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鳴
近日從網上購了本《范煙橋游記》(王稼句編,上海三聯書店2019 年12 月版),此書為“現代游記叢編”之一種,叢書中還有郁達夫、周瘦鵑、蔣維喬等。而我獨鐘情于范煙橋的這本游記,前幾年因為撰寫范煙橋鴟夷室藏書的相關文章,曾查詢了大量相關的資料,對于范煙橋早期寫的筆記相當感興趣,可惜新版有關范煙橋的文字并不多,除上海書店影印的《茶煙歇》以外,還有海豚出版社的《鴟夷室文抄》(趙國忠編),只是范煙橋畢生著述的一小部分,他的諸多文字并未結集出版。如今這本《范煙橋游記》正好可彌補缺憾。
作為一個舊時的文人,范煙橋一生多才多藝,在小說、電影、詩詞、文學理論、隨筆、彈詞等多方面都成績卓著,出版有《煙絲集》《中國小說史》《范煙橋說集》《花蕊夫人》《太平天國》《學詩門徑》《吳江縣鄉土志》《唐伯虎的故事》《鴟夷室雜綴》《林氏之杰》《離鸞記》《蘇州景物事輯》等書籍。而這本《范煙橋游記》“收入迄今所知的全部游記”,看來編輯者是花了一番心血的,從早期的大量報刊中,輯錄了范煙橋的游記文字,這些報刊有《同南》《馀興》《半月》《游戲世界》《紫羅蘭》《新上海》《國聞周報》《珊瑚》《蘇州明報》《機聯會刊》《禮拜六》等等,還有范煙橋著述《煙絲集》《茶煙歇》。
范煙橋生平好游,以結交同好為樂,但“雖有好游之心,但蹤跡未廣,江浙滬外,僅山東、濟南、青島、泰安,湖北漢口和北京。這一方面是時代的局限,當時文化交流以地域為主,現代交通也尚在草創時期;另一方面,他忙于寫作、編輯、教書,晝作夜思,殫精畢力,哪有閑暇去做游天下的旅行家?故他的游覽,不少是寄寓之地……這種就近游覽,相對不受時日限制,可以游得更寬綽,更深入,更從容,比之走馬觀花般的泛泛一游,當然很不一樣……”(王稼句:《范煙橋游記》前言)范煙橋的游記文字,有長有短,多為有感而發,除風景名勝的摹寫描述以外,范煙橋在游記中還記錄了他和同時代文人間的交往,于今看來,也是份珍貴的史料。
在《范煙橋游記》中,多有描述與上海的淵源,如早期刊于1916 年《馀興》的文章《海上游塵》,記其早年到上海的經歷,那時的范煙橋是個教師,年齡才二十多歲,在吳江八坼第一小學、八坼女子小學、吳江縣第二高等小學、第一女子小學等校任教。到上海以后,范煙橋住在南市大新街,去過劇場和大世界,也看到了繁華世界的種種景象。這應該是范煙橋第一次到上海,那么具體是什么日期呢?他此行千里迢迢赴上海又有怎樣的事由?范煙橋在1944 年寫的《上海行》(刊于《萬象》第四卷第三期)中,道出了原委:
“我是鄉下人,以前難得到上海,記得處女行是在民國二年的正月,到鐵道協會投考南京的民國大學。明年的八月,我在一個小市集上當小學教師,那位校長趙省身先生,平時聽到他的從北京大學回來的公子漢威兄說起北京的四大名旦,尤其稱梅蘭芳博士的演戲藝術。這時候梅博士到了上海天蟾舞臺,省身先生從《時報》上見到戲目,便喜不自勝約我去觀光一番。我對于戲劇雖然一竅不通,但是這位數一數二的名角,失之交臂,未免可惜。因此表示同意,就在決定后一天動身。”
從文中可知,范煙橋第一次到上海是在1913 年的8 月,是應趙省身先生之邀去上海天蟾舞臺觀看梅蘭芳的演出,對于其中的諸多細節,范煙橋繼續寫道:

⊙ 范煙橋的掌故文
