫緊張氣氛。瓦西里又說,當年炒原始股、買認購證的皆發大財,如今廠里也發原始股,怕是一夜暴富的機會。廠長拍拍瓦西里,當他是雪中送炭天使。廠長宣布,春申機械廠七十周年大慶,勝利閉幕,下趟大慶,將在四十公里外的汽車城。

翌日,“三浦友和”來我家里做客。廠長對我爸爸客氣,對我媽媽更加恭順,拎了一包腦白金,簡直諂媚。我媽媽官拜正處級,行政級別比廠長高。看了我家房子,“三浦友和”不無艷羨講,困難企業的廠長,住的就是陋室而已。他又說,老蔡啊,只要你認購哪怕一萬元,自然有人跟進,冉·阿讓再就業風生水起,袋袋里裝了鈔票,麻將桌上輸掉,不如交到廠里來,必定加倍奉還。我爸爸說,我不想看到春申廠搬家。廠長說,我進廠二十年,也是春申廠第七任廠長,老早工廠開在蘇州河旁,方便內河運輸,現在二十一世紀,長壽路,大自鳴鐘,寸土寸金,不適合再開工廠了,你看對面申新九廠,響當當幾千人大廠,接待過外賓無數,說沒就沒了,與其被拆遷消滅,不如主動搬到汽車城,地方比現在大五倍,還有政策配套,關鍵是有訂單,有活做,老蔡啊,像你這樣的老師傅,也不用沒事體打太極拳了。我爸爸說,工會主席瓦西里,更適合帶頭表率。廠長面色不佳說,你還不曉得瓦西里,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屁眼里夾了一分硬幣,人民廣場兜三圈都花不掉。想必,廠長剛從工會主席家里出來。接下來,廠長橫講豎講,從卡爾·馬克思講起,當年在倫敦炒股票,凈賺四百英鎊;再到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紅頭文件,小布什總統上臺,全球經濟形勢;再到滬深股市動向。茶幾上,煙缸又滿,我爸爸啊呀嗯呀,不知所云。倒是我媽媽,發覺了一位優秀企業家潛質,跟廠長聊得熱絡,交流各種小道消息。上個月,我媽媽剛去汽車城參觀過,表示廠長目光長遠,計劃雖然大膽,但有敢為天下先的氣魄。我媽媽還為他出謀劃策,舉出自家單位案例,如何向上級單位哭窮,要來優惠政策。臨別之際,廠長表示有耐心等我爸爸,也有恒心讓春申廠舊貌換新顏,在汽車城重獲新生。廠長又贊我媽媽是優秀紀檢干部,贊我文章寫得好。我爸爸把我推回門里說,啥的狗屁不通文章,我是一個字也沒看過,不送。

廠長前腳一走,我媽媽后腳發飆,罵我爸爸沒大局觀,沒集體榮譽感。我爸爸說,不是不相信廠長,也不是舍不得一萬元,我是不舍得工廠搬家,我進廠三十年,從大門到食堂到浴室,再到車間跟倉庫,蒙著眼睛走一遍,也能分毫不差,廠里每塊磚頭、每臺機器、每顆螺絲、每只螞蟻都認得我,要是搬到陌生地方,就像拋棄糟糠之妻跟親兒子。我媽媽冷笑說,你的腦子啊,還停在三十年前,刻舟求劍。我爸爸說,今日早上,我發了個夢,老毛師傅,終歸老死了,我呢,也變成了老頭子,清明節,我給師傅掃墓,墳墓突然裂開,出來的不是兩只蝴蝶,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而是一只右手,缺了三根手指頭,像個鐵鉤,抓牢我的頭頸,揚州話轟隆轟隆,我的廠呢?我的廠呢?辣塊?辣塊?我爸爸學起揚州話,老毛師傅的腔調,惟妙惟肖,我抱著肚皮笑。我爸爸對老毛師傅畢恭畢敬、百依百順,不但是一輩子,還要帶進棺材,帶進下一代。我媽媽不語多時,終歸哼一聲,我看你是熱昏,黃粱大夢。

一個禮拜后,不曉得是腦子被雷劈過,還是被灌了迷魂湯,我爸爸改了主意。他去了趟證券公司,割肉拋掉套牢多年的股票,取出五萬元現金,交到廠里財務室,換來一紙股權認購協議書。我爸爸又發揚先鋒模范作用,給老同事們打電話,勸說大家認購原始股。首先響應的是冉·阿讓,爽快買了四萬股,神探亨特買了三萬股,吝嗇鬼保爾·柯察金,褲襠里擠出一萬元來。大家絡繹不絕來交鈔票,會計費文莉忙得不亦樂乎,只好買了一臺點鈔機。一百萬股集資,超額完成。工廠門口貼出大紅榜,我爸爸名列第一位,認購金額最高,冉·阿讓榮登榜眼,神探亨特位居探花,其余皆是一萬股。唯獨“面包會有的”工會主席瓦西里,一分銅鈿都沒出。

春天基本過去,廠長命令張海當駕駛員,開著紅與黑到機場,接來一位香港客人,房地產開發商,待到明年春申廠搬遷,這塊地皮便是他的了。財神爺駕到,這位香港王總,戴了墨鏡,身長八尺,竟跟神探亨特一般高,講一口香港普通話,卻有上海口音,舉了數碼相機,咔嚓咔嚓,掃過廠里角角落落。我爸爸羞赧地笑,張海手指代替木梳,理出明星發型,穿了藍顏色工作服,一本正經擺剪刀手。香港王總稱贊廠里一磚一瓦,機器設備,都有歷史價值,拆為平地,實在可惜。紐約曼哈頓蘇荷區,原本多是工廠倉庫,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要么倒閉,要么搬遷,剩下老廠房,就被藝術家利用,變成畫廊、攝影棚、博物館、高級餐廳,變成美國最有腔調的社區。張海大膽問,工廠不用拆了?香港王總拍了一車間的紅磚說,唔舍得拆,拆就系暴殄天物,呢度系(這里是)上海蘇荷區。

廠長說,好,改造成上海的蘇荷區。春申廠背后是蘇州河,也是蘇荷,既是音譯,又是意譯,命中注定。我爸爸捉了徒弟問,工廠不拆了?張海雞啄米似點頭說,不拆了。我爸爸說,小海,快去工作間,我的抽屜下藏了一包中華。少頃,張海取來軟殼中華,我爸爸拆開包裝,遞出一支香煙。這一舉動魯莽,廠長本要阻攔,香港王總卻不介意,非但讓我爸爸給他點火,還回敬一支萬寶路。我爸爸吃慣國煙,萬寶路太沖,香港腳臭味道,熏得頭暈。香港王總又講兩句上海話,頗為親切,指點江山,啥地方改成畫廊,啥地方做成餐廳,啥的報廢機器,可以改成裝置藝術,還有整面外墻,要請藝術家涂鴉,三分之一凡·高風格,三分之一畢加索風格,最后三分之一,宮崎駿《天空之城》風格。屋頂上,放一部上海牌轎車、一臺國產發動機,紀念中國汽車工業。這位香港開發商,閻王老爺般降臨,又如觀音菩薩般告別,我爸爸、張海等所有工人夾道歡送,就差掛出橫幅,舉起鮮花,戴上紅領巾。

廠門口,香港王總盯牢紅與黑,戀戀不舍,連講三個英文:cool,amazing,perfect。我爸爸一個都沒聽懂。王總撫摸紅顏色引擎蓋,擺弄屁股尾翼,坐進駕駛位,轉鑰匙點火,聽發動機聲音,分明是嫖客上青樓,挑選名妓腔調。他說,浦廠長啊,今天坐這輛car到廠里,好犀利(厲害)啊,請問這輛車,系哪位師傅改裝?廠長請出我爸爸。香港王總又敬一支香煙。我爸爸拿了煙,手指抖豁,不想點火。香港人摸了紅與黑說,春申廠可以不拆,但有一個條件,這輛桑塔納,我出二十萬元買下來。廠長說,王總啊,這輛破車,不值二十萬元,就算普桑新車,十萬元也到頂了。香港王總改用上海話說,千金難買我歡喜。廠長說,只要王總歡喜,車子開回去吧。香港王總說,你們先辦過戶手續,再過十天,我來提車。我爸爸反應不及,還想再問兩句,香港王總已攔了出租車,揚長而去。

