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2021年3月末,有兩則關于默克爾的新聞引人注目。一則關乎德國內政:新冠疫情與復活節假期當前,默克爾總理罕見地反悔,推翻了自己剛宣布的“復活節假期全國封鎖計劃”,并承認這是一個“錯誤”;另一則關乎德國的外交選擇:面對美國提出的“聯合制華”、重建美歐“統一戰線”的邀請,默克爾表示“盡管我們和美國有共同的價值基礎,但我們也有各自的利益”,雖然中國是“制度競爭者”,但也要同時考慮“怎樣把價值觀和利益結合起來”,因此拒絕了“站隊”的要求。
兩則新聞,不同面向,投射在輿論的窗紗上,勾勒出了默克爾風格的“剪影”:審慎、實用主義,以及意識形態領域的模糊與神秘。
若是掀起這層信息的窗紗,打量這副盤踞在新聞中近16年的面孔,也不難發現,67歲的總理默克爾,已經無法在鏡頭前掩蓋自己的蒼老了。如果用那張流傳甚廣、拍攝于1991年的“默克爾于科爾政府內閣宣誓就職”的照片來與今日的高清影像相對比,能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跡。1991年舉起右手的這位“德國歷史上最年輕的聯邦議員”,與今日政壇上勉強佇立的老人,容顏多有更改,不變的是緊抿的嘴角和深邃的眼睛。這讓默克爾臉上的褶皺,變得有跡可循。
理解默克爾,或許可以回到成為“總理默克爾”以前,回到她還是女孩“安格拉”的那些歲月。
談起默克爾還是“小安格拉”的那些歲月,人們常常對其充滿好奇:一個游刃有余于自由新世界的女性領袖,是如何在柏林墻的那一邊生活了35年的?她又是如何看待這段人生、如何評判那個籠罩著神秘面紗的世界?人們對默克爾的人生長期保持著濃厚的興趣,想要解讀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以“曾經的民主德國居民”的眼光。
事實上,如果想要了解民主德國的種種,默克爾算不上是一個好的人選。在默克爾早年的生活環境與個人思考中,“統一的德國”從未缺席。民主德國的35年生活經驗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作為漢堡出生的“非典型的東德少女”,默克爾或許始終與自己前半生棲息的那個世界有著隔膜。
默克爾為自己制定了周全的計劃:民主德國允許女性滿60歲退休之后移民到聯邦德國,她打算60歲就移民,再由聯邦德國飛往自己最喜歡的美國,到那里安度晚年。
在柏林以北的“下勃蘭登堡明珠”滕普林小城,默克爾的家庭環境非常寬松而愉悅。她的父親原是漢堡基督教路德派教堂的牧師,被柏林—勃蘭登堡地區的大主教調來東德后,覺得“民主德國的束縛已經夠多了,所以我們在家會為孩子們敞開足夠的空間”。
雖然東德政治氣氛濃郁甚至嚴酷,但對幼小的孩童來說,家庭帶來的影響與護佑,幾乎可以作為完全的屏障,遮蔽殘酷、袒露自由。借由父親創建當地神學院的獨特身份及其在西德的親戚資源,默克爾可以享有東德普通孩子不曾擁有的機會,探看不一樣的世界,比如收看聯邦德國的電視節目、訂購西方的雜志書籍,甚至到西方去旅行。
在這些浸潤中,默克爾擁有一個與“民主德國”的刻板印象完全相反的,和諧寧靜的、世外桃源般的少女時光。她最喜歡的人,是牧師父親和園丁師傅。牧師父親對知識與社會的思辨充滿魅力,自家園丁在修剪植物時的專注也令她神往。她愛這些“在生活中游刃有余”的人,并渴望自己也能如此。在被意識形態占領、無處不是政治的東德,崇拜牧師與園丁,幾乎也算得上是奢侈的愿望了。
即便在1961年8月13日,柏林墻筑起的那一天,整個德國陷入一片生離死別的哀鳴之中,默克爾感到的難過,也僅僅是非常私人的:母親在為與外婆的隔絕而哭泣,默克爾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幫上忙。在心理上,默克爾從不覺得自己與這個“民主德國”有什么關系。此后,她也依然如常關注聯邦德國政局,對那邊內閣成員的名字倒背如流,對身處的這個世界毫無認同。
同時,這個聰敏的、被悉心保護著的女孩,也在政治的夾縫中懂得了明察秋毫,像欣賞專注的園丁一樣,審視兩德之間“去意識形態化”的共通點—那也是人性的共通之處。比如,無論哪種意識形態之下,都有不時打罵孩子的家長;比如,無論秉持怎樣的政治理念,都有歡笑和哭泣的人;再比如,發達的城市生態環境不夠舒服,經濟局促的鄉村反而有大面積的森林湖泊……如今,當我們站在“上帝視角”回看“總理默克爾”,或許能為她從政后最大限度地摒棄意識形態影響、追求務實的作風,找到一絲源頭。
“統一的德國”“先進的西方”,因為特殊的家庭氛圍,音貌猶存;敏銳的、去意識形態化的個人反思,也讓默克爾最大程度地擁有了思想的舒展空間。此后,她又刻意地選擇了就讀物理系,遠離更為枯燥的政治教條,希望“享有最大的自由和發展機會”,在學科的保護傘之下,專注于眼前的課題便好。
至于何時能夠擺脫社會大環境若有似無的束縛—比如無法自由旅行一類的煩惱,默克爾為自己制定了周全的計劃:民主德國允許女性滿60歲退休之后移民到聯邦德國,她打算60歲就移民,再由聯邦德國飛往自己最喜歡的美國,到那里安度晚年?!爸灰氲轿疫€是隨時有機會拿到一本聯邦德國的護照,民主德國就變得勉強可以忍受。”
到了1989年秋天,默克爾忽然放棄了自己這個漫長而平和的計劃,開始踏入政治領域。東德“民主覺醒”組織的創始成員雷納·埃佩爾曼回憶說,默克爾這個不知名的女科學家幾乎算是“忽然出現”在該組織的。“她說,她現在住在東德,想尋找可以繼續自己夢想的地方。”
什么讓35歲的默克爾改變了人生計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