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中南
1987年2月22日,啟功先生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創作大幅書法作品時我在現場為他服務。聊天中啟功先生知道我愛寫楷書,不解地問了我一句:你為什么喜歡寫楷書呢?我回答說: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從小就喜歡練,有興趣。他聽了后,略作沉思,然后神色莊重地低聲對我說:寫楷書可是“吃力不討好”??!聽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上學的時候曾經也聽老師講過類似的話:不要寫楷書,太難了,不容易寫出來。我以為,啟功先生可能指的是寫唐人楷書“吃力不討好”,雖然見功力,但藝術性不強,弄不好有“館閣”之嫌,不招人待見。啟功先生這句語重心長的話,盡管三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還讓我反復思索,回味不已。
眾所周知,寫楷書(此指唐楷)難度既高、法度又嚴,搭時間,見效慢。關鍵是往往費了很大的勁兒,用了很大心思,花了很多時間精力,還是不被認可,討不著好,有點得不償失,屬于“賠本的買賣”。不過話說回來,寫唐楷如此,那么寫篆、隸、行、草等字體就不吃力、難度就不高、法度就不嚴嗎?實際情況不盡然。

盧中南 陳與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康有為論書絕句二首 紙本 2019年
1977年我從部隊調入軍事博物館當了一名書寫員,主要負責書寫展覽版面說明文字。那時領導提出的要求和博物館陳列的需要就是要寫“討好”觀眾、規矩標準整飭的實用楷書,10年后才有了照相排字、電腦制作取而代之。今天,楷書的實用性功能除了“書法進課堂”之外幾乎殆盡,社會既無此需,書法亦無此求,死下功夫寫唐楷似乎真成了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還指望“功夫字兒”楷書能得到書協國展評委的青睞,已然是一種“奢求”。畢竟社會在進步,書法藝術在發展。在這個展覽催生展品的時代,吸引眼球的是藝術多樣、個性為王,新理念、新風格、新形式層出不窮,特色鮮明,爭奇斗艷。從中國書法家協會舉辦的歷屆國展來看,唐楷獲獎作品幾近“絕跡”,不難看出時代審美風尚的變化和處于書法“邊緣化”的唐楷已“失寵”。如此看來,縱然楷書特別是唐楷歷史曾經輝煌,而今卻“英雄無用武之地”,“無可奈何花落去”,自然也討不著什么好了。
前些年,有朋友曾問我,既然啟功先生都說了寫楷書“吃力不討好”,那你還寫它干什么?我曾帶著這個問題請教過歐陽中石先生,并表明了我想把楷書寫到底的心愿。他聽我說完之后,只是輕輕地反問了我一句:那你還想干什么?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說句老實話,我不過是想,唐楷是中國書法藝術百花園中的一支花,現在雖然蔫了,但畢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種,只要她不是毒草,花開得好看,到我們這一代就不能讓她斷了秧、沒了花。明擺著是吃力不討好,但我還愿意這樣做。任何事情只有喜歡,才愿意為之付出。如果說一定要“討好”的話,我非常敬畏古人的技藝,愿意作唐楷的擁躉,從老祖宗那里得到好東西,何樂而不為?
書法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物質載體。書法的筆墨、線條、結構、章法等構成要素作為傳播書法內涵和文化所仰仗的美感形式,是經久不衰的符號和外衣。傳統書法應該為今天的人們所喜愛,對他們有所用才能具有價值。當然,不能因為楷書“無用”就不寫了,也不能為了傳承而傳承。應該遵循書法的基本規律寫出自己鮮活的感覺,給予她新的生命,通過這種形式表現出人的本質精神世界——心靈,為我們的生活和未來創造新的歷史價值。
2006年我在編撰《楷書教程》一書時曾經留下這樣的心跡:“馬克思把古代希臘人物雕塑譽為后世難以企及的典范,是因為這些塑像造型非常準確。唐代楷書也是因為結構嚴謹、造型完美而成為后世難以企及的典范,她所達到的完美的藝術高度決定了其難度,越是完美越難以達到,也正因為有非常的難度和高度,才值得我們去學習、借鑒、吸收、繼承和發揚。如果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那這個‘度’是不可靠的,也不是令人信服的。我們可以選擇一條高度、難度都不大而且又容易上手和出成果的學書之路,但是我們在這條路上,既不能走得太遠,也決不會得到太多?!薄?/p>

盧中南 明月左圖七言聯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選錄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鄭板橋《題畫竹》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長沙岳麓書院聯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宋人論書語錄 紙本 2019年

盧中南 韓愈文錄 紙本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