春申廠保下來了,紅與黑卻要走了。我爸爸沖到廠長辦公室,跟“三浦友和”大吵一趟。我爸爸拍臺子說,你幫你講喲,桑塔納是老廠長的,他死在這部車子上,魂靈頭也在,多少鈔票都不能賣。廠長敬一支煙說,師傅,你來選吧,是這部車子賣給香港王總,還是香港王總拆掉春申廠?我爸爸說,春申廠跟紅與黑,這兩樣寶貝,只能留一樣?廠長說,這筆賬你算算看,春申廠要是保留下來,最起碼還有一百年壽命,紅與黑落到香港人手里,保養得好,可以再開三五年,然后報廢,你要是選紅與黑呢,這部車子搬到新工廠,也是再開三五年,再報廢,但是春申廠,三個月內就要被拆成平地。我爸爸悶掉,燒光一支煙,嘴唇皮青紫說,我選春申廠。出了辦公室,我爸爸打開倉庫,拎一鉛桶自來水,揩清爽紅與黑,讓紅顏色更紅,紅得開出花來,黑顏色更黑,黑得滴出墨來。我爸爸讓張海拿了鑰匙,發動車子,在春申廠里開一圈。我爸爸坐在副駕駛座,閉了眼睛說,小海,你有沒有聽到,好像有小囡在哭?張海說,師傅,我只聽到發動機的聲音。我爸爸說,不對,是小囡在哭,對不起,老廠長,我把你的車子送掉了,賣掉一個親兒子,才能保牢一家門老小平安,不要記恨我。張海說,師傅,老廠長不會記恨你的。我爸爸說,這部車子會記恨我的。

幾日后,紅與黑竟來尋我了。晚上六點鐘,我剛下班,出了單位大門,張海開了這部車子,停到思南路上。他還帶了廠長的寶貝女兒,小荷從后排下來,虛齡十二歲,背了迪士尼米奇書包,穿了連衣裙,映日荷花別樣紅。我說,紅與黑不是賣掉了嗎?張海說,再過兩日,香港王總來提車。我說,你要偷走這部車?張海說,瞎講了,我是奉廠長之命,開車接送小荷,肚皮餓了,先吃面。

在我單位隔壁,有阿娘面館一間,在淮海路一帶小有名氣。撐門面的阿娘,待我極好,有一日,我早飯沒吃,餓得前胸貼后背,阿娘親手煎了荷包蛋,端托盤為我送來。這間面館,后來便成了我的食堂。今宵,仨人坐定,我吃鱔絲面,張海吃辣肉面,小荷吃蝦仁面。天氣漸熱,小荷吃得一頭香汗,面色白里泛紅,她說,我要期末考試了,我爸爸請了補習班老師,原本住在滬太路,離我家里不遠,今年拆遷搬去龍華,公交車要轉三部。我說,蠻遠的。張海說,廠長是大忙人,天天出去談生意,廠里只有我會開車,他就請我幫忙,每個禮拜六,來回接送小荷。我說,這算加班吧?張海說,廠長講這是私事,汽油費由他來出,加班費嘛,折成一條中華煙。我說,廠長倒是兩袖清風。小荷說,我爸爸出差去了,我媽媽在醫院值班,家里沒人,張海哥哥就帶我來吃面。我們仨人,吃得油光滿面,夜風吹來蔥油香味。小姑娘吃飽了,我跟張海的面湯一滴不留。我要摸口袋埋單,張海搶先一步埋單,辣肉面六元,鱔絲面八元,蝦仁面十元。阿娘眉開眼笑,還夸小姑娘漂亮。

天暗了。張海開出紅與黑,我們單位幾個駕駛員立在門口看野眼、吹牛皮,圍攏來觀賞這部車子。張海接到兩根香煙,確實拉風。張海換擋起步,打方向盤,大轉彎上了淮海路。我坐他旁邊,小荷在后排,搖下車窗,讓風吹進來,頭發飄散開。法國梧桐上的彩燈、櫥窗里女模特、新華聯玻璃天橋、國泰電影院海報、百盛廣告屏,像五顏六色的魔方,翻來覆去,亂花漸欲迷人眼。小荷說,張海哥哥,我想去一個地方。張海說,啥地方?小荷說,汽車城。我說,去做啥,老遠的。小荷說,廠慶這日,我坐了第一排,我爸爸講的計劃,放的幻燈片,春申廠的新工廠,我想親眼看一看。張海拍一記方向盤說,好,我也要去看看。我說,夜里看得清吧?張海說,廠長給我看過照片,工地燈火通明,日長夜大,再過三個月,廠房就會蓋好,一道去看看吧。我還在猶豫,張海又說,阿哥,再過兩天,這部紅與黑,就歸香港人了,再想坐也沒機會了。開過靜安希爾頓,風在車里鉆來鉆去,蕩漾汽油味道、汗酸味道跟煙草味道、小荷頭發里的香味道、阿娘面館的湯水味道。我曉得,紅與黑要帶我走。我說,好吧,早去早回。張海笑著說,沒問題,到汽車城,我們只看一眼,先送小荷回去,再送阿哥,師傅不會曉得。我關照小荷說,今夜去看新工廠,不好告訴你爸爸媽媽,否則張海要倒霉。小荷伸出小拇指說,拉鉤。我伸出小拇指,張海碰著靜安寺紅燈,他也彈出小手指,小荷手指冰涼細嫩,像根小小的胡蘿卜。三根手指頭拉了一道,這樁事體就是絕密,天荒地老,不會讓人曉得。開上武寧路橋,月亮泡在蘇州河里,化成一攤大餅。穿過內環高架,張海保持六擋,時速八十公里,我下意識抓牢把手。張海說,阿哥,不要怕,我是老司機了,這部車子開過幾十遍,四只輪盤,就像我的兩只腳。小荷幫腔說,我做證,張海哥哥開車老穩的,我最放心了。我看到滬寧高速的牌子,再開就要到蘇州、無錫、南京,甚至北京。張海走了旁邊一條路,提醒說,安全帶。我趕緊給自己系好,用力拉,像美國死刑犯,五花大綁上電椅。張海說,后排也系上。小荷皺皺眉頭,我轉身教她,手忙腳亂,終歸綁上安全帶。

張海打開電臺,是張國榮的《夜半歌聲》,小荷跟著哼歌,世界越發空曠,暗淡無光。張海說,阿哥,你最想去啥地方?他的音量蓋過張國榮,像他外公一樣洪亮。我說,不曉得。其實呢,我想快點回家里。張海說,我想去米蘭。小荷說,米蘭在啥地方?張海說,意大利,AC米蘭曉得吧,我想去圣西羅球場,看一場米蘭德比,小荷,現在輪到你講了。小荷說,我想去巴黎。張海說,我們三個一道去,先去巴黎,再去米蘭,反正順路。小荷問我,哥哥,你想去啥地方?我說,耶路撒冷。幾個月前,我寫過一首詩,每一小節開頭,都是“跨過蘇州河,到耶路撒冷去”。小荷問,這又是啥地方啊?張海插嘴說,電視新聞里聽到過,不是爆炸,就是騷亂,不大好去的。我說,也沒錯,但是好地方,神圣的地方。小荷說,神圣是啥東西,語文老師教過,《新華詞典》里也有,我還是不懂。我看了她的眼烏珠說,蠻難回答的。張海笑說,就是像我外公那樣,想打我就打我,我必須要乖乖挨打,還要被打得開心,這就叫神圣。

