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缺與荒蕪

胡傳永

愛書始于童年。父親原是一位私塾先生，善丹青，喜讀書。家中藏書很多，可都是些線裝古書，豎排的繁體字，從右到左反向看的。但是這些古董對于一個剛認識“大小多少，上下來去”的我來說，卻極具吸引力，經常趁母親不注意去偷偷翻看，因為書主父親被打成右派正在勞改農場接受改造，母親不讓我們碰他的書。說來好笑，這時所謂的看書就是在那些泛黃的頁面上找到一兩個認得的字而已，驚喜之后還有驚喜，這種乍然閃現的亮光足以讓一個在饑饉年代幸存下來的求知欲特強的小孩子樂此不疲了。

童年漸長，渴望有書讀，除了書包里一本在剛開學就幾乎被我背得滾瓜爛熟的語文書和一本我不大喜歡的算術書之外，就只有二姐吊在家中的一大包初中課本了。她的語文書全部被我看完，最后連自然和政治書也都被我閱讀一空。在那匱乏的年代里，它們就像是饑腸轆轆的人舍不得舔光盤中央那點少得可憐的殘羹，它們是我最美味的享受。

有一天我在西大塘埂上放鵝，突然在草叢中發現有4頁散落的小人書，從第9面到16面：說是有人交給他41把鑰匙，囑咐他前面的40間宮殿他都可以游覽并安住，千萬不能打開第41道門鎖。這人便依次向前觀看游覽，一個房間一種裝飾，一座宮殿一種風格，每個宮殿里都有美景美食，然而，等到了第41個房間的時候，他忘記了交鑰匙給他人的話，極度的好奇心促使他打開了那把他不應該打開的鎖，剎那間，房間的深處發出了轟隆隆的可怕的聲音……小人書至此結束，故事也至此結束。

我順著塘埂向前尋找，再在塘埂上下的田地里來來回回地搜索，像早幾年為了果腹在山坡上尋找可充饑的草根、地衣一樣，幾乎翻遍了蒿叢、樹棵，沒有找到4頁之外的任何一點紙塊。晚上回到家中，問遍了村里讀過書的大人，將4頁小人書給他們看，問他們見過這書沒有？問他們是否知道這書里的故事？那第41個房間里的響聲究竟是什么發出來的？村里認得字的人不多，我甚至連最有學問的老地主都請教了（那時與老地主說話是一個少先隊員大逆不道的事，但為了那小人書，我顧不上那么多了）。凡是被我問過的人，他們都以堅定地搖頭來加深我的失望。

第二天，我把這4頁小人書拿到學校，問學校里的同學和老師，他們竟然也都一概不知。趁著打豬菜的空當，又去了鄰村，去了親戚家，結果這4頁小人書就像是天降嗎哪①一樣，神奇莫測只供我一人領受，所不同的是嗎哪讓人飽足，而這4頁小人書卻增長了我的饑渴。

自此，我走路時總是埋頭細瞅或東張西望，企圖像那天一樣，可以在草叢里得到一份驚奇。然而，草叢里什么都可能發生，就是不再見到那美妙無比的小人書。我幾乎每天都在夢里尋找，一覺醒來，常常想哭，時間越久，對那小人書的思念就越發深切了。我以各樣的設想來幻化或曰續寫那第41個房間的故事，許多次，我甚至走進了那個房間，那響聲來自時空之外的敲擊，通過甬道進入聲源，那里百花盛開——而此時，我擁有的開門鑰匙已然丟失，人被反鎖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古堡里……

好長一段時間我必須強迫自己走出恍惚，才能極力充當一個正常人，然而，在一個外表還算合格的正常人里，那種對于神秘世界的臆想，對于有限空間的突圍，對于文字緯度的探究，竭力之苦、盡情之痛、用心之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已經毀了，我已被幾頁小人書坑得靈、魂、體分裂了——如何縫合這種分裂，填補這個腦洞，就像那4頁小人書之外的故事，我無法找到她的答案與結局。

直至我35歲那年，去省統計局開年度會。與往常一樣，每次出差，我總喜歡去逛當地的書店。那天趁別人休息時，我去了合肥四牌樓新華書店，書店里人很少，我目不斜視地直奔文學類方陣，就在二樓迎門的書架上，擺了《一千零一夜》，分上、中、下三部。我隨手抽出一本，打開一看，正好翻到了“他打開了第41間的門鎖，剎那間，房間的深處發出了轟隆隆的可怕的聲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還是！我以為這又是一場夢，我用手狠掐自己的胳膊，疼！再回到書頁上，文字還在！

我抱著書合到胸口上，仰面朝天，身子就一下子靠到了書架上，痛哭流涕……

那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此刻，我說不清自己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就是想哭，不是痛苦，也不是驚喜，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也顧不上別人怎么看我，我就是想哭……

兩個好奇的人過來圍觀，又引來了書店的售貨員，她看我把《一千零一夜》翻開來抱在懷里，哽咽難抑，就操著合肥口音問我：“大姊，你怎的啦？看你的眼水把書都打濕塌了，怎搞好？”

我本準備把我的故事講給她聽聽，但轉念想想，算了，賣書人不一定理解讀書人的心。

我到柜臺前付了書款，跟過來的售貨員猶疑滿滿，對收款人說：“這大姊買書就買書，哭什咋呢？”

間隔了26年，那失落在童年里的小人書，到這時、在這里，我才找到，可是我那失落了的26年本該有書讀的歲月呢，它去了哪里？

萬事互相效力，這段往事刻骨銘心，我深知我所有的經歷都絕非枉然，《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譚），在我后來海量的閱讀里，它算不得什么，然而那幾頁沒頭沒尾的小人書卻用神奇的力量緊緊地抓住了我，正是它的沒頭沒尾，將我有限的思維空間無限量地向外延伸擴展，讓我能與神奇的文字結伴為友而行走我的人生，如此說來，一份奇缺與荒蕪也是上天的一種祝福。

注：①嗎哪：《圣經》中的一種天降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