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網絡彩票殺死的“好老師”

何國勝

2021年2月16日，大年初五，撫順某小學教師楊玉在家服藥自殺。她寫給公安機關的證實材料顯示，從2020年4月份開始，她被人拉入網絡彩票的騙局。為了贏回她所輸掉的錢，她不斷以買房、孩子留學等虛構理由借錢投注。

29名家長向學校反映，楊玉在生前曾欠下他們不少錢，多的如高強，借出83萬元，未還43萬元，少的如張慶，借出3萬元，分文未還，29個家長共計借出107萬元。

楊玉欠下的不只是學生家長的107萬。

隨著她自殺的消息傳開，更多的債務被發現。她母親5位鄰居的86萬，已畢業學生家長張勇的52萬，還有未知數額的網貸和抵押了兩套房屋、兩輛車的銀行貸款……

目前，沒人算得清楊玉為了補上不斷深陷的債務坑洞，到底借了多少錢。以記者能找到的當事人所出借的總額計算，楊玉的債務最少是245萬元。但真正的數字遠超于此，楊玉購買網絡彩票平臺的賬戶積分已達到3100多萬分，會員等級已經封頂。

積分規則是，“每充值1元加1分”。這表示，楊玉在這個平臺充值了3100萬元。當然，這里面還包括她買彩票所“獲利”的金額。但這也足以表明，楊玉在此網絡彩票平臺，充值額度巨大。

“人死案銷”，高強、張慶他們對于追回借款的信心不是很大。

楊玉死后，其名下無任何財產，她母親已經80高齡，兒子正準備讀研，現任丈夫原本打算正月初七等民政局上班后跟她離婚。

楊玉生前寫“證明”證實，她的一切借貸行為都是瞞著家人進行，而且她還欺騙母親、丈夫和兒子幫她借錢。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她的家人也是受害者。

但高強他們關心這件事的定性—詐騙還是借貸糾紛？

3月26日，撫順市望花區教育局工作人員回應南風窗記者稱，此事屬于民間借貸糾紛，目前司法機關已介入，政府部門給學生家長提供了法律援助服務，已有幾位家長在法院立案。該工作人員表示，楊玉自殺后，學校給學生們配備了新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目前該班級教學秩序正常。此外，學校還組織心理老師，對該班級學生進行心理輔導。

轄區派出所表示，目前此事已經移交到法院，是否涉及詐騙目前未有定性。

當天下午，南風窗記者找到了楊玉的母親和兒子。事發后，他們住到了一起，因為楊母患有心臟病，她對每一次的敲門聲都心慌不已。

而對于女兒的遭遇，她也迷惑。“我們希望你們給解開，她因為什么走到這條路上，為什么借了這么多錢，我們也想不明白。”

借 錢

從記者能找到的受害者的講述中，楊玉最早的借錢行為出現在2020年9月，也即她接觸網絡彩票的4個月后。

9月16日，高強的妻子收到了楊玉發來的微信，說自己買了套房，但自己的錢拿去理財取不出來，找他們借了3萬元。第二天，楊玉以同樣的理由又借了5萬元。

10月5日早上5點多，楊玉給張勇發了借錢的微信。說自己孩子準備考研，想提前給意向導師送點禮物疏通關系。

在自己孩子畢業后，張勇已經兩年沒有跟楊玉聯系，但因為對方當過自己孩子6年的班主任，所以并沒有對突如其來的借錢消息抱以戒心，確認過身份后就給楊玉借了5萬元。

張勇收到楊玉借錢消息后的一小時，張慶也收到了同樣的信息，但理由變成了她買了個“頂賬房”。隨后，張慶借給楊玉3萬元，她也打了欠條，說是12月末還。

10月24日上午，楊玉在以裝修房子為由借走高強5萬元后，又突然說自己兒子要去留學，要交20萬的保證金，高強夫婦又借了10萬元給她。從這之后到12月6日，楊玉以同樣的理由從高強處借走50萬元。

高強對記者回憶，楊玉在后期跟他借錢時，每次先在電話里哭5分鐘，說自己把孩子送出國有多么的不易。“因為我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她又哭又跟我提孩子，我就心軟了。”

楊玉跟張勇解釋孩子去澳大利亞，就是因為那邊有人照顧。“出于她有這么一個經歷鋪墊，我一點懷疑都沒有，覺得合情合理。”

