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遠遠看到了那塊牌子,盡管簡包心識字不多,她還是認出了那從上往下寫的四個大字:南門小學。其實她以前也從這里經過幾次,知道這是一所學校,只是沒去關心它叫什么名字。原來就叫南門小學!她蹬著自行車的雙腿不由得繃直猛踩起來。
“我要讀、書,我要、讀書……”坐在后架上的孔小簡嘴里嘟噥著,兩只腳往下面踢著。
“你給我坐好!”簡包心吼了一聲。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下狠勁踩著車子。車后輪好像癟了,踩起來特別費力。孔小簡不僅踢腳,還晃著身子。她忍不住回頭兇了一句,“你再這樣,不讓你讀書了!”
孔小簡立即變乖了,像一只溫順的小貓,縮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跟著爸媽進馬鋪城幾個月了,該上小學了。前幾天天斷黑,老爸才回來吃飯,她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又忍不住沖著老爸說,我要讀書。老爸的黑臉變得更黑了,一手撥開她,坐到飯桌前,接過老媽端過來的一碗飯,大口地吃起來。她像是咳嗽一樣實在忍不住,又說了一聲,我要讀書。這回輪到老媽對她惡聲惡氣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陣口沫飛濺,沒戶口讀個死人骨頭,回土樓去放牛!她嘟著嘴,突然撒腿沖出了家門,生怕老媽抓她回土樓去放牛似的。她從小跟著奶奶生活在那座破破爛爛的土樓里,又圓又大的土樓只有奶奶和另外兩個老貨子,還有一條黑狗、幾只雞和一群一群的螞蟻,沒有小伙伴,一個都沒有,其實也沒有牛。她很不喜歡土樓。有一天她獨自在樓門廳玩累了,肚子餓得咕咕叫,跑回灶間找奶奶吃飯,卻沒看到奶奶,她在灶間里轉了幾轉,這才看到奶奶趴在灶前的地上,蜷著身子沒有動靜。她叫了幾聲,又蹲下來去拉奶奶的手,可是怎么也拉不動。她餓得哭了,最后餓到哭不出來。那天直到天黑了才來了一個大人,他驚驚乍乍地一陣喊叫……后來孔小簡才懂得那是因為奶奶死了,死在灶前的地上。老爸老媽回來了,大伯一家回來了,大姑二姑三姑也回來了,土樓熱鬧了幾天,她被老爸老媽帶到城里來了。城里太好了,有那么多人,還有那么多吃的,她一下就喜歡了,她想在城里讀書然后一直住在城里,不要再回土樓。
簡包心踩著自行車踩到了南門小學大門口,她放下兩腳蹬在地上,就把車子剎住了。學校大鐵門關著,旁邊小門和門衛室也關著,從鐵柵欄望進去,學校清溜溜的,一條影子也沒有。簡包心用腳在地上蹬著,把車子挪動到那塊校牌前,仰起脖子從上往下低下頭說:
“南、門、小、學——聽說這是城里最好的小學,就讓你讀這里了。”
“好好、南門小、好好好……”孔小簡咧著嘴拍起了手。
“可是,這門關著,到哪里找校長呀?”簡包心轉著頭,眼睛從校牌到大門到小門和門衛室,一路掃過來,又掃過去,還往校園里面張望了幾下,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過幾天就要開學了,小簡戶口在土樓,這就比較麻煩了,只有盡快找到校長說說情……她在超市當收銀員,今天輪到夜班,明天開始是一周的白班,必須今天內找到校長,把讀書的事搞定。她又用腳蹬著地,把車子蹬到門衛室前面,喊了幾聲:“有人嗎?我找校長!校長在嗎?我找校長!”
一陣風吹過來,吹響了門衛室旁邊的小門,小門上掛著一只鈴鐺似的物件,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簡包心轉著頭,前后左右看了又看,還是踩起自行車,順著學校圍墻往前騎。她眼睛一直盯著圍墻,希望找到一處豁口翻進學校里,然后沖進校長室見到校長。沿著圍墻拐進一條窄了許多的小街——再往前就是一條老街了,兩排騎樓,都很老舊。圍墻盡頭開著一間店,看起來這店就像是嵌在圍墻兩頭,往里面凹進去。這是一間開小賣部的青磚老厝,有兩面坡的屋頂,比圍墻高出了一米多,紅磚砌成的圍墻直抵它的墻下,紅磚與青磚,一看就不同年頭了。靠圍墻這頭的墻上掛著一塊陳舊掉漆的招牌,從上往下寫著四個字,簡包心念道:“南、門、小、賣。”其實下面還有一個“部”字,但是這個字跡模糊,木板又被磨損掉一截,完全看不出來還有一個字。簡包心心想,南門小賣,這個名字怪怪的。她用腳蹬在地上撐住了車子,把車子停在小賣部的門口。
后架上的孔小簡看到當街玻璃柜里和后面貨架上有許多吃的,嚷嚷說:“我要、我要……”她從后架上翻下身,就撲向了小賣部的玻璃柜。
簡包心想喊沒喊出聲,她下了車,把車子架了起來,向小賣部走了兩步。
小賣部貨架后面轉出一個男人,看起來四十來歲,臉很白,頭發梳得很整齊,身上穿著一件干凈的短袖襯衫。他走路時肩膀一高一低,臉上和眼睛里一直帶著瞇瞇的笑意。他就是小賣部老板康建政。
孔小簡沒在玻璃柜里發現中意的東西,便抬起頭,往門邊走去。簡包心正好從后面揪住她的衣領,把她拉了回來。
“我要、果汁……”孔小簡比畫著手說。
“果汁貴,又沒營養。”簡包心咽著口水說。
那老板康建政肩膀一低,變戲法似的從貨架上拿起一只方塊紙盒子,放到了小簡眼前的玻璃柜上。小簡往上踮了踮腳,差不多和玻璃柜一樣高。
“這是新出的果汁飲料,不貴,一塊五,好喝又有營養。”康建政笑瞇瞇地說。
簡包心又咽了一口水,沒說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兩元的票子遞給康建政。就在她手臂下的小簡抬手抓起紙盒子,用嘴咬開一個口子,吱地猛吸起來。康建政轉身找給包心一枚五角硬幣,包心接了過來,問:“你這南門小賣是南門小學開的嗎?”
“我這房子比小學更早了,”康建政說,“還沒有小學的時候,就有我這房子了。”
包心覺得這老板說話有點怪,不過人挺和氣的,沒有城里人那種居高臨下的做派,便問:“你認識校長嗎?這南門小學校長你認識嗎?”
“不瞞你說,我爺爺以前當過南門小學校長,我父親也當過,不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康建政淡淡地說,“現在校長是祝馬平,祝校長。”
“你認識嗎?”包心不由得又咽了口水。
“他是我同學呀,從小學到中學,都坐同一張桌子,何止是認識?”康建政說著笑了一笑。
包心突然感覺到心口一陣抽搐般的緊張,聲音也變得哆嗦了,說:“那你、你能幫我找、找校長說一下嗎?”
