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物資匱乏,缺吃少穿,但是有一樣東西并不缺少,那就是電影。
那時候,我看過的電影很多,有的在電影院看,有的在鄉村露天看。在電影院看的,基本都是學校組織的,每個學期我們都會看幾次電影,直到小學畢業,總共看了多少電影早已記不清了,但每張七分錢的電影票價格,我依然記得。
每次老師帶我們進城看電影,我最期待的是可以在電影院旁邊的商店買零食,三分錢一包的甘草粒和五分錢一根的冰棍,那可是難得的享受。不過,我只能選擇其一,因為媽媽只給我一毛錢,交了電影票款后,我最多只剩五分錢,那額外的兩分是向父親討來或祖母偷偷給的。雖然只能買一種零食,好在同學間會彼此分享,大家都高興。
進城看電影,沿路城里人家客廳的擺設也是看點。我就讀的小學在縣城南郊,去電影院,南門路是必經之路。南門路兩側都是騎樓街,是密集的居民聚居地,家家戶戶緊密相連,門口正對馬路,客廳正對門口,幾乎從不閉戶,里面的擺設一覽無余。
對著門口的墻角,一般都放了一個矮短的木柜,柜子中間是玻璃門,里面放了茶葉罐、麥乳精、菊花晶什么的,花花綠綠的,非常醒目。柜頂則有暖水瓶、收音機,還有插著塑料花的花瓶,陶瓷的、玻璃的,都很漂亮,有的柜子兩邊還擺著古色古香的太師椅。
城里人用的這些居家用品,我看著就羨慕,覺得真是氣派高檔呀。
小學五年,每次到縣城看電影,我大多盯著城里人家的客廳,而那些看過的電影,記得起來的實在不多,因為我基本也看不懂。
不過,在村子看的免費電影,我卻記得清清楚楚,不僅看得懂,還看得津津有味,百看不厭。不管是同齡的伙伴還是村里的大人,都是這些電影的鐵桿粉絲,癡迷程度絕不遜于現在的追星族。
村子放電影都是露天播放,我們一群“觀影團”自帶板凳,呼朋引伴,成群結隊而去。
有次,鄰近的橫湖大隊在小學操場放《渡江偵察記》。那天中午,村里的超級影迷阿武就逐家逐戶召集觀影團,太陽還未下山,我們一行三十多人就集隊出發了。
阿武興致特高,一上路還喋喋不休地說著電影里的情節,說自己看了很多次,可以從頭到尾將人物對話念出來。我們不相信,他當即就背,結果一出口就出錯。阿武說,偵察兵準備過江到敵占區,李連長對送行的領導說:“請毛主席放心……”“請軍首長和全軍戰友放心。”我們一起打斷阿武,糾正他。阿武不甘示弱,又高聲模仿李連長發報:“長江!長江!我是黃河……”“是‘黃河!黃河!我是長江!你又錯了!”我們又糾正他。“這腦袋是笨,怪不得書讀不下去了。”阿武姐姐笑他說。
阿武念到初二就退學了,讀書不成,心地卻特好。每次到別的村子看電影,他都會帶一支手電筒,回來時總走在隊伍后面,給大家墊后照明。野外黑燈瞎火,有阿武的手電,大人小孩都安心。
但是那次觀影,阿武卻遇到了點麻煩,用家鄉話說,他“不好彩”。看電影時,阿武一如既往地充當情節預告員,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劇透”。別村的一位大叔,嫌阿武話多,呵斥道:“住嘴!煩死了!”阿武便不敢吱聲了,直至散場。
那小學距離我們村有兩里路,途中要經過幾個村子,還要翻越兩個小山崗。回村路上,阿武依舊走在隊伍最后,但被人呵斥畢竟心情不爽,他罵罵咧咧地走著。夜深人靜,罵聲特別清晰。
我們走完第二個山崗小道,就要進入村道時,阿武忽然大喊:“哎呀!見鬼!”聽到“見鬼”兩字,我們幾個小孩拔腿就跑,大人卻停了下來。
原來阿武摔倒了,膝蓋和手掌都擦出血了。大家擔心他,他卻豪氣地說:“小兒科啦!咱種田的,哪個不曾摔個鼻青臉腫的!這是李連長說的啊!”他的話又引起一陣哄笑。“電影里李連長的原話是,‘干活嘛!哪沒有肩膀不紅的!”。
大概過了一個月,相鄰的澄溪村放《地雷戰》。那村子離我們也有兩里路,其中一段路要從兩個山頭腳下繞過,山上植被茂盛,林蔭蔽日,即便是在日間行走,也覺得陰森。然而,即便如此,我們這些影迷還是蠢蠢欲動。
阿武還發著高燒,在醫療站打完針就要和我們一道走。有人勸他別去,他說:“我拼了小命也要去。”他似乎不長記性,又在現場劇透。當電影里的日本兵喬裝打扮,偽裝鄉民,準備偷挖地雷時,阿武在一旁高聲喊著:“小胡子扮女人,難看死了!”說完又自個樂呵呵地笑,一點也不像個病人。觀眾也哈哈笑,不知是笑劇情還是笑阿武。見觀眾笑了,阿武更得意了,笑得更響,他很幸運,這次居然沒被罵。
電影結束,我們高高興興地回村,阿武依然打著手電筒走在最后。我們剛走到山頭邊的公路,阿武忽然跑到隊伍中間,我們問他:“怎么不墊后了?”阿武說:“想和大家唱歌,唱《地雷戰》的歌。”有人說,阿武害怕了,想唱歌壯膽。阿武不屑,扯高嗓門:“我們都是英雄漢,不怕鬼來不怕難,打鬼子,保家鄉……”
“阿武又錯了!電影的歌詞不是這樣!”我高聲叫喊,叫聲卻被歌聲淹沒。因為大家都跟著阿武合唱,一邊走一邊唱,又一邊唱一邊笑,笑聲歌聲此起彼伏,在漆黑的曠野回蕩。
我們這群電影迷,樂瘋了。
王貞虎:作家,出版有《植物秘聞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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