12月9日，楊玉又給張勇發微信，說自己孩子要去澳大利亞留學，張勇信了，將自己房產證抵押給朋友，借了15萬元給她。因為他知道，楊玉在二婚之前，“處了個小老頭”，后來“小老頭”去澳大利亞定居，想帶楊玉一塊走，但她為了照顧孩子沒去。借錢時，楊玉跟張勇解釋孩子去澳大利亞，就是因為那邊有人照顧。“出于她有這么一個經歷鋪墊，我一點懷疑都沒有，覺得合情合理。”

同天，楊玉也從高強手里借走10萬元。12月12日，楊玉又以留學保證金不夠為由，從張勇處借走30萬元，這筆錢是張勇借網貸給她湊的。

張勇也同樣被她每次借錢時要哭得差點背過氣去的行為所迷惑，張勇說：“她研究過我，她知道只能用孩子的理由才能打動我，我的軟肋就是孩子，因為我孩子也是單親家庭，我知道一個女人帶孩子不容易。”

從張勇處借到30萬元后的第二天，楊玉又找到自己母親，哭喊著求她幫自己借錢，母親把老鄰居佟阿姨喊到了家里。佟阿姨記得，楊玉當時哭紅了眼睛，求她幫忙。說自己孩子出國留學差點錢，希望她能借點，4月份就能還。佟阿姨十幾年來存了10萬余元，本是留給自己40多歲還未成家的兒子結婚用的。但看到楊玉的哭訴，她還是把自己僅有的錢借了出去。

12月19日、31日，楊玉又從另一老鄰居李大姐手里先后共借了18萬元。李大姐告訴記者，楊玉也是哭訴孩子留學差錢的事情，要她一定幫忙，說完跪在地上，抱著她大腿哭。李大姐看楊玉可憐，又想著她從小秉性也好，就借了。

李大姐的這18萬元，是她自己和90多歲的老母親的養老金，還包括自己的手術費。現在她沒錢做手術，也不敢跟兒子說。

整個12月，楊玉借了123萬元。

在楊玉跟張勇借走30萬元的那天起，高強就一直在催楊玉還錢。在她自殺前，共還了高強40萬元。而更多的人，未收到分文還款。

進入1月份，楊玉又從母親的幾個鄰居那里，借了58萬元。他們都是一群老人，年近古稀，住在上世紀90年代修建的老樓里。他們借給楊玉的，幾乎全是自己養老的錢。

也是在1月份，張勇發現了楊玉的異常。因為她說好12月末就會還錢，但她不僅沒還，還繼續向他借錢。

1月中旬，張勇約楊玉在望花區公安分局門口見面，讓她拿出那些財力證明和留學材料給他看，她一直沉默。“我問她是不是假的，她就點頭。”張勇說，后來他發現那些材料都是她P出來的。

后來，他通過楊玉嫂子和同事了解到，楊玉還借過他們的不少錢。甚至讓自己兒子和侄子幫她借錢。楊玉自殺后，家長們聚在一起才知道，原來她向每個人借錢時，都叮囑他們不要告訴別人，因為她覺得這樣丟人。而這為楊玉的瘋狂舉債，穿上了隱身衣，使她可以不斷借錢而不被別人發現。

身 份

楊玉為什么能借到這么多的錢？

根據多位“受害者”的講述，“教師”這個身份成為最重要的原因。

楊玉生前任教的小學，是撫順市最好的小學之一。走在撫順市，還能看到不少房地產廣告，都將該小學作為宣傳的噱頭。望花區教育局工作人員告訴南風窗記者，楊玉從教20余年，已經是該校的骨干教師。“楊老師帶的班級是‘三好班級，上的課在學校也被評為示范課程。”

而且在上一學年的年度測評中，楊玉拿到了“雙百”（家長、學生匿名打分）。高強也說，自己曾在楊玉的辦公室看到過她的優秀教師獎杯。

各方的講述都表明：楊玉曾是一個優秀的教師。

也正是這樣一個身份，成了她天然的背書。但這份背書里不只有職業榮光自帶的信用，還有老師和家長間微妙關系的張力。

張慶和高強都跟記者坦言，之所以會借錢給楊玉，主要還是為了孩子考慮。“擔心如果不借錢給老師，自己孩子在班里不好過。”高強說，最怕孩子在學校受到什么抵觸和冷落。

就在高強夫婦一開始借給楊玉8萬元后，楊玉對高強妻子說“以后你有難處也來找我，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也就是能管管孩子”。