“你想找校長說什么?”康建政偏過頭問,他發現進了店鋪的小簡走到身邊,便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又問,“你女兒吧?幾歲了?”
“七歲多了,她還是年頭的孩子,八歲了,不會養,不大長個。”包心接連干咽了幾口水,貨架上一排飲料令她更加口干舌燥。她邁步走進店鋪,只瞄一眼就發現這房子還不小,貨架后面有一對沙發、一只茶桌,還有兩張堆滿雜物的學生桌,墻角鑿了一道門通往學校,此時那木門就開了一縫,漏進一道光線。包心大步走到康建政面前,把小簡拉到自己的腿縫之間,對他說:“我女兒,想讀書!我女兒……”
康建政微微一笑,往后退了幾步,一邊退一邊順手整理貨架上的貨物。他走路時肩膀一起一落,原來是個跛腳,兩只腳一長一短。他走到貨架盡頭,回頭說:“在城里沒戶口,根本就讀不了。”
“我們從土樓來,我、我也懂得,所以央你跟校長求一下。”包心推著小簡往前走了一步。
康建政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天花板上都飄下了粉塵,他張開著的大嘴,兩排牙齒白晃晃的,笑聲讓包心聽起來很瘆人。包心摸著手臂上暴起的雞皮疙瘩,怔怔地望著他。康建政突然止住笑,繃緊臉問包心:“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央我跟校長求一下就有書讀?我有那么好用嗎?校長憑什么聽我的?我憑什么要幫你?你知不知道讀書有多難?”
一連串問號把包心震暈了,她舌頭打結了,說不出話來。
小簡吸完了盒子里的飲料,大人的說話全然和她無關,她再吸了幾口,一點也不剩了,便要將盒子丟到地上。康建政從她手上拿過空盒子,丟進貨架下面的一只垃圾桶。小簡聳著肩膀向前走了一小步,怯怯地說:“我、還要……”她說話吐音不準,也說不連貫,像是舌頭短了一截,眼神看人看東西有點斜,一會兒就走神了。建政心生一種莫名的憐憫,順手從貨架上拿起一盒飲料,遞到小簡手里,說:“這個送給你。”
包心想喊住小簡,但她仍然喊不出聲音,舌頭僵住了一樣。
建政抬起手在小簡頭發上輕輕地撫摩了幾下,細聲細氣地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
小簡咬著盒子,顧不上回答。包心突然感覺到舌頭能轉動了,說:“孔小簡,姓孔,小簡,簡單的簡,也就是我的姓,他老爸原來要用‘撿來的‘撿,我去上戶口時把它改成了我的‘簡,她不是撿來的,她是我親生的。”
建政似乎沒興趣聽包心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小簡吸飲料,眼光里露出一種瞇瞇的亮光。
“央你幫個忙啊,老板,你貴姓?我傻是傻,不怎么識字,但是人情世事我還是懂的,”包心舌頭一下變得靈活,說話很順溜了,“我也是會感恩的人,你幫了我,我不會讓你白幫的。”
建政不由得抬起頭,眼光射到包心身上,上下掃描了一遍。包心努力地往前挺起胸,她又感覺到了嘴巴干渴,女兒吸飲料的響聲令她心里特別煩躁,她只能不停地吞著口水。
小簡吧啦吧啦地吸著飲料,抬起頭看著建政,眼光斜斜的,嘴里含著飲料說:“我要、讀書……”
建政聽到心里“咚”地響了一聲,那回聲悠悠地回蕩著,他的手又忍不住摸了小簡的頭發一下、兩下、三下,然后抬起手,對著包心抖著五根手指頭,說:“天公惜瘋囝,傻人有傻福,今天算你走運……”
“哎呀,貴人,恩人!”包心驚喜交加,一時手足無措,她向前跨了一步,發現老板身高只到她脖子。她一只手從褲袋子里摸出一把被汗水弄濕的鈔票,塞到他手里,說:“我也是知道行情禮數。”
建政判斷那沓錢最多不超過兩千元,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說:“要拿錢,兩萬都不夠。”
“你先拿著,給校長買條煙買瓶酒,以后還會來答謝的。”包心滿臉誠懇得流汗了,“你不拿就是嫌少了,我知道少是少了,你是好人不計較……”
建政沒再說什么,任由包心把錢塞進他的口袋里,他又抬手摸著小簡的頭發,一下,兩下,問:“好喝嗎?”
2
南門小學是馬鋪縣最老牌的學校,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間的南山書院。該書院由康建政的祖上創辦,幾代人散盡家財,獨撐書院幾十年。后來幾經變遷,南山書院改為南山初級學堂、南山國民學校,最后改為南門小學——這已經是1950年的事了,那時康建政的爺爺當校長,現在康建政的小賣部就是當年的“校長樓”。據說“校長樓”建于民國初年,康建政的高祖父從南洋賺了番銀回來建的,最早用作學校的圖書館。南門小學在此處的校址有時被侵占,有時被蠶食,有時又迅猛擴張。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學校范圍基本上固定了,教學樓、辦公樓、大禮堂、操場,各就各位,處于操場角落的“校長樓”被圍在了圍墻盡頭,也讓學校省了幾米長的圍墻。那時“校長樓”已經被當作雜物間多年,按照當時的國家政策,學校把它歸還給康家。次年康建政的父親康明福從下放的土樓小學調回南門小學,先當副校長,接著當校長。為了上下班方便,他把當年的“校長樓”收拾一下,搭了一張床鋪,常常在這里午休,甚至過夜。康建政父親在退休那年病逝,這房子空了一陣,康建政母親本來是個家庭婦女,沒有收入,最主要的是大女兒二女兒出嫁之后,家里剩下獨子建政,而建政從小落下跛腳,高中畢業沒參加高考,沒有工作,有時在一些小單位臨時打點“老鼠工”。為了給他一個比較穩定的飯碗,然后討一個老婆,母親決定開一間小賣部,主營學生文具、玩具、零食。雖然是在學校圍墻的盡頭,但是很多學生走老街到學校上學,必經此處,放學也必經此處,小賣部生意一開張就比預計的還要好。康建政一開始是不愿意到小賣部來的,他覺得這不過是老婦人的小生意,哄哄那些小屁孩,沒意思。母親初一、十五都要到水尖山的紫云寺燒香拜佛,便叫建政來頂替。建政管著店漸漸也管出了樂趣。一是店鋪雖小,利潤卻不少,每個月收入可觀;二是跟小屁孩打交道,令他有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不像跟成年人交往那樣復雜那樣累;三是他設計了一項“特別通行證”,又稱“特別通道”,只要每天(或每周累積)在店鋪里消費一定數額,就可以從店鋪后門進出學校,這一招竟然吸引了很多學生的參與,他也從中感受到某種掌控權力的樂趣。
