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評彈中的歇后語研究

歇后語具有幽默詼諧的語體色彩，常見于非正式交際的場合。早期的歇后語，類似于文人間的文字游戲，很難在市井流行。明清時期，市井文學的繁盛，大大推動了歇后語的發展。歇后語從早期的藏詞式發展為前邊提示部分和后邊真意和盤托出的新式歇后語。這種新式歇后語，“一般都由前后兩部分構成，前一部分是說者所說的，真意隱去卻有一定的提示性，后一部分往往是留待聽者去猜，去補足的，有‘抖包袱’之效。”本文依據《評彈文化詞典》和其他一些評彈曲目內容，擇要輯錄出評彈中的歇后語，并參考周薦先生的觀點，把歇后語分為諧音和喻義兩類排列，以供讀者欣賞。

一、蘇州評彈中歇后語的分類

蘇州評彈中出現的歇后語總體可以分為兩大類，包括諧音類歇后語和喻義類歇后語。

（一）諧音類

一般而言，諧音類歇后語，大都是在打比喻的同時，替換上音同或音近字，引申出另一層意思。根據蘇州評彈中出現的歇后語素材，將諧音類歇后語分為非象聲詞類和象聲詞類。非象聲詞類與各地方言中的諧音類歇后語大致相同，象聲詞類歇后語則是利用象聲詞語音的特殊性對前面的比喻部分進行聲類描摹，從而使后面的說明部分更加生動形象。

1、非象聲詞類

（1）觀音山轎子——人抬人（人待人）：一作“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待人）”。指人與人之相待以禮。

評話《英烈·兵進鎮江》（表）：“胡大海說鄧青是假投降。徐達元帥想觀音山轎子——人抬人，只要我待俚好，俚勿會變心格。”

《吳趨風土錄》云：“觀音誕日，有至支硎山朝拜者，望前后已聯綴于途，馬鋪橋迤西乃到山路也，人多賃坐竹輿，資以代步，不帷不蓋，兩人肩之以行，俗呼觀音山轎子。”據此可知，觀音山轎子實際上反映了當時人們上山為菩薩上香的盛況，山路崎嶇，兩人一前一后抬著轎子，遠觀像是人抬著人一樣。《廣韻》抬：徒哀切，上平聲“灰”韻；待：徒亥切，上聲“海”韻，兩字聲調不同。而蘇州方言中“抬”與“待”完全同音，體現了陽平和陽上合流的音變現象。“人待人”意為人與人之間以禮相待，你對我好，我對你好，反映了蘇州人民的禮貌好客。因其他地方的轎子講究裝飾，稱為“花轎”，因此也說成“花花轎子——人抬人”。

（2）喉嚨頭把脈——掐氣（客氣）：對人謙讓。

彈詞《孟麗君·洞房刺奸》（表）：“劉奎璧說，夫人，倷說自家面孔難看，嘸不學問，這真叫喉嚨頭把脈——掐氣（客氣）則。”

手放在喉嚨頭把脈，即掐住了氣息。《廣韻》掐：苦恰切，入聲“洽”韻；客：苦格切，入聲“陌”韻。蘇州方言中“掐”與“客”同音，都屬陰入聲字，轉義引申為“客氣”，表示謙讓，講究禮儀。

（3）六月里著棉鞋——熱腳（日腳）：吳語“日腳”，意為日子，亦指幸運或得意的日子。

六月穿冬天的棉鞋，腳自然會很熱。《廣韻》熱：如列切，入聲“薛”韻；日：人質切。入聲“質”韻。蘇州方言中“熱”與“日”同音，為陽入聲字，由“熱腳”轉為“日腳”進而引申為吳語中的“日子”或“好日子”，在日常對話中可以用來表示對好事的恭喜祝賀。表面上看六月穿棉鞋與好事完全沒有聯系，但是通過方言進行同音引申，比喻部分的意思變為了“好日子”，為整句歇后語增添了地方色彩。

2、象聲詞類

象聲詞諧音類歇后語利用語音的相似性制造語義相似，說明部分在語音層面對比喻部分進行聲音上的描繪和解釋，在語義層面上對比喻部分進行隱喻，使得整句歇后語更具多層含義。雖然這一小類歇后語在蘇州評彈歇后語中只有幾處出現，但是卻別具特色，利用象聲詞加強了諧音歇后語中的語音沖突。

（1）江西人釘碗——自顧自：意為只顧自己，不管別人。

彈詞《玉蜻蜓·主仆相會》（表）：“沈君卿想，明朝我關照地方官為更夫伸冤。真叫沈君卿心地善良，假使俚江西人釘碗——自顧自，主仆就永世勿能見面哉。”

“自顧自”為象聲詞。指釘碗時牽動鉆頭發出的“茲古茲古”的聲音。昆山有句俗話，叫做“江西人覓寶”，指的是當地關于江西人假扮成“釘碗匠”到昆山城里尋寶的故事。這些“釘碗匠”走街串巷，為街坊四鄰釘補破碎的碗盆，發出“茲古茲古”的聲音，好像在說“自顧自”，又因為釘碗匠與當地人語言不通，平日不愛與人多說話，因此當地人就用“江西人釘碗”來形容自私自利的人。