張慶也說，當初借錢也是為了老師能在學校多關心自己孩子，不借錢怕孩子遭到冷落。張慶在借錢給楊玉后，短暫看到過積極的反饋。有天中午，張慶問楊玉自己孩子能不能出校去吃飯，楊玉說“可以，別人不行，你可以”。

張慶和高強坦言，每逢節慶，家長們都會給老師送禮物“表示表示”，以期照顧自己的孩子。更多的時候，禮物通常被現金替換。

張慶記得，之前楊玉搬家的時候，給他發過微信，說自己搬家了有空來串門。“我一聽這話，按正常人的理解，是不是去給老師隨點禮的意思。”張慶說，他去給楊玉隨了1000元的禮，她收下了。

楊玉自殺后，家長們聚在一起才知道，原來她向每個人借錢時，都叮囑他們不要告訴別人，因為她覺得這樣丟人。而這為楊玉的瘋狂舉債，穿上了隱身衣。

張慶妻子說，“（老師收錢）這種風氣的出現，也不能全怪老師，這跟家長也有關系，我們明知道這種風氣不好，還去助長它。”但問起原因來，他們都是重復地說著那句“都是為了孩子”。

也是因為這種風氣的存在，張慶他們覺得，作為撫順市最好小學的老師，楊玉收入是有保障的，沒有擔心她無法還錢的風險。

這樣想的還有楊玉母親的那些老鄰居們。雖然借錢給楊玉，首先是被從小看她長大的情感和她表現出來的困境所引發的同情影響，但從根本上，他們也相信作為一個老師，楊玉有能力還錢，也不可能撒謊。

鄰居李大姐當初借錢給楊玉時也想到，“某小學是撫順市名校啊，楊玉是那里的老師哪可能做這事（欠錢不還）。”

也是因為楊玉的老師身份，事發后，張勇、張慶、佟阿姨他們覺得，學校作為楊玉的單位，負有監管不力的責任。“10月份的時候她就已經壞事了，你學校不管住她，要是當時把她給整住了，咱們這錢還能借走嗎？”佟阿姨問道。

3月26日，南風窗記者到該校采訪，校方稱，校長和書記不在學校，無人回應此事。

網絡彩票

楊玉為什么要借這么多錢？

在事發之前，楊玉編造了很多的答案，而且都是“對癥下藥”式的。針對學生家長，起先大都說是因為買房和裝修，之后變成兒子留學。針對自己親屬，說是為了兒子留學和還高利貸。“跟自己同事說的是開藥房需要進藥，跟自己鄰居說的是她做醫療器械。”張勇告訴記者。

直到她自殺后，所有人才知道她是因為陷入網絡彩票才借了那么多錢。她在“遺書”中說自己經人拉攏進入了一個叫“盛世集團”的大型網絡彩票網站。“我每次進入網站，就是想把賠的錢賺回來，然后還錢，但沒想到的是，我越欠越多。”楊玉寫道。

在“遺書”里，楊玉交代了自己所進入的網絡彩票網址和賬戶密碼等。張慶看到后，第一時間登錄楊玉的賬號。他發現，楊玉在該平臺已經達到最高等級，頭銜為“彩神”。其上個月的代理報表顯示，1月份楊玉投注金額34萬多元，余額處只顯示有86.7元。

記者嘗試通過楊玉留下的網址再次登錄其賬號，發現該網址已經不存在。之后，記者在網絡搜索“盛世彩票”，仍然可以發現很多入口。此外，也可以看見“盛世彩票是騙局嗎”之類的詞條。記者點擊其中一個鏈接進去，頁面顯示平臺名稱為“購彩中心”。跟張慶溝通后，記者確認該“購彩中心”和楊玉所說的“盛世集團”是同一個平臺。

注冊這類賬號，只需填寫賬號名稱和密碼就可。注冊登錄后，充值就可購彩。該平臺共提供了59個彩種，最快的一分鐘開一期，獎金從幾元到幾千元不等。而且該平臺還支持用戶做代理，上級代理可以從下級成員身上賺取返點。

一位熟悉此類彩票騙局的人士告訴記者，這種網絡彩票一般有 “指導員”帶著你投注，初期的時候會讓你贏得一些小錢。之后“指導員”會慫恿你加大投入，然后再通過后臺操控開獎號碼，讓你不斷輸錢，且限制提現，最終使你越陷越深。