康建政的母親,人稱番子婆,因為她皮膚黑,眼窩深,長得像是南洋番客。番子婆開了一年多的店,就把店全部交給了建政,她說我老了,這店由你來當老板,我幫你找個老板娘。建政笑笑說,這漢語也奇怪了,老板娘原來不是老板的娘,而是老板的老婆。
建政接手店鋪之后,請人做了一塊將近兩米高的招牌,他親自用紅漆寫上了五個大字:南門小賣部。站在這塊招牌前,建政儼然感覺自己也是有產業的人了。因為跛腳,他本來就比較注重個人形象,相貌顯年輕,這下就更加講究了一些,比如頭發一定要梳得一絲不亂的,穿襯衫一定要把下擺抄進褲腰帶里,冬天即使穿夾克也有模有樣地扎著領帶。建政從此以小賣部為家,每天早于學校上課時間就打開店鋪,把臨街的門板一塊塊卸下來,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打烊,再把一塊塊門板裝上去。天氣熱,他就在貨架后面鋪開折疊的鐵架床,睡在小賣部,天氣冷才回家睡。一般說來,早餐是不吃的,或者在街頭小攤吃一碗鹵面,中餐晚餐,開頭是母親送飯來,后來就是他在店里用電飯鍋煮飯,在后門的墻角放了一張桌子和一只液化氣爐,簡單地做一兩個菜。再后來,快餐業興盛,他也懶得做飯了,每天打電話叫餐,縣城近百家快餐店輪著吃。這幾年有網絡就更方便了,他在電腦上就可以點餐。
番子婆央三托四,終于為建政物色到一個可以結婚的女人。她看了照片,不錯,胸大,屁股也大,看了真人還是大胸大屁股,心里是滿意的,只是彩禮讓她覺得有點貴,她早已摸透行情,這個彩禮高出了三分之一。那個中間人說,人家還是黃花女呢。番子婆不屑地撇了撇嘴說,我家建政要不是拐腳,女孩子都會追上門。中間人滿是譏諷地說,是呀,要不是拐腳,縣長女兒都會倒貼來追建政。吐槽一下,還是要面對現實的。番子婆拿出全部的積蓄,還向兩個女兒搞了攤派,先交了彩禮,然后裝修了一間新娘房——雖然是老街的老房子,但是重新裝修之后,煥然一新,加上新置辦的床鋪被縟、衣柜、電器等,里里外外一片喜慶。建政對母親為他物色女人、張羅結婚一事既不反對,也不積極配合,基本上是一種被動的心態,像是木偶人一樣,母親扯一下他就動一下。說實在的,他在內心里對女人還是非常渴望的,三不五時就要對著女明星的照片手淫一次,他想這輩子就這樣了,這種性幻想能夠給他帶來巨大的刺激和快樂,他可以不再需要真實的女人,不過母親一定要給他找個老婆,那就找吧,反正是母親要找的,他不主動也不拒絕。那個洞房花燭夜,對康建政來說是一個難堪而又恥辱的回憶,在后來的日子里,他總是不愿意去回想。那個晚上他剛剛碰到女人就早泄了,女人空茫而無所謂的眼神,令他羞愧難當。接連許多個晚上的努力,他還是剛一發兵便一潰千里。十多天之后他徹底死了這條心,不再碰身邊的女人。那個說著難懂方言的女人從身份證上看是廣西人,不過老街人都叫她北子婆。北子婆低眉順眼,偶爾會背著人自言自語,她做的菜不合番子婆的口味,建政更是無法下咽。番子婆讓她去跟建政一起看店,建政跟番子婆說,我只是開小賣部,又不是開大公司,不需要助理啊。番子婆說,那你趕緊出力啊,給我生個孫子,趁我現在手腳利索幫你們帶。建政說,面包會有的,孫子會有的。深夜睡不著的時候,建政聽著身邊北子婆磨牙和夢囈混雜在一起的含混不清的聲響,思緒飄得很遠,有幾次想到這輩子自己不會有孩子了。其實領養一個也是挺好的,就領養一個女兒,六七歲乖乖巧巧的樣子,省去前面那些辛苦,一下從六七歲開始帶著她讀書、玩耍……他感覺這樣的日子將是非常美好的,如果可以不跟北子婆睡作一床,可以帶著小女兒睡覺,那就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半年后的某一個中午也有可能是上午,北子婆毫無征兆地消失了,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偷跑”。建政一副無所謂的神情,番子婆卻是急火攻心,簡直要氣瘋了,她說,這可是我八九萬買來的啊,八九萬不是三五元!她去找中間人要人,半路上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斷了,從此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張嘴巴不停地指責、咒罵。建政以看店為由,讓兩個姐姐到醫院輪流照看母親。大姐沉著臉沒話說,二姐卻大聲嚷嚷地數落起建政,你一個大男人,連個老婆也看不住,都是你害老媽的!建政任由她說,最后才回一句,我沒什么出息,就一個臭看店的。番子婆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出院前查出了一個絕癥,大家都瞞著她,但是從大家詭異的眼神和閃爍的話語里,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不過她也沒有饒舌,反而變得沉默寡言。因為查出了甲狀腺癌,建政三姐弟和醫生商量了幾次,決定不辦出院手續,直接從二樓骨科病房搬到四樓內科病房繼續住院。建政姐弟要扶著番子婆上四樓,她推開了他們的手說,我現在能走了,走得不比建政慢。建政姐弟就去搬被子、臉盆和衣物什么的,番子婆一個人走,然而她沒有走上四樓,而是走回家了。無論建政姐弟和眾多親戚怎么勸說,番子婆堅決不肯住院,她目光直視著建政問,我有什么病?建政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番子婆說,真藥醫假病,真病無藥醫。她說這話的樣子就像一個得道大師似的。回家后的番子婆并沒有什么明顯癥狀,大家不再勸她住院,建政經人介紹找了一個神神道道的民間醫生,買回來一大堆中草藥,番子婆一看就把它們扔到街上去。建政跳著腳說,這可是我花錢買的啊。番子婆說,這能有多少錢?我花大錢給你買個北子婆,你都讓她丟了。建政明白母親心中怨氣還是很重的,什么話也沒說。幾個月后,母親日見消瘦,建政姐弟決定送她住院,但是已經遲了,母親在一個午后安詳離世。