汽車城到了。車窗搖下來,隔一片黑暗曠野,滬寧高速,流光溢彩,徹夜轟鳴。上海F1賽車場正在造。小姑娘坐車里,張海不吃香煙,癮頭上來,猛吸鼻頭,有點困。我說,你就吃一支吧。小荷也說,允許你吃一支。張海點一支牡丹,藍顏色魂靈,從煙頭裊裊升起。張海說,我在給老廠長燒香,等到春申廠搬過來,他必要每日來轉轉。小荷嗔怒說,不要嚇我。張海說,老廠長的魂靈頭,一直在這部車上。小荷說,不要嚇我了。

丁字路口打彎,未來的春申廠,就在小道盡頭。兩邊開了夾竹桃,跟蘇州河畔一樣,紅顏色、白顏色花蕊。春夏之交,月明星稀,野風微醺,中了夾竹桃毒,沉醉,迷離,讓人窒息。小路曲折,張海的手指骨節,在方向盤上暴凸,來回拉方向,加擋,減擋,踩離合,抬剎車。地面崎嶇坑洼,顛得我七葷八素,還好綁了安全帶,胃里的面要造反,差點吐到儀表盤上。后排小荷尖叫,卻叫張海不要踏剎車,開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后五百米,路又變直,張海調到六擋沖刺。遠光燈掃射,像穿過隧道。須臾,這道光被吃掉。紅與黑被吃掉,紅與黑在轉。天在轉,地在轉,月亮在轉,星星在轉,我、張海、小荷,三個人也在轉。車禍發生了。

滑鐵盧戰役,法國胸甲騎兵,氣吞萬里如虎,殺到英國步兵方陣前,橫出一條深溝,功虧一簣。雨果老爹評價拿破侖,那個人的過分的重量攪亂了人類命運的平衡。紅與黑過分的重量,攪亂了我、張海、小荷三個人命運的平衡。開花炮彈,在我腦中開花。軍刀劈開肩膊,車裂,腰斬。星辰墜落,但不寂靜。地球還在自轉。安全帶對抗重力。我想到了死。眼鏡片碎了。我怕變成“鉤子船長”。電影里每逢翻車,就會漏油,每逢漏油,就會爆炸。我看到了恐懼的樣子。它是紅的血,它是黑的油,淹沒我的頭頂,沉沒到冰面下,負一千六百米,在貝加爾湖底下腐爛,燦爛,爛。

十一

天,蒙蒙亮。落雨,潮濕,溫熱,發霉的雨點,滴落在眼皮。我在呼吸。運道蠻好,十根手指頭,皆能張開,拳頭能握緊,腳指頭可以動,關節還活絡,就是儀表盤上,全是我的嘔吐物,阿娘面館的鱔絲面。張海也活著,面孔插了碎玻璃,橫過兩枝鮮血梅花,又被雨水模糊。還有小荷,她被困在后座,雪白面孔流血,裙子上也有血,映日荷花更紅了,紅得腥氣。

擋風玻璃,變成一張蜘蛛網,竟沒粉碎,哈利路亞。三個人都綁了安全帶,像鎖子甲,明光鎧,擋牢萬箭穿心,否則人已涼了。車門能開,沒被困死。我爬出車門,再拉后門,松開小荷的安全帶,抱她出來。小姑娘分量輕。雨水打了面孔,小荷醒了,眼烏珠睜開看我,又看看紅與黑,手指頭沾血,眼淚水涌出。我又去拖張海,他分量比我重,運道不好,膝蓋腫了,腳骨斷了。張海咬了牙,叫不出聲,只喘粗氣,困獸猶斗。小荷哭管哭,也來幫忙,四只手拖著張海,終歸拉出駕駛座,雨水、血水、汗水、眼淚水,渾身濕透。我爬上變形的引擎蓋,再上車頂,托著小荷的腋胳肢,幫她爬上地面。我不敢再動張海,免得骨折加重。小荷伸手拉我,我爬上去,摜倒泥濘之中,像第二趟出生,又像一只小小蟲豸。回頭看,紅與黑,陷落在一條深溝中,地球上的一道傷疤。慣性不可阻擋,車頭嵌入淤泥,齷齪,但是柔軟,小姑娘胸脯般柔軟,吮吸、融化了沖擊力。車子屁股,兩只后輪,風騷翹于地上,尾翼斷裂,像一架飛機墜毀。紅的,黑的,加上爛污泥,混了一道,調色盤似的燦爛。

梅子黃時雨,腦子也是黃時雨,混沌中漸漸明了。我的襯衫上皆是血,慢慢脫下來,拔出小臂上的碎玻璃,性命交關時光,我伸手擋了面孔。最疼是鎖骨,安全帶的血印子,從肩膀貫穿到腰眼。小荷坐在淤泥里,裙子洇出殷紅的血,定怏怏看我說,哥哥,我要死了嗎?我摟著她說,小荷,要是你死了,我跟張海陪你一道死。小荷破涕為笑說,哥哥,這我就放心了。我的膀胱憋了一夜,馬上就要爆炸,摒不牢了,我叫小荷轉過身去。我出了一泡尿,老廠長保佑,從上到下,器官皆沒事體。有事體的是張海,他的面孔刷白,坐在深溝里說,阿哥,快去新工廠,叫人來幫忙。我說,新工廠在啥地方?他大概耳膜穿孔了,就像老毛師傅,嗓子吼得乒乓響,新工廠就在這頭。

但我只看到處女地,一道深溝的處女地,無邊曠野,碎石頭,野草,幾株泡桐瘋長,烏鴉停在樹梢,被淋得萎靡不振,報喪似的嗚咽。我用襯衫蓋在小荷頭上,勉強遮擋雨水,叫她看著張海,不要亂跑。我去尋人救命,腳高腳低,舉目無親,冷到骨髓里去。我沒看到工地,也沒新工廠,更沒晝夜不停的施工隊。大吊車、攪拌車、打樁機,不過是一場夢。張海想象的新工廠,全是空中樓閣、飄在頭頂的雨云。頂著梅雨,我走了半個鐘頭,尋到最近的活人,是一家農舍。我借了人家電話,打回家里,無人接聽。我想,爸爸媽媽正在尋我,滿世界地尋,焦頭爛額地尋。

我們得救了,紅與黑也得救了。救援拖車來到,將桑塔納拖出深溝,像拖一具淹死鬼。車頭變形損傷,但是形狀沒變,還是洋火盒子。我爸爸跟張海親手焊接的部分,倒是固若金湯,六根車柱也沒斷。送到醫院,張海膝蓋骨折,手腳受傷好幾處,醫生講不會有后遺癥,不會變成蹺腳,打三個月石膏即好。我沒少一個零部件,每根骨頭皆安好,只有皮肉傷,軟組織挫傷,連縫針都不必,但是淋雨著了涼,打了擺子,高燒連發三日才退。照道理講,我坐副駕駛,比開車的張海更危險,但我沒事體,運交華蓋,必有后福。小荷頭上有道傷口,碎玻璃劃的,縫了三針,身上沒傷,只有烏青塊,裙子上洇的血,是小姑娘初潮。“山口百惠”頭一個沖到醫院,抱著小荷,眼淚汪汪,但沒罵人,就把女兒領回家里了。

第一個后果,張海倒霉了。骨折相當痛,但他沒哭。我爸爸沖到醫院,張海倒是哭了。我爸爸第一趟罵他,抽他一個耳光。張海認錯,不該開了紅與黑,走夜路,看野眼,沖到荒郊野外,差一點害死我,害死廠長女兒。我爸爸卻講對不起,捏捏徒弟臉,叫他注意休息,好好養傷。老毛師傅來了,一聲不吭,抬起鐵鉤般右手,打得外孫鼻青面腫,牙齒脫落兩枚。我爸爸把他攔下來,生怕張海被打死。