2018年，財政部、公安部等12部門明確禁止銷售互聯網彩票，截至目前，財政部尚未批準任何彩票機構開通利用互聯網銷售彩票業務。在這之前，管理部門也先后5次叫停互聯網彩票銷售業務。

所以在目前，網絡彩票不是賭博就是詐騙。

末 路

楊玉債務的崩塌大概是從2021年1月下旬開始的。

1月28日，借錢無望的楊玉，又到自己母親那里求助。“給我磕頭作揖地讓我幫她借錢，說有個貸款馬上到期，自己還不起了。”楊母告訴記者，當時她又覺得女兒可憐，想著再給她想想辦法。

張勇當天剛好去找楊玉嫂子了解其有沒有還款能力，說了楊玉向他借了52萬元的事，楊玉嫂子聽后就趕緊給楊玉大哥打了電話。所以楊玉的大哥沒有被迷惑，嚴厲質問，甚至動了手，楊玉承認借了張勇52萬元的事。“我們聽后一下子就懵了。”

到這時，楊玉欠下巨款的真相才浮出水面。

當天下午張勇接到楊玉電話時，就明確告訴她要去告她。“但她求我，讓我過完年再去報案，讓她安心過個年，我答應了。”張勇說。

母親知道楊玉四處借錢后，多次追問原因，并勸她去自首，但楊玉一直沉默。2月2日，楊玉給母親寫了份證明，稱自己托母親借的錢都是在虛構理由、欺騙母親的情況下進行的，自己愿意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作為撫順市最好小學的老師，楊玉收入是有保障的，他們也相信作為一個老師，楊玉有能力還錢，也不可能撒謊。

2月6日，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楊母帶著家人及兩位出借人去派出所報案。但警方說有些借條還未到期，無法立案，最后給她和孫子做了筆錄。“從那天之后，她就跟我失去了聯系，打電話也不接，就像是人間消失了一樣，一直到死。”楊母說。

楊玉并沒有失聯，大年初三，楊母老鄰居佟阿姨接到了楊玉的電話：“姨，我錢還不上了，你也別怨我，他們都讓我死。”佟阿姨說：“你還不上了也得見個面啊，跟大伙說清楚這錢你干啥了。”

他們并沒有見到楊玉，兩天后她在家中服藥自殺。

楊玉的自殺早有苗頭。

2月1日，楊玉給張勇發微信，說校長又給自己打電話了，“現在壓力大得透不過氣了，我真的要死了”。然后，她給張勇發了一張割腕留下的刀痕的照片，但張勇沒有在意，“到后期我都不相信了，因為她之前發給我的照片都是假的”。

而且張勇也聽說，楊玉為了讓自己丈夫幫自己借錢，多次以自殺相要挾。楊玉的兒子也告訴南風窗記者，過年前，他曾接到過派出所的電話，說他母親自殺被外賣員發現，但人沒事。

“我想著她丈夫也在，有人看著她，也沒有再問。”楊玉兒子說，從自己考上大學后，跟母親交流就不多，去年因為考研，一直是一個人住，對她的情況也不了解。

事發當天下午2點多，楊母接到楊玉丈夫的電話，說楊玉自殺了，讓她把楊玉的醫保卡送到“二院”，她沒理。

4點多時，派出所來了電話，問他們同不同意楊玉是自殺，需不需要做尸檢。“當時我們也挺生氣，就說我們同意自殺結果，不做尸檢。”楊母說。

因為生氣，楊玉死后楊家人都沒去看她。尸體火化后她丈夫給楊母來電話說自己不要楊玉的骨灰，讓他們帶走。

“我兒子（楊玉的大哥）就說，也為（做）一回人，麻煩你買個骨灰盒先給她留著，等我聯系海葬。”

楊玉丈夫說他沒錢買骨灰盒，火化的錢都是找別人借的。“于是我們給他打了1000塊錢，他才答應替咱辦了這事。”楊母說。

等到事情被媒體報道后，楊母他們才知道，她和現任丈夫打算在初七上班后辦離婚手續。楊玉兒子說，母親是個特別自我的人，“她的很多事情從來都不跟我們說”。包括她當時跟現任丈夫重組家庭時也沒有跟他們商量。

楊母說，當年楊玉是撫順市唯一一個考到南京師范學校的人，畢業后分配了工作，又讀了在職本科，此后一直都很順利。

“她就是太好了。”楊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