如果說康建政在母親離世后的生活有什么變化,那就是變得更加熱愛小賣部了,這不僅是他的飯碗,也是他精神上的寄托,甚至可以說是他命脈所系。他鄭重其事地站在南門小賣部的招牌前,請人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用作了他的QQ、微博、支付寶、淘寶等網站的頭像,后來有了微信,他注冊時也用這張照片,取名“南門小賣”。
日子就這樣過著……因為放暑假,南門小賣部生意清淡了許多,但是康建政仍舊跟平時一樣開店、關店,吃住在店里——因為店里無法洗澡,每天晚上關店后回家洗澡,然后又走來店里上上網,打開鐵架床睡覺。店里沒有衛生間,正好老街上新蓋了一座公廁,建政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大便走到公廁,小便也走到公廁,絕不肯在后門的圍墻角落將就。建政盤算著過幾天就開學了,他每天忙著備貨,文具、玩具和零食,這真是一個物質過于豐富的時代,品種繁多,花樣翻新,有的從廠家進貨,有的從網上網購,玻璃柜、貨架都擺滿了,還有許多就存放在老街的家里——現在家里都變成倉庫了。開學倒計時,還有三天,南門小賣部將王者歸來。
簡包心帶著孔小簡闖上門來,這算是一個有趣的引子,建政感覺包心是個腦子缺根筋的土樓女人,說傻又很精靈,孩子戶口在土樓卻想讀南門小學,就這樣帶著孩子來找校長,還自稱懂得行情,在口袋里準備了一千多元禮金——真是令人笑掉大牙啊,南門小學校長有這么好找的?開學前些天,校長基本上都躲起來,手機關機,就是怕人找,找的人太多了。建政有祝校長另外一個私密電話號碼,據說知道這個號碼的人不會超過十個人,連教育局局長都不知道,不過建政從來沒有打過,這些天他沒什么事需要找他,他平時有事找他還是打他那個公開的號碼。這個土樓女人不知天高地厚,闖到學校就想找校長,建政越想越覺得可笑。也是可憐,土樓女人沒什么見識,根本不知道跨學區讀書有多難。建政本來不想搭理她了,但是他一只手摸著小簡的頭發,心里驀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感覺,小腹里好像有一股熱流竄來竄去。他恍惚中感覺小簡就是他的女兒,天上掉下來的女兒,看起來有點笨拙有點土氣,沒有想象中那么靈巧,但已經非常難得了,可遇不可求。他的手一陣陣顫抖……
“你真是大好人,大貴人,大恩人……”包心一邊把錢塞進建政的口袋,一邊說,“我、我、我真是……”
“廢話少說,明天把戶口本帶來,我幫你辦報名手續。”建政抬起手揮了一下,不耐煩地打斷包心。
包心雙手按住小簡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說:“小簡,你實在是太有福氣了,遇到這個老板,能幫你報名上學。”
建政對著小簡笑笑,小簡手上拿著吸完的飲料盒子,也對他笑笑。到底是土樓鄉村來的孩子,她的笑容里帶著一種怯生生的呆萌。在建政心里,那個想法越來越清晰了,像是迷霧散開,一條隱秘的小徑顯現出來,他知道該怎么往前走了。
3
簡包心踩著車子跑得飛快,那腳力越踩越大,要不是后輪胎癟了,她能讓車子飛起來。我包心菜也有今天啊,簡直走了狗屎運。她心里好像有一首歌要唱出來,但是她不會唱歌,她就張開嘴啊啊啊地嚷嚷著。
孔小簡還是第一次看到母親這樣子,很費解,也有點害怕,擔心車子太快把她甩出去,她沒地方抓,就緊緊拽住母親的衣擺。包心穿的是超市的工裝,短袖粉色襯衫,本來就有點緊,這下被勒得更緊了,勒得胸前兩只乳房都要爆裂似的,她的嚷嚷聲一下子又飆高了。
穿過幾條破舊的老街巷,包心回到家門口,車前輪頂到墻上,也不用剎車,一手夾著小簡提到地上,一手把車推到墻上靠著,不用架也不用鎖,大步往家里走去。她和孔傳度剛進城時,租住過好幾個地方,后來經熟人介紹,租了這里兩間平房。這里原來是農資公司的舊宿舍,一排平房,包心租了盡頭的兩間,一間臥室,一間客廳兼飯廳,后面一截圍隔改造成洗澡間,門口搭了個小灶房,房屋后頭一塊小空地,包心把它開墾成菜地。穩定地住了好幾年,也住出了家的感覺。包心進了灶房,趕緊淘米下鍋。她在超市做收銀員,今天是夜班,六點就得到崗了。擇好一把空心菜,她還是忍不住摸出手機給傳度打電話。
電話通了,傳度沒接。傳度在一家臺資工廠做倉儲員,一般不接她的電話,除非她連打兩遍。包心想跟他報喜一下,不接電話也就算了。小簡在外面獨自玩了一陣,跑進客廳,包心交代她說:“我等會兒先吃了上班,你不吃就等你老爸回來一起吃。”
“我吃。”小簡說。
包心開始炒菜時,手機響了,她掏出手機一看是傳度,他很少回撥電話的,便接了起來。
“我不回去吃飯,我們在外面聚餐。”傳度在電話里說。
“哎,我告訴你,大好事啊,小簡有書讀了,遇到貴人啦……”包心興沖沖地說著,發覺對方早已掛斷,不由得有點掃興。油鍋熱得轟地燒起來了,她連忙把砧板上切好的空心菜倒下鍋。
吃飯時看不到小簡,包心叫了幾聲,也沒聽到應答。顧不上太多,她只好自己先吃了。小簡餓了就會來吃,這幾年她就像一棵野草,沒人管顧,自己悄然長大。
上班時包心還是忍不住跟同班的連姐說:“我家小簡有書讀了,明天就去報名。”
“喲,看不出,你這么厲害?”連姐瞄了包心一眼,口氣里似乎帶著譏諷。她也是土樓鄉村來的,不過她兩個孩子早不讀書,到廈門打工了。
“我有貴人相助。”包心說著,得意地把頭往上一抬。
“我小叔子的兒子去年也是要讀小學,找不到關系,只好送回鄉下去讀了。”連姐嘆了一聲。
包心把打出來的小票交給顧客,說:“歡迎再次光臨。”她滿心喜悅,感覺超市和來來往往的顧客都是那么美好,生活也變得那么美好。
“你花了多少錢?”連姐大聲地問。
“這個嘛,不多啦……”包心咧著嘴,想說出那個數字又連忙打住。
下夜班回到家里,小簡已經睡著,意外的是傳度也睡著了,他在公司聚餐應該喝了不少酒,他一喝多了酒,就像豬一樣死睡。包心走到床邊敲了幾下他的肩膀,說:“小簡有書讀啦,明天就去報名。”
傳度打著呼嚕,身子向里面翻過去。包心知道他對小簡讀書的事無所謂,讀不讀他一點都不關心。但是,她真的很想讓他知道,小簡有書讀了,遇到貴人,不費什么氣力,很難的事情一下辦成了。傳度敲不醒,她往里面小床走去,看見小簡往墻角里躺著,像一只小貓蜷著身子,身上什么也沒蓋,就拉了被單蓋到她身上,說:“小簡,你真是撿來的好運啊。”