第二個后果,我爸爸、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四人頂著雨披,騎了四十公里腳踏車,去看了車禍現場。心心念念的新工廠,屁都沒有,只有一條深溝,溝底皆是屎尿般的淤泥,零落桑塔納的保險杠、鐵皮碎屑、玻璃碴碴。保爾·柯察金說,地址搞錯了吧?他們又騎了車,走遍汽車城,問了方圓十公里內所有工地跟單位,結果清清爽爽,根本不存在春申廠工地。我爸爸的面色,便跟深溝中的淤泥一樣。梅雨下,我爸爸跟老伙伴們,再騎四十公里腳踏車,汗流浹背,雨披內外,皆是淌淌滴,趕回廠里,聽說“三浦友和”剛出門,去了外地出差,給子虛烏有的新工廠采購設備。

其實呢,我爸爸只要廠長解釋一句,新工廠不在汽車城,而在浦東金橋,那頭有上海通用。要么搬出上海,去了蘇州、無錫、常州;要么像四十年前,大小三線建設,上海工廠西遷萬里,巴山蜀水、云貴高原、瘴癘苗疆的深山地洞;甚至,新的春申廠已經造好,廠長要送驚喜,放一只大炮仗。最后一種可能,七十周年廠慶,“三浦友和”宣布工廠搬遷、原始股集資這日,恰是愚人節,一場惡作劇,一場游戲,一場夢。

十二

廠長辦公室,灰塵一日比一日厚。我爸爸拿了濕抹布,揩拭“三浦友和”的辦公桌,順便看玻璃臺板下頭,壓了好幾張全家福。最舊的一張照片,三十年前,我爸爸從部隊復員,進廠做了工人,立于最后一排角落。之后每隔幾年,我爸爸位置就往前移、往當中移,面孔越發清晰,也不再后生。十年前,春申廠被評為文明單位,全家福從黑白變成五顏六色,我爸爸已立到第二排當中,前頭就是老廠長。最后一張全家福,占了整面墻壁,便是七十周年廠慶。廠長坐第一排當中,寶貝女兒坐他大腿上。我爸爸在廠長左邊,工會主席瓦西里在右邊,左右護法,張保王橫。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都在第二排。他們仨人的子女,雯雯、小東、征越立在第三排。最后一排,臨時工張海笑得燦爛。唯有第一排的“鉤子船長”,瞪了兩只眼烏珠,如同遺像一張。拍這張照片的人,就是我。

一個禮拜后,廠長辦公室已被收作得窗明幾凈,如同殯儀館告別大廳。女會計費文莉也消失了,請了事假,不曉得在啥地方。保爾·柯察金說,費文莉跟“三浦友和”私奔了吧?自覺形勢不妙,我爸爸帶上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尋到廠長家里。

黃梅天快過去,還在落雨。甘泉新村,六層工房頂樓,門口堵了七八個男人,一看絕非善類,個個自稱債主。我爸爸敲門半天未果。神探亨特輕舒猿臂,讓債主們退后。我爸爸隔著門,報出自家大名。片刻后,房門打開一道縫隙,露出“山口百惠”面孔。我爸爸吃了一驚,見她骨瘦形銷,面容憔悴,頭發凌亂,不免讓人憐惜。當年“三浦友和”結婚擺酒,我爸爸是新郎官師傅,新娘子過來點煙敬酒,師傅長、師傅短,稍帶蘇州口音,像一塊糯糯軟糖。后來,我爸爸來此做客,“山口百惠”做過幾道小菜,對于灶披間生活,我爸爸一竅不通,卻對徒弟娘子贊不絕口,每趟提及,自然惹我媽媽生氣。

“山口百惠”將四個老工人請入家中,緊緊鎖上房門。女兒頭上還裹著紗布,正好橫過眉毛,前兩日剛拆線,她媽媽擔心留疤。小荷面孔刷白,紅了眼圈,眼烏珠幽幽閃光,撲在臺子上背英文,準備明日大考。“山口百惠”回到臥室,梳妝打扮,吩咐女兒招呼四位爺叔。冉·阿讓問她,傷口還痛吧。小荷說,不痛。她拿了四只玻璃杯,抓出四把龍井茶葉,傾在杯中,一杯杯倒滿開水。神探亨特不忍心說,不要忙了,爺叔們自己來,妹妹去寫字吧。我爸爸在沙發上坐著,相當局促,不曉得腳往哪里擱。玻璃杯里的茶葉,慢慢泡開,翻滾、拉伸,糾纏不清,嘴唇皮還沒搭上,我爸爸心口卻被燙了一記。女主人再出來,面孔稍有顏色,才像“山口百惠”本尊,又敬了客人四根煙,她唉聲嘆氣講,一個禮拜聯系不到廠長了,不曉得他的下落。還有一樁秘密,“山口百惠”說,一年前,老浦就跟我協議離婚了,他每日回來,陪女兒吃夜飯做功課,然后出門過夜,小荷一直以為爸爸是去廠里值班。冉·阿讓強兇霸道說,這只畜生。“山口百惠”說,離婚是我們兩個人事體,沒告訴大家,現在他闖了大禍,生死不明,連累全廠老小,我實在抱歉。冉·阿讓說,我也有女兒,是我們抱歉。“山口百惠”摟著女兒說,現在呢,小姑娘也懂了,馬上期末考試,小升初,不好耽誤成績。我爸爸只抽半支煙、吃半杯茶,便招呼兄弟們走吧,廠長若有消息,請“山口百惠”第一時間通知,要是門外那點瘟生,再來糾纏孤兒寡母,他自會來幫忙。

四個老伙伴出來,跟堵門的債主談判。人家不管廠長何時離婚,拿出一張張借條,幾千元到幾萬元不等,白紙黑字,有“三浦友和”簽名,還有血紅手印子。借條時光,最早在前年,多半在今年。保爾·柯察金問,廠長講過借鈔票的理由吧,用到啥地方去了?債主們表示一無所知,堂堂一廠之長,總有還款能力,哪怕是灰色收入。神探亨特發了一圈香煙,洛杉磯警探似的分析,這是一樁蓄謀已久的詐騙案,“三浦友和”利用廠長身份,向全廠職工集資,向社會人員借款,最后卷款潛逃,更嚇人的是,一年前,他就悄悄離婚,撇清老婆小囡責任。保爾·柯察金說,列寧同志講啊,最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冉·阿讓說,死蟹一只,大家認購原始股的鈔票,通通沒得了。我爸爸說,何止我們口袋里的鈔票,春申廠也要沒了吧。保爾·柯察金說,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哪能辦。神探亨特對債主說,各位朋友,大家都是“三浦友和”的受害者,你們也到外頭想想辦法,一定要捉他回來,不過嘛,跟他老婆小囡沒關系,不要再來此地了。神探亨特身坯強大,婦女用品商店捉盜賊氣魄,加上冉·阿讓面貌兇惡,債主們作鳥獸散。

到樓下,四個老頭避雨,吃香煙,吐痰。保爾·柯察金說,剛才要是動手,我們打得過人家吧?冉·阿讓說,幫幫忙,都是老棺材了,走幾步路就喘了,肋膀骨拆散了啊。神探亨特放下拳頭說,上個禮拜,我剛去醫院做過胃鏡,受罪啊。我爸爸騎上腳踏車,穿了雨披說,不要講了,這是命。

十三

烈日,臺風,盛夏過去,秋老虎來吃人。春申廠要拆了,車間機器設備、庫存零部件,賣成廢銅爛鐵,三鈿不值兩鈿,通通抵債。我幫我爸爸清理工作間,抱出三只紙板箱,裝了電工家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沖擊鉆就有一大兩小三只。張海也來幫忙,傷筋動骨一百天,但他到底年輕,腳上石膏拆了,行動恢復自如。廠長辦公室,已是徒窮四壁,工會主席瓦西里,帶人來洗劫一空,只余墻上大照片,七十周年全家福。張海拆下相框,準備帶回家里,藏到床底下,留給外公一個念想。