“到了上海,定了旅館,吃飽了肚皮,就到天蟾舞臺,戲票好像一元兩毛錢。那夜有王鳳卿的《文昭關》,唱得并不怎么賣力。梅博士唱的是《宇宙鋒》,我聽不出唱詞,省身先生是懂得一些劇情的,經他的約略講述以后,才知道這是一出有唱有做的好戲。唱的部分,既婉轉,又圓潤,記得白樂天的《琵琶行》,有‘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的兩句,把它來形容比擬,最切合沒有了。做的部分,有時笑,有時哭,有時苦,有時怒,種種感情、心理,表現得恰到好處。有許多人沒有注意戲目上有‘代演《裝瘋》’字樣,在未上金殿以前,紛紛離座,我們當時也沒有注意,但為了‘人間難得幾回聞’,一定要聽到他唱完最后一個字,方肯還去。所以瞧見第一排上有空座位,兩人便走過去補了缺。這時候梅博士唱得更夠味,做得更可愛,在假裝的瘋態里,流露出哀怨的情緒來,借著瘋病而盡其嬉笑怒罵之致。好像畫龍點睛,在這最后一場,方是最精彩的神來之筆。我們在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時,欣然而返旅館……”(《上海行》)
不是戲迷的范煙橋,特地赴上海觀看了梅蘭芳的演出,其中的細處描寫,亦是一段難得的史料。范煙橋在看了戲以后,還寫了篇劇評,投寄給包天笑,登在了《時報》的“馀興”欄目中。
《范煙橋游記》中有關上海的文章還有《滬西滬北之壯游》,刊于1928 年《紫羅蘭》第三卷第四號,文章以小品斷片形式,記錄在上海的所見所聞,如題為“不淘而逃”一段,文字生動有趣:“三間之屋,既塏且爽,中客堂題‘逃齋’,蕭蛻公所書,卓呆初定曰‘淘齋’,意謂受上海之淘汰而來江灣,蛻公以卓呆非時代落伍者,此來所以逃塵囂而適清靜,故為易題,亦趣事也。右書室,懸孟素女士像,題‘我家之天仙’,而其慈母劍我女士所題之‘懷素室’三字,與之相對。右臥室,不設床,仿日本之鋪,而近于關外之炕。昔唐玄宗以長枕大被,置花萼樓上,覆其昆季,不知亦作如是觀否。”
還有一篇《上龍華去》,刊于1937 年《機聯會刊》第165 期,描述的是到龍華去燒香和看桃花的情形,其中有些描述還是繪聲繪色的:“在二三月間,各地善男信女,絡繹而來,每人的身上掛著黃布袋,寫著‘朝山進香’四字,蓋上一個模糊不清的印,有的坐車,有的步行,據他們說,能夠步行,更見虔誠。這時候,龍華的和尚,嘻開了笑口,合不攏來了,因為一年的吃喝穿著有著了……龍華的桃花,有名無實,只是疏疏落落,散種在田野里,并沒有堆霞集錦之觀。倒是村娃們手里,有幾枝點綴這風光。桃花最不經久,買來插在膽瓶里,隔不到一天,就得零落了。”范煙橋的觀察還是極為細致的,描繪出舊時上海名剎的一番景色。
范煙橋雖然長居蘇州,但和上海還是很有緣分的。1936 年,范煙橋至上海任明星影片公司文書科長,隨后的幾年中,電影業正經歷從無聲到有聲的變化,最明顯的是每部新影片必有插曲。浸潤于舊時文壇的范煙橋,在填寫新詞上也是個好手,參照傳統昆曲,用長短句協平仄韻,范煙橋所作詞的《夜上海》《花好月圓》《拷紅》等曲目,由金嗓子周璇運腔使調,遏云繞梁地唱著,不知吸引了多少影迷,一曲《夜上海》成了舊時都市燈紅酒綠的象征。
鄭逸梅曾寫過一篇《范煙橋“拷紅”傳千古》的文章,提到他曾一度應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的邀請,擔任過編劇。金嗓子周璇在古裝片《西廂記》中飾演紅娘,拷紅中的歌詞,就是范煙橋寫的。《鴟夷室文鈔》中有《灌音小記》一文,記錄了當年灌制唱片的一些情況。文中有一則寫于民國二十七年的《聽周璇灌音》,范煙橋寫道:“余為國華李三娘劇制歌三闋,一昨勝利倩周璇女士灌音,招往試聽。周璇女士立話筒前,曼聲而歌,先制蠟盤,不越十分鐘,即以蠟盤放音,商榷其優劣,凡兩度而成。”這是他嘗試歌詞創作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