小簡的身子突然怪異地抽動了一下,像是回應包心,把她嚇了一跳。包心在她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說:“唉,你呀你……”
4
南門小學的校門還沒開,南門小賣部的店門便已打開。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很多送一年級新生的家長騎著自行車、摩托車早早就經過店門口,往校門口趕去。學校規定一至三年級可以由家長接送,四到六年級自行到校。幾個上學期走過“特別通道”的高年級學生大搖大擺走進店鋪,徑直往后門走去,都被康建政攔住了。建政說:“今年這條通道不開放了。”有的學生愣了一下,趕緊出了店鋪,順著圍墻往學校大門走去。有的學生問:“為什么?”建政像老師一樣嚴肅地說:“別問為什么。”
康建政走出小賣部,站在門前往老街方向望了望。一些載著孩子的大人正騎車奔來,摩托車呼地超過自行車。他沒有看到包心和小簡。前天傍晚六點多,包心下班后來到店里,提著一盒子街頭小攤買來的糍粑,建政晚上還沒有叫餐,看著那撒著花生芝麻的糍粑,不由得咽了口水,這算是他比較喜歡的小吃了,他想這個女人看起來有點憨,內心還是有細致的時候。她把戶口本掏出來放在茶幾上,然后又掏了好久,掏出一札薄膜袋子包著的錢一并放在茶幾上。建政把眼光從茶幾上轉到她臉上,告訴她說,他會把報名手續都辦好,明天上午七點半把孩子送到店里,七點五十五分預備鈴,八點正式上課,開學第一天要舉行升旗儀式,不能遲到。包心連聲說好。可是現在七點四十五分了,她還沒有把孩子送來。南門小學操場上響著進行曲的旋律,各個班級整隊集合都差不多完成了。會不會送到學校大門口去了?建政想應該不會的,包心對他是“全權托付”了,而且從她家到小賣部走老街是順路,她再傻也不會去繞路。
一輛自行車從老街上急駛而來,開得像救火車一樣。那正是簡包心載著孔小簡。建政心里說,你總算來了。包心騎到小賣部門前,放下兩腿踩在地上,她的車剎早就壞了,她都是這樣剎車,平底鞋在地面上摩擦著,車過了店門口才停下來。建政走上前,從后架上把小簡抱下來。小簡今天穿了一條樣式土氣的新裙子,背上的雙肩書包也是新的。她落到地面上,就往小賣部里走。
“小簡就交給你了,我上班快遲到了。”包心急急地對建政說,掉轉車頭,踩起車就往老街上跑。
建政沒應她,也匆匆轉頭,跛著腳大步走進店里,叫道:“小簡,孔小簡。”
小簡正走到貨架前,舉起一只手,似乎想從貨架上取下一盒飲料,建政的叫喊令她身子一抖,整個人就凍住似的一動也不動。
建政走上來,推著她的身子往里面走。里面昨天收拾、整理了一番,茶幾換了個角落,中心位置擺了一副學生桌椅,桌上是一沓課本、作業本,還有一只新的文具盒。桌椅前的墻壁上掛了一塊小黑板。那只卡通裝飾的文具盒吸住了小簡的眼光,她手摸了一下,“啪”的一聲便自動打開。
“今天開學了,你是一年級小學生,我是康老師,明白嗎?”建政按著小簡的肩膀說。
小簡肩膀往下一歪,好像是說明白,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下來。
南門小學操場上的音樂停了,學生的聲音也靜了下來。建政知道升旗儀式要開始了,拉起小簡的手走出后門,一前一后站在門口的草地上。實際上這里也是操場的一部分,只不過處于最偏遠的位置。排成隊的學生們快要鋪滿操場了,距離建政和小簡最近的約有五米,他們面向升旗臺,而建政和小簡面向他們,只能看見那根旗桿頂端的三分之二。國歌響起,旗子踩著節奏緩緩升起。建政和小簡看到了旗子,高過學生們的頭頂,升上了旗桿最高處。建政站在小簡身后,感覺到旗子升至最高時她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
升旗結束,擴音器里響起一陣哧啦聲,接著便傳出祝校長洪亮的聲音,他滿是地瓜腔的普通話抑揚頓挫。小簡站直的身子變松軟了,建政便拉起她的手,走進店里,然后把那扇門關上。
小簡坐到椅子上,自覺地把手放在背后,神情呆滯地看了建政一眼。
建政走到小黑板前,一邊想著一邊說:“今天是第一課,我要教你什么呢?對了,你會寫你自己的名字嗎?”
過了好久,小簡才搖了一下頭,眼光斜斜地往身后貨架望去。
城里一般的孩子,只要讀過幼兒園,基本上都會寫字和算數,拼音、唐詩也都會一些。當然,小簡不是一般的孩子。建政心里嘆了一聲,默默轉過身子,從貨架上拿了一盒飲料,在小簡眼前晃了一下,說:“你要好好上課,認真學習,我就獎你一盒飲料。”
小簡使勁地點了點頭。
“那上午我就教你怎么寫你自己的名字吧。”建政走到小黑板前,用粉筆寫了三個字:孔小簡,“這三個字怎么念?知道嗎?”
還是過了好久,小簡才搖一下頭。她的腦子跟不上,總是慢幾拍。建政說:“孔小簡。”
小簡跟著念:“孔小簡。”她咬字不清,念起來像是“空要簡”。建政連教了三遍,她還是讀不準,便用閩南話說:“那你會說客家話嗎?進城有沒有學說閩南話?”
土樓鄉村有的村說閩南話,有的村說客家話,一般說來,說客家話的會學點閩南話,說閩南話的則堅決不學客家話,他們之間交流大多是說普通話。簡包心跟建政說的普通話帶著比較濃的客家腔,建政小時候跟著父親在土樓鄉村的學校待過,一下就能聽出來。
小簡愣愣的,聽不懂建政的話,或者是走神了,沒在聽他說話。建政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桌上的課本上叩了三下,還是用普通話說:“小簡同學,不能開小差。”
“我、我不會……”小簡緩過神來說。
建政拿起她桌上的課本,翻了翻。這課本是他找學校況教導拿來的,況教導是他的初中同學,關系不錯。這學校到處是他的人,從門衛到水電工到各個年級的老師,都有他的同學或親戚或熟人。如果按照課本來教小簡,自己的學識是足夠了,只怕不懂得教學法,還有小簡可能也接受不了。他想了想,還是應該因材施教,針對小簡的情況逐步摸索出一個方法。今天才是第一天啊,不著急,慢慢來。那盒飲料他一直拿在手上,而那只手就放在背后,他伸出手來,把飲料盒子放在小簡面前,說:“好吧,這飲料獎給你,你喜歡讀書嗎?”
“喜歡、歡……”小簡說著就抓起飲料盒子,用嘴咬開一個口子。
“康老師給你上課,你喜歡嗎?”