（2）老和尚敲磬子——不當，不當：意為不敢當。

彈詞《珍珠塔·捉假方卿》杜木堂（白）：“啊方世兄，老朽有失遠迎望勿見怪。”假方卿（白）：“喔唷，老伯大人，做阿侄到來有勞老伯出接，真是老和尚敲磐子——不當，不當。”

“不當”為象聲詞。指敲打磬子時發出的聲音，同時用于自謙，表示不敢當的意思。

（二）喻義類

喻義類歇后語主要依靠比喻、打比方來說明道理，前面的比喻部分和后面的說明部分有著內在聯系，如：

（1）礱糠搓繩——起頭難：比喻凡事開頭難。

彈詞《孟麗君·書房盤夫》（表）：“皇甫少華到書房里見過主考大人，孟麗君想：叫我從何問起呢？真叫礱糠搓繩——起頭難啊。”

“礱”，原本是一種用竹木制成的用來磨去稻殼的工具，形狀像磨。用作動詞，意思就是用礱磨去稻谷的殼。所以，“礱糠”就是稻谷礱過以后脫下來的外殼。礱糠是沒有辦法黏結起來的，要把礱糠搓成繩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以此比喻做事起步階段難以開展。

（7）木瀆鼓手——一套頭：指一個人辦事墨守成規，沒有新花樣。

彈詞《玉蜻蜓·君卿榮歸》（表）：“沈君卿看沈方著得破破爛爛，問俚阿有好點格衣

裳？沈方說我是木瀆鼓手——一套頭，勿有第二套格。”

木瀆，地名，位于蘇州市郊。木瀆的吹鼓手，過去只吹一套樂曲，此處指只有一套衣服。舊時，辦婚喪喜事的人家，講究一點排場、禮節的，都要叫吹鼓手來吹樂，以增加氣氛。蘇州城里的吹鼓手，過去大都來自木瀆。由于吹鼓手家中比較貧窮，文化又低，因而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沒有新的替換，老是那一套行頭，此外他們吹的樂曲，只懂得一種。到婚事人家去吹一套喜樂，到喪事人家去吹一套哀樂，吹來吹去老一套。因此用“木瀆鼓手”來比喻人只會一套，沒有創新。

（3）壽星唱曲子——老調：老調，吳語為死亡之意。

彈詞《文武香球·月英刺姜青》（表）：“侯月英眼功真好，這一劍不偏不倚，在原洞洞里刺進去，姜青哪哼？壽星唱曲子——老調，而……騰！倒在血泊之中。”

壽星一定是年長的老人，老人唱的曲調即“老調”，引申為吳語中“死亡”的意思。

（4）烏龜摜石板——硬碰硬：意為不能有半點虛假。

彈詞《雙按院·設計》李乙（白）：“阿哥啊，煉印是烏龜摜石板——硬碰硬格事體，伲方印是黃蠟搭松香做的，當場煉是伲性命要勿保格啊。”

“摜”在吳語中是“摔，拋，扔”的意思。龜殼和石板都是堅硬的物體，互相碰撞即為“硬碰硬”，引申為不能有半點虛假。

（5）砧墩板浪格肉——挺斬：謂任人宰割。

“挺”在蘇州方言中是“勉強支撐”的意思，砧板上的肉勉強支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引申為任人宰割。

二、蘇州評彈中歇后語的特征

（一）充分體現漢語方言性

歇后語體現方言特性，主要是指歇后語在語音、詞義以及語用修辭等方面的體現出來的各地方言特點。蘇州評彈中的歇后語在語音和詞義兩個方面均有體現。

1、語音上的方言性

歇后語中的諧音歇后語正是利用語音相似性構成隱喻或者轉喻，而蘇州評彈中的歇后語利用蘇州方言構成語音沖突，同時又與普通話或其他方言發音不同，因此別具地方特色。

（1）鼻頭浪掛鲞魚——休（嗅）想（鲞）：鰳魚風干或腌臘后稱鲞。謂不要妄想。

評話《隋唐·打侍衛》（表）：“侍衛奉旨到李淵千歲府來抄家，聽見老太君出來，想平常日腳我格身份要想去見俚，真是鼻頭浪掛鰳魚——嗅鲞（休想），今朝真叫有皇帝格旨意，俚會出來。”

《廣韻》中，嗅，許救切。屬去聲第四十九“宥”韻；休，許尤切。屬下平聲第十八“尤”韻。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嗅”和“休”讀音相近，但是聲調不同，而在蘇州方言中兩字聲韻調都是相同的；《廣韻》中“鲞”和“想”同音，想（鲞），息兩切。屬上聲第三十六“養”韻。無論是在現代漢語普通話還是蘇州方言中，兩字都是同音的。由此可見，在蘇州方言中，“嗅鲞”和“休想”的諧音關系更為密切，形成了比普通話更為貼切的語音雙關。