廠長辦公室柜子被撤空,墻上露出一道鐵門,把手是個圓圈,好似船上艙門。張海使出吃奶力道,艙門紋絲不動。張海揩了汗說,師傅啊,這扇門里,到底有啥?我爸爸說,噓,小心被人聽到。我探頭看門外,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我爸爸吃一支煙說,老毛師傅跟我講過,這只小房間,是春申廠第一位老板,老王先生留下來的,只有廠長可以進去。我說,我懷疑這里藏了人。張海說,難道是廠長?他失蹤幾個月,藏在辦公室里?我存心說,也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體。張海跳腳說,快點開門,不是要救廠長的命,是要尋到一百萬集資款。我火上澆油說,《福爾摩斯探案集》中,《馬斯格雷夫禮典》相當恐怖,最后在密室底下,發覺管家是被活活餓死的。我爸爸看了門鎖說,這是防盜門,像銀行金庫,沖擊鉆都打不開,除非點炸藥,要么整棟樓拆掉。我說,等到拆遷,豈不是玉石俱焚?我爸爸說,必要尋到鑰匙。

隔兩日,我接到張海電話,鑰匙尋著了。傍晚,我跟我爸爸跑到廠門口,只見張海騎了腳踏車,后座蕩著小荷,背著米奇書包,裹著翠綠裙子,跳下腳踏車,荷葉羅裙一色裁。我說,你來做啥?小荷說,我來尋我爸爸。我把張海拉到一旁問,啥情況?張海說,廠長辦公室,防盜門鑰匙,我思來想去,只可能藏在廠長家里,但是直接上門,必定會被“山口百惠”趕出來。我說,你就去尋小荷?張海說,小姑娘想念爸爸,等了一個熱天,眼睛都哭腫了,她從家里偷出鑰匙,不過有個條件,就是要親手開門。

春申廠大限將至,門口貼了法院封條,白顏色大叉,宣告死刑判決。張海正要去撕,我攔了說,不作興,撕法院封條,要被判刑的。轉到工廠背后,靠近蘇州河,此處圍墻低矮、殘破、頹敗,還有一棵老槐樹。十年前,梁上君子,常常從此翻墻入廠,盜竊倉庫里的黃銅,逼得神探亨特拉起電網。這兩年,春申廠日薄西山,小偷懶得進來,電網早就廢了。老少四人,爬上老槐樹,翻越墻頭。甫一落地,犬吠聲響起,撒切爾沖來。張海對它一噓,它不再聲響,搖著尾巴遁去。廠里斷電,人去樓空,雕欄玉砌皆不在。路過倉庫,鐵門已被卸掉,紅與黑,早被香港王總拖走。

廠長辦公室,我爸爸打開手電,照亮小房間防盜門。張海說,小荷,鑰匙呢?小荷打開書包,掏出一塊木板,吊了十幾把鑰匙。小荷說,總有一把鑰匙是對的。尋著防盜門鎖孔,小荷把一把把鑰匙戳進去。第一把,不對;第二把,明顯太小;第三把,尺寸太大,叫人肚腸角癢。張海走到外頭,像給盜竊團伙望風。小荷手里一抖,鑰匙板落到地上,忘記剛才的順序,只好從頭再試一遍。我要幫忙,小荷說,我自己來。試到第十把鑰匙,門鎖咯噔一記。小荷揩揩汗,一點點轉動鑰匙。鎖開了。她輕推一記,手指頭忒細,沒推得動。我爸爸幫她推一把,鐵門咿咿呀呀,好像壓了喉嚨口呻吟,又像撬開棺材縫,引出一團煙霧,裊裊而出,撲到眼烏珠里,托夢風景。

小荷叫,爸爸!爸爸!無人回答,嗡嗡回響。腐爛、金屬氣味,好像頭一趟打開定陵地宮。手電光束搖搖欲墜,我看到一把椅子、一張辦公桌,蒙了一層光,也蒙了一層灰,綠顏色臺燈,厚厚一摞書,吹一口氣,露出一本土黃色封面,俄羅斯木版畫風格,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慢慢挺尸出來,壓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魯迅全集》 《巴金全集》。我捏了鼻頭靠近,翻開一本《牛虻》,釋放霉菌塵埃,飛出一對蛾子,灰翅膀撲扇,繞著小荷頭頸飛舞,嚇得她踏腳跳。張海手快捏牢蛾子,放到手電筒下。余下一只蛾子,看到同伴被擒,也不逃命,圍著張海飛。《牛虻》最后一頁,有這樣一段話:“不管我活著,還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樂地飛來飛去。”紙頁里的塵埃,呼入氣管,我咳嗽著說,這只蛾子,大概就是牛虻,另外一只蛾子,是他的情人瓊瑪。小荷說,快放生。張海放開手指頭,牛虻得了自由,圍繞我們四人,交錯起舞,既像交配,又像飛蛾撲火。我爸爸點一支牡丹煙,吹了口氣,人家是口吐蓮花,他是口吐牡丹,便將兩只蛾子送走,沒入黑魆魆天花板,回了燒炭黨人的意大利。

整個密室兜底翻,既沒尋著金銀財寶,更沒活人跡象。我爸爸說,廠長不在此地。小荷搶過手電筒,一頓亂照,天花亂墜,直叫人頭暈、惡心。張海要奪手電筒,小荷推開他說,你騙我。張海說,萬一廠長真的藏在此地,過兩天拆遷隊來,推土機不長眼睛,你爸爸死無葬身之地,現在沒尋著,至少說明他還活了。小荷揩揩眼淚水說,嗯,張海哥哥,你講得有道理。廠長沒尋著,倒尋著一臺電唱機,一套黑膠木唱片:《紅燈記》 《紅色娘子軍》《智取威虎山》 《沙家浜》 《海港》 《奇襲白虎團》。我爸爸說,六部樣板戲。小荷問,還能放出聲音吧?我爸爸抽出一張《海港》,針頭落下,圓盤轉動,像日光燈剛亮,刺啦刺啦,又像開油鍋,噼里啪啦,一個男人的聲音,喇叭里悠悠而出。樣板戲,本該豪情萬丈,恨不得吞吐日月,橫掃上下五千年,到了這臺電唱機里,卻像被電熨斗燙過,一記溫柔,又一記沙啞,扼了嗓子唱,拍子拖長三倍,如泣如訴,去非洲草原野餐,去乞力馬扎羅看雪,慢慢變成女聲,咿咿呀呀,像唱越劇。我爸爸貼著電唱機說,這哪是樣板戲?我也聽出端倪,分明是一九四九年前,舊上海靡靡之音,一個嬌滴滴女人,牽絲攀藤吟唱,冬夜里吹來一陣春風,心底死水起了波動,雖然那溫暖片刻無蹤,誰能忘卻了失去的夢……叫人心臟吊起來,又慢慢蕩下去,浸泡到一池春水,重重疊疊,戛然而止,好像這個女人,藏身空氣中,坐我背后,收作頭發,整理衣裳,照鏡子,卸妝,篦頭發。小荷說,真好聽。張海說,嚇煞人。我爸爸說,不談了。

我跳起說,廠里已經斷電,電唱機卻還能響?小荷一聲尖叫,一只手抓著我,一只手抓著張海。我爸爸拍腦袋說,我腦子壞了,忘記斷電這樁事體。張海蹲下去一看,電源插頭拖在地上,根本沒進插座。張海說,這臺電唱機,簡直成精了。我爸爸插上電源,拿著《智取威虎山》唱片,擺到唱機圓盤上,卻是寂靜不動,再無聲息。密室里影影綽綽,春申廠每一任廠長,列祖列宗,從老王先生開始,一個一個排排坐,魂兮歸來,坐在蒙塵的靠背椅子上,藏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紙頁間,困在樣板戲的黑膠唱片里,太虛幻境一場。時光凝固、壓縮、交錯,七十年,或者七年,甚至七天、七個鐘頭、七秒鐘,都是一回事體。像一把鹽、一把糖、一把味精,通通混在水里,混在油里,啥人再分得清?既沒起點,也沒終點,一團亂麻,一個死結。