小簡猛吸幾口,嘴角溢出了飲料,趕緊點頭回答:“喜……歡……”
建政拿過來一根吸管,說:“其實,這是要用吸管的,明白嗎?”他示意小簡接過吸管,往那口子插進去,小簡照做了,然后嘴含吸管,猛吸一口,感覺好多了,不由得嘿嘿笑了兩聲。
南門小學的下課鈴聲響了,這在小賣部也是聽得清楚的。建政對小簡說:“下課,休息一會兒。”
小簡身子僵住了一樣,小臉憋得通紅,建政腦子轉了一圈,看到小簡把兩腿夾緊,一下子明白過來,拉起她的手走出小賣部,往老街上的公廁走去。
5
簡包心踩著車火燒火燎趕到南門小賣部門口時,學校已放學一會兒了,本來低年級就比高年級早放十分鐘,一些家長載著孩子騎車從店門口經過,幾個高年級學生在玻璃柜前選購零食。站在玻璃柜與貨架之間的康建政一邊給學生拿東西、收錢,一邊扭頭對著貨架后面說:“小簡,你媽來了。”
小簡背著書包從店里走了出來,她自己爬上了自行車后架。包心踩起車就跑,也沒跟建政打個招呼。她神經繃得緊緊的,生怕耽擱了幾分鐘,因為她這是在上班時間,央求組長同意請個二十分鐘的假,如果被主管發現,麻煩就大了。把小簡帶到超市,讓她待在員工休息間,給她吃午飯——如果她要吃她們的工作盒飯,就分一半給她吃,如果她不吃就買面包、蛋糕、包子、咸粿等,超市里沒有,門口街上小店也會有的,然后下午一點半再請假,送她到南門小賣部。學校四點多就放學了,只好讓她待在南門小賣部,下班后再去接她回家。這樣十多天下來,包心感覺快要崩潰了,身心疲憊,想到這只是剛剛開始,眼前一黑,悲從中來。
下午又是急匆匆把小簡送到南門小賣部門口,包心扭身一把將小簡拎下車,小簡落地還沒站穩,她掉轉車頭就跑。六點下班,包心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超市,她感覺全身快要散架了,走到車棚幾乎就用盡了全部力氣,騎上車都踩不動了。
車子“嘎吱嘎吱”地騎到南門小賣部門口,自動似的停了下來,包心兩腳忘記撐到地上,車子往邊上一歪,她才踩到地上。她都沒力氣喊小簡了。建政正彎腰從玻璃柜里拿出一包吃食,一邊遞給學生一邊對包心說:“這樣吧,你明天上午送來,中午不用來接,就在我這里吃,晚上你下班再來接。”
包心一聽,昏沉沉的腦袋立即咚地靈醒了。建政幫忙打通關系,代辦入學手續,然后每天讓小簡走后門上學下課,下午下課又讓她待到自己下班來接,包心一直心存感激。其實她想過中午把小簡寄在小賣部,社會上有不少人在學校周邊做學生中餐以及晚餐的生意,誰的位置也沒南門小賣部好,但她一直忘記說了,上班一累腦子就常常短路,現在建政主動說起,她一激靈下了車,說:“這、這真是太、太好了,康老板,我懂行情的……”
“你懂什么行情?”建政不給面子地嘲諷說,“我主要是覺得小簡這樣跑來跑去,小身子骨受不了。”
“哎,你真是好心啊,我家小簡哪里修來的福氣……”包心把車靠在小賣部招牌上,走到店鋪前望著建政,目光直直的,她感覺這個白臉的拐腳男人真是大好人,下輩子投胎一定是個健步如飛的大帥哥。
“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愛聽。”建政沉著臉說。
“你不愛聽,可這是我心里話啊,”包心獨自點著頭說,“我知道、我懂行情……”
載著小簡回到家里,包心坐在客廳沙發上,猛灌了半壺涼白開。天色漸漸黑了,房間里也黑得需要開燈,包心慢慢把攤開的身子收攏起來,突然發現,傳度還沒回來。傳度在臺資企業打工,上午八點到晚上六點,中午公司管一餐午飯,每周休一個星期天。那地方相對有點偏遠,他騎一部二手摩托,回到家一般是六點半,現在七點了,連個影子都沒有。包心走進灶房準備做飯,想到傳度不知回不回來,這飯也不好量米,那就算了,晚上吃快速面好了,家里有一箱超市優惠供應的快過期的快速面,小簡最愛吃了,自己胃口不大好,可吃可不吃,傳度回家什么活兒都不干,甚至連小簡上學這么大的事,他都沒有過問一下,回家能有快速面吃就要感謝天公了。包心從灶房轉出來,走進臥室想看看小簡在做什么,但是臥室里沒有人,反正她一會兒就從哪里冒出來了,不去管她。包心想,正好趁傳度不在家,查一查自己的私房錢還有多少,南門小賣部愿意讓小簡吃中餐,這得給錢啊。包心彎腰鉆進小簡的小床鋪下面,正要搬開角落的一塊磚,門口響起隔壁鄰居鐘老林的聲音:“傳度、包心啊,聽說小簡上學去了?”
包心趕緊住手,爬出床鋪直起身,走到門邊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鐘老林也是這里的老租戶了,他單身在城里,只租一間房。他給一家物流公司開長途貨車,一般出門就是八九天,然后回來休息一兩天,又出門了。鐘老林長得黑壯,探頭往包心房間里看了一眼,說:“你也真行啊,現在找關系讓孩子上學比什么都難,我們老板去年一年都沒找到關系,只好把孩子送去廈門讀私立。”
包心微微一笑,心里那種成就感和得意勁,幾乎就要溢出來了,疲倦也突然神奇地消失。她走到客廳茶幾前,招呼鐘老林進來泡茶,說:“花大錢我們肯定花不起,關鍵是貴人相助。”
鐘老林開玩笑地問:“你是找男貴人還是找女貴人?”
包心正色地說:“貴人就是貴人。”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原來是傳度回來了,他是走回來的,氣呼呼地說:“交警在南環路口抓摩托車,我無牌,又無證,被攔下來,只好把車丟給他們,從小路跑了。”
“你跑回來?那你明天走路上班啊?”包心尖聲地說。
“能跑掉算我厲害,不然車被沒收,還要罰款。”傳度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到鐘老林,說,“你是老司機了,你說說,遇到交警怎么辦?”
鐘老林咧嘴笑笑,似乎對這個問題沒興趣,走回自己的家。
傳度垂頭喪氣的,說:“餓壞了……”
“晚上沒煮飯,都吃快速面吧。”包心說。
“你這個癲女人,要死啦,飯也不煮,你下班回來做什么?”傳度跺了一下腳,尖聲嚷起來。
“我去接小簡啊,我才剛回來,我也上班啊,你嚷什么嚷?”包心不滿地揮起手,她立即想到小簡讀書的事,他從來不聞不問,好像小簡真的不是他生的而是撿來的一樣,心中的怒火被潑上了一盆油,“小簡讀書這么大的事,你沒門路找不到關系,一分錢也沒出,全是靠我找的關系出的錢,你要是嫌棄我們母女倆,各過各的好了,我也省得給你洗衣服!”
要是在土樓,包心一定沒有底氣敢這么懟傳度。進城這幾年,她發現傳度還沒她賺的多,抽煙喝酒社交還要花一筆錢,而且他不管小簡,也不幫忙做家務,要是沒有他,包心還更省心啊。傳度被嗆了一通,想想還是忍住了,好男不跟女斗,斗下去飯沒得吃、衣服沒人洗,晚上睡覺身體還不讓碰。傳度擺擺手,不敢多嘴,埋頭走進灶房找快速面。
包心還有點余氣未消,兩手叉著腰,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了一聲。她感覺這幾年來的怨氣一掃而光,胸中沖起一種威武的氣概——老娘什么人啊?讀書那么難的事,別人辦不到,老娘都辦到了!