2、詞義上的方言性

（1）a.熱石頭浪螞蟻——團團轉：形容手足無措。

彈詞《孟麗君·陷害少華》（表）：“小奸劉奎璧，關照童兒進喜，今朝夜里三更天去放火燒殺皇甫少華。急得進喜賽過熱石頭浪螞蟻——團團轉，想哪哼弄法呢？”

（2）b.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有時候事情一多就會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這導致我當時每天的情緒波動都很大，經常急得想抓自己的頭發。（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11月18日）

（3）a.三個指頭拾田螺——穩格：穩當、有把握的意思。

彈詞《孟麗君·武場救夫》（表）：“武場上要比賽射箭哉。皇甫少華想，平時我可以射一百五十步遠，現在只要射一百步，個是三個指頭拾田螺穩格。”

（4）b.三個指頭拾田螺——十拿九穩

他倆以為，女兒今天去楊莊小學領取入學通知書，是十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事兒。（劉金泉《亡靈的哭泣》）

上述評彈中出現的歇后語，在詞匯的使用上體現出吳方言的特征，如“浪”在蘇州方言中是方位詞“上”的意思；“穩格”表示穩當，有把握，體現了蘇州方言中多用格綴表示從屬和依附的特點，“格”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字的意義和用法。這些都體現了吳方言用詞特點，充分反映其在詞義上的方言性。

（二）與當地傳統文化，風俗傳說關系密切

歇后語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取材于生活，應用于市井，因此解釋部分往往來源于日常生活瑣事或是流傳已久的傳說故事。

（1）鐵匠做官——獨講打：不講理，只講打。

彈詞《文武香球·追趕桂英》（表）：“龍官寶對張桂英望望，倷格阿哥是鐵匠做官——獨講打格喲，伲去等俚作啥，一腳落手逃，俚倒追勿著哉。”

這一則歇后語就體現了鐵匠這一職業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一直打鐵的鐵匠被用來比喻只知動手，不講道理的人和行為。

（2）四金剛騰云——懸空八只腳：比喻距離或差距甚遠。

彈詞《玉蜻蜓·沈方哭更》（表）：“沈君卿做了巡按，船到常州文武官員都要送禮拍馬屁，連驛官也要拍馬屁，俚這種小官哪哼拍得上，真是四金剛騰云——懸空八只腳。”

四金剛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騰云駕霧自然不用兩腳行走，只能懸空而置。這一則歇后語利于虛擬的神話人物比喻差距甚遠，體現出神話傳說對人們根深蒂固的影響。

（三）簡明扼要，風趣幽默，充滿生活理趣

歇后語的語用效果主要在于幽默，在日常口語交流中能夠以更為經濟的方式表達陳述，同時能夠避免尷尬，使語言交流順利進行；加強語氣，強化情感，甚至能夠化解隔閡，維護形象，這與歇后語兼具幽默性和理趣性密切相關，蘇州評彈中的歇后語獨具水鄉特色，蘊涵著勞動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體悟和經驗。

（1）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夠帶：形容一得兩便。

彈詞《珍珠塔·內堂報喜》（表）：“陳夫人想怪勿道，采蘋一經到庵堂里去，原來是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夠帶，俚是去看我阿嫂格。”

這一則歇后語體現了勞動人民在日常勞作中的生活智慧，去一趟寺廟，既燒了香又望了和尚，一舉兩得。

（2）臭乳腐浪澆麻油——外香骨里臭：比喻外表完美，內里丑惡。

彈詞《玉蜻蜓·靜房絕食》（表）：“沈太太想三媳婦表面上看看大賢大德，想勿到竟然會主仆通奸，真正是臭乳腐浪澆麻油——外香骨里臭。”

這一則歇后語用來表達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的諷刺批評，一方面它利用常見的食物“臭乳腐”、“麻油”構成前半部分，充滿趣味性，同時在后半部分揭示實際意義，易于理解，表達了對這一類人的憎惡，揭露了他們偽善的真面目。

三、結語

中國語言文化博大精深，對蘇州評彈中歇后語的分類和研究能夠為蘇州方言的研究提供珍貴語料，從文中列舉的歇后語中可以感受到其中蘊涵的吳方言特征。歇后語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具有言簡意賅，幽默風趣等特征，同時因其語音上的特殊性，能夠很好地展示地方語言風貌，可以視為保存當地方言的“文化遺產”。對這一熟語類型的集中研究，有助于我們對方言進行調查和保護。

注釋：

①周薦：《詞匯論》，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社，2016年：237。

②古今圖書局：《古今筆記精華錄（上）》，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278。

③董鴻毅：《寧波諺語評說》，寧波：寧波出版社,2014年：278。

④王昊昕：《漢語歇后語幽默語用效果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5年：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