十四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兩架飛機撞入紐約世貿中心雙塔。曼哈頓天崩地裂,上海春申機械廠,剛好被推土機夷為平地。傍晚,我陪我爸爸去工廠廢墟,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還有張海都來了。“三浦友和”依然無影無蹤,像一個洋泡泡,打了氫氣,升上青天,融入白云。七十周年廠慶典禮,廠長引用魯迅先生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一語成讖,春申廠果真在沉默中滅亡,享年七十歲零五個月。

阿房宮冷,銅雀臺荒,瓦礫堆上,立了個白襯衫、紅領帶、白皮鞋的老頭,原來是小王先生,白頭發梳得清爽,捏一根手杖,敲打破碎的紅磚頭,來看春申廠最后一眼。他嗓子啞著問,老毛阿哥呢?張海說,外公生悶氣,不肯出門,要我叫他過來吧?小王先生擺擺手說,不麻煩你外公了,我看看就走。良辰美景,都付與了斷井頹垣,我爸爸如同考古學家,分辨出一車間、二車間蛛絲馬跡,又挖出馬賽克碎片,必是職工浴室。保爾·柯察金循著舊報紙,發現辦公室遺跡,當年他常于此坐一整日,抽煙、吃茶、看報紙、吹牛皮。防盜門鐵皮,尚有幾塊殘存,便是前兩天打開的密室。冉·阿讓啥都沒尋著,立在化為烏有的廠門口,哼《北國之春》。我爸爸尋著工作間,踏著一地廢鋼鐵,窮途末路,蹲下吃一根煙,斜陽西下,灑了血紅血紅的一面孔。神探亨特尋到倉庫,當年他如鐵面判官,在此擒獲無數蟊賊。就在圍墻廢墟里,我撿到一條小奶狗,看起來是黑的,其實是咖啡色,奄奄一息。昨日,撒切爾忠心耿耿,不準拆遷隊進來,便被推土機軋死。它剛養了一窩小狗,玉石俱焚,只剩這一根獨苗。身高八尺的神探亨特,當場落淚,仿佛死了娘子,又死了兒子。神探亨特說,當年廠里殺人案,人心惶惶,大家每趟值班,不是講鬧鬼,就是傳兇手又來了,我從鄉下弄來這條母狗,取名撒切爾,值夜班就不怕了,它還幫了保衛科,抓過好幾個盜竊分子,是一條功勛犬。天黑下來,我爸爸把小狗抱回家里,慢慢喂了牛奶,起名布萊利。

當夜,張海打來電話,外公要死了。我爸爸先沖到醫院去了。后半夜,我媽媽已經睡熟,但我睡不著,決定也去看看,悄咪咪出門,一路小跑。凌晨三點,我到了急診室,嗅著亡魂氣味,覺得一切眼熟,鼻頭熟,心更熟。我的爺爺奶奶,皆是在這一間急診室走的。數年前,我奶奶被送進來搶救,我還是根豆芽菜,立在同一角落,看人家進進出出,形形色色。有耄耋之年,死之將至;也有正值壯年,命運多舛;還有年輕后生,學《英雄本色》小馬哥,胸口中了刀子,血如泉涌,大小便失禁,家里人跪在地上,求醫生救命;更有青春少女,吃了整瓶安眠藥,卡在鬼門關里,據說腹中,珠胎暗結。有個男醫生,高達一米五,自帶閻王爺氣質,預測我奶奶熬不過一夜,果然不到天明,我奶奶口吐白沫,撒手人寰。

此刻秋夜,我認出同一批醫生、同一批護士。其中三寸丁神醫,面孔多了幾道皺紋,正為“鉤子船長”開具病危通知書,原來是中風。我說,心里不適意,想來看看老毛師傅。我爸爸捉緊我說,這只小鬼,總算懂事體了。張海眼圈通紅地說,昨夜,外公也去看了春申廠,回到家里,先吃一瓶黃酒,再吃一瓶白酒,我實在攔不牢,外公怒火沖天,一邊吃酒,一邊用揚州話罵娘,他在廠里做了四十多年,加上退休二十年,廠子哪能說沒就沒。對老毛師傅來講,等于天塌了、地崩了、海干了、祖墳被挖了、斷子絕孫了。

我爸爸一夜未合眼,換來一夜奇跡,矮子神醫妙手回春,“鉤子船長”身坯底子太好,撿回一條命。但是腦血管爆掉,余生之年,右半邊動彈不得,講話含混不清,揚州話說成非洲話,離死人只差一口氣。老毛師傅勞保卡不夠用,還要付兩萬元。張海有兩個舅舅、兩個阿姨,為分攤醫藥費,吵了好幾趟。大舅舅下崗八年,終日混棋牌室,打大怪路子。小舅舅開了煙紙店,賣假煙假酒,賺點小銅鈿。大姨媽剛辦退休,忙碌女兒婚事,講老頭子中風真不是時光,最好晚兩年再翹辮子。小姨媽正打離婚官司,上個月捉奸得手,急著要搶房子,哪里有空管老爹。看到這伙兄弟姊妹,糾纏在醫院走廊吵架,猶如朝鮮半島南北和談,我爸爸默默去證券公司,拋掉最后一點股票,割肉取出現金,替老毛師傅交了醫藥費。張海的舅舅姨媽們作鳥獸散,塞給我爸爸幾根香煙,再沒見過影子。

多事之秋,老毛師傅出了醫院,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從此臥床不起。我爸爸步了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后塵,加入再就業大軍。我爸爸去了一家熱處理工廠,私人老板開的,在南翔古鎮工業區。張海想一道過去,但人家只要有經驗的老師傅,年輕力壯的后生,多如蒼蠅,不稀罕他一個。我爸爸每日清早出門,騎一輛電瓶車,騎十幾公里上班。熱處理廠,聽起來像廚房間,人人端著鐵鑊子、鐵勺子,油燜煎炸上崗。其實呢,是做金屬加熱,使剛更剛,使柔更柔,剛柔并濟。中國人老祖宗鑄劍,淬火就是熱處理,得出馬氏體組織。我爸爸工資翻了三倍,負責修理行車,就是巨型起重機,吊運重物,形如天橋。行車出了毛病,我爸爸便要爬上去,十幾米高空,落下去就是大事體。我媽媽頗不放心,叫他不要做了。還是冉·阿讓介紹,我爸爸去了蘇州工業園區,一家外資大廠,總部在德國,生產汽車零部件。我爸爸做了電工,月薪三千,無須爬行車。美中不足,就是太遠,要乘班車,路上兩個鐘頭。