6
孔小簡異于同齡兒童之處,不僅在于智商,還在于她坐得住——這年齡段的男孩女孩,哪個不是活蹦亂跳的?屁股像橄欖一樣坐不住,而小簡一坐就凝固似的,半天不動,康建政喊她站起來,自己到貨架上拿一個吃的,她這才站起來,走過去拿——建政發現她拿的都是同一款盒裝飲料,也就是她第一次買的那種果汁飲料。
幾乎一個半月,小簡總算學會了《上學歌》,盡管吐音還是不準,但畢竟能夠讀下來并幾乎能夠唱出來:
太陽當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
你為什么背上小書包?”
我去上學校,
天天不遲到。
愛學習,愛勞動,
長大要為祖國立功勞。
小簡對午餐從不挑食,建政叫外賣送什么她吃什么,有時候,建政跟快餐店打電話時停下來問,小簡你想吃什么?小簡看著建政,并沒有回答。建政說,多加一根雞腿吧。小簡一聽笑了,笑得有點靦腆,好像有個小酒窩,顯得很可愛。包心六點后下班來接小簡回家,如果她上晚班,她就提前到五點來接。每天小簡背著書包走出小賣部,建政如果不在忙,就會走到門邊,看著她爬上母親的車后架,跟她母親說一兩句。
“跟康老板說再見。”包心對小簡說。
“康老師。”建政說。
“康老師,”小簡抬起手說,“再見。”
“再見。”建政說,他目送著小簡瘦小的身影和包心龐大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老街上,這才緩緩轉過身,走到貨架前,整理一下貨架上的物品。
店里有個小簡,雖然大多時候也是悄無聲息的,但是建政感覺到有一種異樣,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南門小賣部已不僅僅是一間小店鋪,而真正融入了南門小學,成為南門小學一個組成部分,他和小簡是南門小學最小的一個班級,她是孔小簡同學,他是康老師。這讓他內心里有一種隱秘的快感。
這天剛剛送走小簡不久,建政聽到后門有人在敲門。自從不讓學生通行之后,敲門的都是想抄近道的老師了。建政走過去開門,原來是況教導,他手上拿著幾張練習卷,遞給了建政。
“謝謝啊,喝茶吧。”建政接過練習卷放到一邊,他謊稱有個親戚的孩子在其他小學讀書,讓況教導提供各種材料和卷子,況教導總是一有新的就拿過來,或者塞到門縫下。
“下午一直開會,都沒好好喝一杯。”況教導說著,走到茶幾前,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建政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按了茶幾上的電熱水壺,倒掉茶杯里的茶葉,問:“你喝鐵觀音還是肉桂?”
“肉桂吧,肚子都餓了。”況教導說,“老婆今天不在家,我回去還要做飯。”
“一個人做什么飯?就在我這里吃,我叫外賣送幾個菜來,我們喝幾杯。”建政不等況教導表態,拿起手機就撥通快餐店的電話。
一份炒面、一份魚頭豆腐湯、三樣鹵料再加一份青菜,啤酒是自己店里的,去年進的貨,因為顧客主要是學生,幾箱滯銷的啤酒放在貨架下面蒙了灰,不喝都快要過期了。兩個老同學各吃幾口炒面墊墊肚子,就拉開易拉罐,用罐子直接喝起來,店里沒有酒杯。兩人一邊捏著罐子喝一邊說著過往的事情,共同的熟人和共同的回憶太多了,像一團紛亂的線頭,隨便扯一根都是相連的。
“以前設想過各種理想、職業什么的,唯獨沒想過當老師,這一當就快三十年了,頭發都快掉光了。”況教導紅著臉,臉上和微禿的頭上亮閃閃的。
“我最羨慕當老師了,沒想到最后開這么一間小店。”建政說,“我祖上是老師,我爺爺是老師,我父親是老師,我這——不知是離經叛道還是數典忘祖。”
“都不是啊,時代不同了啊,你開這么一間店有什么不好?我看挺好的,收入比我高多了,還自由自在的,我羨慕你啊。”
“況老師,你這話不真誠,怎么聽都是虛偽。”
“人說在職怨職嘛,老同學,你這也是一個飯碗一份職業,生活是最重要的,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
“是呀,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同,我只是盡力想活個人樣。”
兩個老同學發了一通感慨,況教導接到一個電話,把罐里的酒喝完,匆匆告辭了。建政一個人繼續喝,他很久沒有喝酒了,感覺喝了酒,思維變得特別活躍,腦子里閃閃晃晃著幾百年人事煙云,那些未曾謀面的先人們,一個個面色蠟黃地走過來,窄窄的小賣部充滿瑯瑯讀書聲……
喝到最后,建政坐在沙發上站不起來,困得直想打瞌睡,他一遍遍地打起精神,心里說,其實,我也是一個老師。
這么說著,身上就來了勁,兩腳包括那只跛腳有力地站了起來,他走到小黑板前,看到小簡端正地坐在桌前,就有板有眼地說:“今天我們要學習新課文。云對雨。雪對風。花對樹。鳥對蟲。山清對水秀。柳綠對桃紅。天對地。我對你。你對我……”
建政突然打了個酒嗝,眼前的小簡消失了,原來那只是個幻覺,面前的桌上擱著幾只況教導放的空罐子,沒有小簡,小簡早就放學回家了。他一下說不出來,這課就停了……
7
簡包心來接小簡,康建政推著小簡的肩膀一起走出來,遞給她一張學生成績報告單,她看懂了語文、算術兩科的分數,都是“89”,下面格子里鋼筆寫的字,有點草,她完全看不懂了。時間真是快,一年級這就讀完了,放假了。對于89分的成績,包心感覺也是滿意了,她平時很少過問小簡的成績,也沒檢查過她的作業,一是回家都累得不行了,二是自己其實也檢查不來,不過每天叮囑她幾句,這是少不了的,要乖啊,要聽老師的話啊。小簡有時沒反應,有時會點頭說好。
“這寫的是什么?”包心問。
“這是老師的評語,孔小簡同學遵守學校紀律和課堂紀律,表現良好,是個乖巧、專心的好孩子,希望你繼續努力,在新的學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績。”建政張口就背了出來,這是下午寫的,他也知道是套話,可是要怎么寫得有新意,實在寫不出。
“多虧了你,小簡才有書讀,這一年又都是靠你幫忙,走后門上學、吃中餐,真是太感謝了。”包心說。
這個土樓女人除了腦子不大靈光,感激的話還是很會說的。建政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多說。有學生來買東西,他走了過去。
“跟康老師說再見。”包心對小簡說。小簡沒說,包心踩起自行車回家了。
放暑假了,小簡有時獨自待在家,在房前屋后玩一些自創的游戲,有時她纏著包心要到超市。包心把小簡帶到超市,她也很驕傲,對同事說,我女兒在南門小學讀書呢。有個同事叫龔愛佳,是馬鋪城里人,但兒子戶口在東方小學學區內,讀不了著名的南門小學,對包心又羨慕又嫉妒,只好炫耀兒子暑假讀了多少培訓班,奧數、英語、寫字、朗誦、拉丁舞、葫蘆絲、游泳等,一共七八項。她問包心:“你女兒學了什么?”