過了冬至,張海來我家做客。他拎來一只鳥籠子,老毛師傅養的小鷯哥,已學會一口揚州話。老頭中風在床,鷯哥怕是養不活了。我爸爸收養了這只鳥,跟布萊利做伴,開始雞飛狗跳的歲月。我爸爸又拉了徒弟走象棋,張海執紅先行,炮二平五,我爸爸執黑,馬八進七。一紅一黑,一進一退,竟是棋逢對手,頻頻兌子。張海的紅兵,我爸爸的黑卒,雙雙過了楚河漢界,再沒回頭路,要么殺到棋盤最后一線,要么被車、馬、炮,甚至象啊,士啊吃掉,要么丟卒保車、丟卒保帥,死無葬身之地。最后一步,張海馬后炮,將死了我爸爸。張海說,對不起,師傅。我爸爸說,好啊,徒弟終歸要超過師傅的。臨別前,張海送我一枚行星齒輪,汽車變速箱配件,結構類似太陽系,中央是太陽輪,圍繞一圈行星輪。一年前,張海親手畫圖紙,設計這枚行星齒輪,再用廠里機器開模,金木水火土,各有不同尺寸。太陽的光與熱、木星的宏大、天王星的冰冷、冥王星的遙遠、火星的神秘,一切皆在手掌心,九大行星,分別自轉與公轉,最后才是地球。這是春申廠最后一件產品,被我收在抽屜底下。我爸爸裝作沒事體,叫我送張海下樓。車棚燈壞了。月亮與九大行星,全部暗淡無色,停止自轉與公轉。寒風搖動枯枝敗葉,夜里沙沙哭聲,遍地銅錢鋪路。我又問他,將來有啥打算?張海說,不曉得,阿哥,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他騎上腳踏車,蹬起來,眼烏珠一眨,沒了。二樓陽臺,荒涼花盆背后,藏著我爸爸的影子,目送徒弟遠去。

十五

北京夏季奧運會后,我結婚了。我買了新房子,買了一部寶馬5系轎車。第二年,我的兒子菜包出生。我公司搬到長壽公園隔壁,租下二十一樓的復式頂層,扒在陽臺上,正好俯瞰音樂噴泉,黑白琴鍵分明。一日,公司里做九州系列圖書的編輯,吃中飯回來,帶了一本舊書,發黃、霉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紙頭,蘇聯科幻小說,扉頁敲著圖章“上海春申機械廠工會”。他講是樓下公園,有人擺地攤,賣舊書報雜志。我想了想,下到長壽公園,音樂噴泉旁邊,尋著舊書地攤。我沒看到張海,只看到一個老頭。我認得他,我爸爸曾經的密友,工會主席瓦西里。他坐著小矮凳,手指頭舔了唾沫翻頁,欣賞十年前的《藝術界》人體攝影專輯。銅版紙上的模特,豐乳肥臀,來自東歐,捷克斯洛伐克。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美好的精神食糧也會有的,讓人不知饑餓與疲倦。瓦西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不便打擾他的好事。我也沒告訴我爸爸,免得讓他煩惱。

上海世博會這年,九州幻想尋著投資,開了一家游戲公司,送我一點零頭股份。游戲公司在嘉定,實在太遠,我偶爾去看看,不想開車,坐地鐵11號線。過了南翔,列車鉆出地面。我是眼皮磕沖,在座位上睡著了,醒來已到汽車城,坐過了站。我決定出站。深秋,天黑得早。地鐵站外,公路筆直,對面上海大眾廠房,連綿不絕,帕薩特、桑塔納、Polo,一部接著一部,十月懷胎,或者剖腹產。公路這邊,依然空曠,望到上海F1賽車場頂棚。我一個人走,世界面目全非,尋不著那片荒野,更不要講,地球上的深溝,早被填平,或造樓房了吧。我是刻舟求劍,信馬由韁,再回頭,地鐵站像座小山,可望而不可即。

天黑了。一部富康轎車,掛了皖牌,停在我身邊。車窗搖下來,司機問我去哪里。嘉定一帶,黑車多如牛毛,皆是外地牌照。我上了車。后排車墊,霉爛味、煙草味、上一任乘客的狐臭味。我說,去地鐵站。司機說,十元。他從后視鏡里瞄我,慢慢起步,后頭一部東風卡車,拼命按喇叭,兇猛超車而去。我說,師傅,太慢了。司機說,阿哥。我說,你跟啥人講話?司機說,阿哥,我是張海。車子靠邊停下,打開雙閃,司機掏出紅雙喜,打火機點煙。我懷疑,車里氣味讓人神志不清。我湊到前排,仔細端詳他的面孔,就是張海,千真萬確。我不曉得講啥。張海笑了,面門中心,鼻頭兩旁,切出兩道法令紋。張海說,阿哥,真有緣分。我說,你開黑車了?不賣碟片了?張海說,現在DVD生意不好,大家上淘寶買片子,迅雷直接下BT,最近上海世博會,大自鳴鐘市場被沖了,這邊只有一條地鐵,工廠多,夜里只好打黑車,生意不錯。張海重新上路,加了兩把油門,我看到地鐵站了。張海說,師傅還好吧?我說,蠻好,在家里陪孫子呢。我低頭看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張海說,對不起,阿哥,你結婚這天,我都沒來,我托師傅帶了紅包給你。我說,是我沒給你發請柬。張海說,有小囡照片吧?肯定老像你的。我沒接話。黑車停在地鐵站口。張海說,我們三年沒見了吧。我沒聲音,匆忙打開車門,走上臺階,想起還沒給鈔票。我翻開皮夾子,沒零頭,皆是一百元鈔票。我掏出一張粉紅票子,塞進車窗。張海說,我不收你的鈔票。我說,收吧,不要找了,油價漲了。話音未落,車窗馬上升起,差點夾到我手指頭。富康的發動機,像一口煮開的高壓鍋。張海加速度,車子闖過紅燈,超過兩部轎車,一騎絕塵,消逝無蹤。我的食指跟中指間,還夾了一百元鈔票。

上了地鐵,我沒去嘉定開會,直接回去了。11號線,車廂空曠,疲憊從骨頭縫里生出來。我立不牢,敞開兩只腳,獨享整條長椅。月掛中天,汽車城曠野,魔術般變幻,時而燈火輝煌,時而星辰點點。兩條冰冷軌道,從田野到工廠,再到城市中心,又像兩把利刃,切出幽深隧道,拖我沉入地下。我再沒見過張海,他成為我記憶的一部分,賽過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又一年春夜。

十六

愛因斯坦講,太空光速旅行一年,歸來世界變樣,父母墳頭青草搖曳,愛人奄奄一息,稚子已到中年,而你依舊年少,沉睡谷里,青絲滿頭,不如歸去。忘川樓的裝修、菜品、酒水,已調過無數趟,口味從寡淡到鮮甜,直至辛辣,調味料從油鹽醬醋到食品添加劑,老板娘從妖艷少婦,變作時髦老嫗,死者遺像從老廠長,變成“鉤子船長”。唯獨不變的,是門口火盆,是豆腐羹,是魂靈頭。

忘川樓外,輕軌高架線上,末班列車輾轉通過,輪軌轟鳴鼎沸,六節編組,首尾相接,窗欞燈火點點,像依依送別的靈柩。地鐵4號線,上海獨一無二的環線。理論上可以無限奔馳下去,變成一個圓環,上海之環,也是生老病死、六道輪回之環。

張海眼圈發黑,眼白織著血絲,摸出一包軟殼中華,遞出四支煙,給四個老頭子點火。神探亨特醉里挑燈看劍,保爾·柯察金夢回吹角連營,冉·阿讓可憐白發生。我爸爸打開窗門,扇扇風,免得服務員啰唆。春申廠四大金剛,星火燎原,送老毛師傅最后一程。春風夾帶火盆灰燼,恣意汪洋而來,吊燈晃動,張海面孔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香煙只燒半根,掐滅酒杯中,冰涼剩菜,慢慢酸臭。千言萬語,哽了我的喉嚨口,講不出,咽不下,當中擱了,實在難過。

張海捧出個木頭相框,正是追悼會遺像。“鉤子船長”眼烏珠凸出,盯牢每個來看他的人。夜里看到此物,自然叫人心慌。我爸爸對我說,這張照片是你拍的。我說,這種玩笑不好開的。張海說,阿哥,師傅沒開玩笑,外公辦后事,必要準備遺像,翻來覆去,尋不著合適的。我爸爸說,我也懊惱,這輩子拍了數不清的照片,卻漏了老毛師傅,沒給他拍一張好好的遺像。張海說,我從床底下,尋著一張大相框,七十周年廠慶全家福,我外公在正中位置,拍得清清爽爽,送到照相館,摳出外公面孔,放大做成遺像。看了黑白遺像,我才想起來,廠慶當日,我爸爸將奧林巴斯相機放在三腳架上,調好焦距、光圈、取景框,回到第一排坐好,我代替他按下快門。

深夜十點,服務員關燈,想要下班,摜出冷面孔。張海去結賬,保爾·柯察金問他,你娘子沒事體吧,去衛生間這樣久?張海立于樓梯口,東張西望說,不曉得,夜里吃豆腐羹飯,突然不適意了。冉·阿讓說,小海啊,剛才事體,不好讓你娘子曉得。張海下樓,到了前臺結賬,懷抱遺像木框,黑與白的“鉤子船長”,惡狠狠盯著人,收鈔票的老板娘,倒是氣定神閑,見怪不怪。又是我爸爸眼睛尖,戳一戳張海腰眼,提醒說,喂,你娘子來了。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一道回頭,人人眼神詭譎,要么看到的是丑八怪,要么狐貍精,要么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也回頭,看到了她。

春夜,我的腦子添了二兩機油,一樣一樣撿回來,揩亮,打磨,拋光。我爸爸、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從春申廠四大金剛,搖身一變,化作獅駝嶺三怪。張海抱著外公遺像,去前臺算賬埋單,背后立一女子,二十六七歲光景,黑顏色套裝,黑裙子、白襪子、黑鞋子,袖管別了黑布,綴一小塊紅布。她的頭發蠻長,烏黑油亮,發圈束在腦后,插一小朵白棉花。眉角上的疤,隱隱約約,眼烏珠里的光,像焚尸爐里的火苗,悄咪咪燒起來,熱騰騰燒清爽。她化素凈的妝,幾乎不見顏色,遺像一樣黑白,其實精雕細琢。既非丑八怪,也不是狐貍精。她是小荷,她是張海的娘子。

小荷看著我說,哥哥,好久不見。她的聲音,像一團血糯米,把我包成粽子肉餡。我尷尬地笑,不對,今夜不好笑,但又不好哭,我便哭笑不得,只好說,好久不見。小荷面色蒼白,青筋凸顯,燈光照得慘淡,捏一沓餐巾紙,揩鼻頭嘴角,整理鬢邊亂發,拉扯黑套裝衣領。小荷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下半天,殯儀館里哭一場,吹了風,著了涼。神探亨特說,難為你啦,火葬場這種地方,陰風陣陣,吊死鬼、餓死鬼、橫死鬼,都在里頭飄,你可要當心身體,最好尋個大師,幫你轉轉運。保爾·柯察金插嘴,亨特啊,你可不要灌輸這套封建迷信,我們共產黨員,都是辯證唯物主義者,連美帝國主義都不怕,難道還會怕鬼?神探亨特魁偉,即便坐下,挺直后背,仍如常人彎腰站立,他吐了口痰說,放屁,保爾·柯察金,全廠就數你膽子最小,夜里值班上茅房,你還要拖著我一道去,你要是連鬼都不怕,把廠長捉回來給我看看。眾人闃寂。我爸爸踏了神探亨特一腳,疼得他直叫,徹底酒醒,抽了自家一耳光。張海面色尤其難看,倒是小荷淡淡一笑說,不搭界的,講起我爸爸,老早習慣了。

我爸爸說,散了吧,早點回去,否則老太婆又要罵了。走出忘川樓,春風徐來,像個紈绔子弟、高衙內、西門慶,吹亂小荷一頭青絲,搶去她的小白花。張海懷抱的黑白遺像,也被吹得齜牙咧嘴、面目可憎。這個點,公交車、地鐵皆沒了。我到路邊攔出租車,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擠上一部車。這幾位,皆是我的父執之輩,我給司機兩百元,關照每個人務必送到家里。我爸爸去停車場,開出寶馬5系轎車。前兩年,我買了一部SUV寶馬X5,原本的老款5系轎車,自然給我爸爸開了,平常接送我兒子上學。我說,我來開車吧。我爸爸說,張海跟小荷一道走吧。張海說,不麻煩了,我們攔出租車吧。我爸爸說,小海,你昏頭啦,半夜抱著黑白遺像,哪個司機敢停?你娘子身體不好,夜里風大,不要再著涼。我爸爸平常沒聲音,只有面對關門徒弟,才得一點威風。小荷謝了我爸爸,夫妻倆坐上后排。

我按鍵點火,拉方向盤,轉過上海造幣廠,上江寧路橋。我爸爸放下車窗,蘇州河,早已變換味道,腐爛味、牙膏味、醬油味、泔腳缽頭味,煙消云散,泥土清香也不聞,一河清湯寡水,徐徐東流去。過了橋,走澳門路,當年春申廠,已是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經過藥水弄、長壽新村、滬西清真寺,阿拉伯式圓頂,白色宣禮塔,星月笑傲蒼穹。一路靜默,我偷瞄后視鏡,小荷身戴重孝,張海抱著遺像,“鉤子船長”目光如刀,劈開我的后脊背。我在長壽路買了一套大房子,送給爸爸媽媽居住。我爸爸先行下車,關照我必須送張海跟小荷回去。

我問張海,住啥地方?小荷說,甘泉新村,你認得。我悶掉,果然認得。到了甘泉新村,還是老工房,油煙氣味蓬勃,底樓深夜檔電視劇,二樓麻將聲聲,三樓小囡哭鬧,四樓小夫妻罵山門,五樓寂靜無聲,六樓拉緊窗簾布,亮了一盞暖燈,廠長“三浦友和”的房子。張海懷抱遺像說,阿哥,上去坐坐吧。我說,太晚了,今朝你們辛苦,不打擾了。小荷咳嗽兩聲說,哥哥,上來吧,我給你泡杯茶。我還猶豫,人卻已下了車。仨人爬樓梯,一路暗淡,每上一層,聲控樓道燈才開,臺階貼滿小廣告,通水管、修電器、開鎖。爬上六樓,我已氣喘。

房子不大,兩室一廳。裝修是舊的,家具是新的。張海捧著外公遺像,供上櫥柜,擺兩盆水果,又上三炷香。小荷給我泡了明前龍井,香是蠻香,我也口干舌燥,散了熱氣,輕啜一口。地板上有小馬寶莉,其中一匹,塊頭特別大,我好奇一拎,十幾斤重,汽車零部件拼裝的。墻上小毛頭照片,粉衣裳,頭發柔軟茂密,面相溫潤,眼烏珠流光,是個小姑娘。小荷說,我女兒,剛滿四歲。小荷做了媽媽,暗暗一算年紀,也不意外。我問,啥名字?張海說,張蓮子,蓮花蓮蓬的蓮子。小荷的女兒,菡萏初放,結了蓮藕,再出蓮子,名副其實。眼門前的她呢,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小荷說,我媽媽陪著蓮子睡覺。我不敢作聲,想起小荷媽媽,就是“山口百惠”。我立起來說,你們早點睡吧,不要吵醒寶寶。張海說,阿哥,我送你下樓。我說,不必。

又是六層樓,爬下去,回到車上,出一層薄汗。我開天窗,仰望六層樓上,小荷留了一盞燈,像一顆星,懸于濃云。一路慢開,平安回家。兒子菜包,老早睡熟,明早還要上學。娘子也困了。我眼皮磕沖,腳下如在云端,飄來蕩去,來不及汏浴,脫衣上床,眼睛一閉,入夢。

原刊責編??? 許婉霓

【作者簡介】蔡駿,男,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已出版中長篇小說二十多部,代表作有《病毒》《詛咒》《貓眼》《幽靈客棧》《荒村公寓》《蝴蝶公墓》《天機》《謀殺似水年華》《地獄變》《生死河》《偷窺一百二十天》《最漫長的那一夜》等。2015年以短篇小說《北京一夜》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雙年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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