“我女兒讀南門小學。”包心說。
“現在孩子都要多學點什么,不然以后跟不上別人。”龔愛佳說,“我還想讓我兒子學鋼琴。”
“我女兒讀南門小學。”包心說著,偏起頭,言外之意好像是在南門小學,不用學什么了。
小簡主要在員工休息室玩,有時也溜進超市里,在一排排貨架中間走了一圈又一圈,眼光在看不過來的貨物中找著南門小賣部那款紙盒飲料。沒有找到。包心要給她別的飲料喝,她幾乎沒有興趣。
有一天中午時分,小簡溜出了超市,順著老街往前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南門小賣部。小賣部的鋪面和門都敞開著,但是看不到康建政,也沒有購物的學生。一片陽光很好地照在店門口。小簡走進店里,看到建政在沙發上攤開著身子,那只好腳擱在地上,另外那只短了一截的腳也擱在地上,他在打瞌睡,發出一陣呼嚕聲。小簡本來就是輕手輕腳的,像一只小貓悄無聲息。她坐的課桌被搬到了靠墻的位置,正在那塊小黑板下面。這時她看到小黑板上寫著一道算術題,她突然看懂了。
睡覺中的建政夢見小簡走進店里,他猛地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了小簡,一激靈驚醒過來,收起地上的兩只腳,站了起來。
小簡抬起頭看著建政,眼光先是斜的,慢慢就正了,她突然沖建政笑了一下。建政心里“咚”地響了一聲,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水一樣漫上來。
整個暑假,小簡幾乎都是在南門小賣部度過的,就像平時上學一樣,早上準時來,傍晚才被下班的母親接回去。她在店里看看繪本、做做作業,有時建政把后門打開,讓她到學校操場上去玩。假期的學校空蕩蕩的,寬闊的操場上只有幾片紙片在跑,小簡邊走邊彎腰撿起紙片,走到升旗臺,她手上已抓了一手厚厚的紙片……
包心拿了五百元要給建政,建政問:“這是什么意思?”
“小簡在你這里補習、吃中餐。”包心說。
“放假了,她在這里玩而已,我不收這個錢。”建政轉過臉去。
南門小學報名那天,包心上班途中偷溜出來,騎車跑來小賣部,一進店里就掏出一沓鈔票塞到建政手里,說:“你就幫小簡報名了,這是兩千元,交完學費,剩下的錢你就請校長吃頓飯,真是太感激了。”
建政微微一笑,把這錢收下了。
包心回到超市,似乎沒人發覺她中途離崗。因為今天是中小學校報名的日子,同事們的話題便集中在讀書難上面。包心暗自得意和驕傲,誰能比她更厲害?小簡輕而易舉就讀了南門小學。
“我女兒讀南門小學二年級了。”包心對幾個同事說,“又要開學了,剛剛報名,二年級了。”
8
在南門小賣部上二年級的孔小簡,在聽康建政講課時,眼光仍然是斜的,但是建政發現她這不是在開小差,而是一種習慣,她比上學期專心了一點,有的生字教幾遍她就會讀會寫。不過有一天,建政拿起課本放下來,眼光瞟到封面,這是三年級上冊的課本,拿錯了啊——原來是況教導拿錯了,他在開學前交代況教導給他準備兩套二年級課本,還有其他相關的資料。不過,這對小簡似乎沒什么影響,跨越了一個年級,對她來說也無所謂難易。有的字詞在建政看來非常容易,她卻怎么也不明白,而有的比較難,她卻一下懂了。
建政沒有找況教導拿二年級課本,還是按三年級教材給小簡講課。實際上他也沒有嚴格按照教材來講,教材不過是一個參考,特別是語文課,有的課文就跳過,有的就講幾個生字,而有的則讓建政興趣盎然,不斷地引申聯想。有一次,建政曾經用三天的時間跟小簡講述了他少年時代跟隨父親在土樓鄉小學生活的往事,他也不管小簡是否聽得懂,斷斷續續地講了三天,講完了他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悵然,那完全是小簡無法理解的時代。看到小簡神情呆滯,建政笑笑說:“你聽不懂,聽不懂也沒關系。”這時小簡的眼光卻是閃了一下。建政說:“你能明白嗎?”小簡說:“土樓,我奶奶……”她想起奶奶死在土樓灶前的情形,可是她無法表達出她的感受。建政說:“沒關系,你會長大,以后你就明白了。”建政身心舒暢地把身子攤開在沙發上,那只短了一截的腿也肆無忌憚地向外張開。在別人面前,他一直注意形象,穿戴整齊,但是在小簡面前他開始變得非常放松自然。
這天小簡在課桌上寫生字,建政走到貨架前整理一下物品,一個人突然走進店里,把他嚇了一跳,原來是祝校長。
“借個道。”祝校長笑笑說。印象中這是他第二次借道,距離上一次至少有三年了。建政大約有兩年沒看見過他,也沒有聯系,他們在微信同學群里也從不說話。
祝校長走到后門前,突然回頭看了一下正在課桌上寫字的小簡,有些奇怪地問:“這是你……”
“嗯。”建政搶先地點點頭。
“哦——”祝校長好像明白了,又問,“幾年級了?”
“二年級。”建政說。
祝校長又哦了一聲,打開后門走了出去。建政看到祝校長背都有點駝了,腦袋后面禿了一塊月牙狀。想起來好久沒找過他了,當年包心央求找他,其實壓根不用找,即使找了也沒有用,建政了解他,所以還是自行把事情辦妥——看著祝校長背影遠去,建政關上后門,表揚小簡說:“最近你很認真,還沒上課就開始寫字。”
老街上一個老街坊背著手,踱到南門小賣部門口,沒看到人,就走進店里,用渾濁的聲音喊:“明福啊……”
建政正站在小黑板前給小簡講一道算術題,聽到老街坊的喊聲,不由得停下來,問:“你有什么事?”
這個老街坊算是父親康明福的朋友,據說已有輕度的老年癡呆癥,他張開幾乎掉光牙齒的嘴巴,甕聲甕氣地說:“明福啊,你在上課?”
“我是建政,”建政走到他面前,扶住他說,“我不是我爸明福,我是建政。”
“你在給學生上課啊……”老街坊咧著嘴說,“上課啊……”
“嗯。”建政點點頭,扶著他往外走,問,“你需要什么嗎?”
老街坊搖著頭說:“我需要……忘記了,老了……”
建政拿起一袋子松軟的蛋糕放到他手上,把他送出了店鋪。從此,建政在給小簡上課時就把店鋪的門關上了。
9
建政開著電動車載著小簡往水尖山上跑。山路是緩緩往上升的,電動車有氣無力,像是建政的跛腳,一頓一頓。這車是二姐淘汰不用給他用的,平時他很少開,但他知道這是快沒電了。山風吹到身上很舒爽,小簡坐在后面,幾乎是把身子貼在他背上,這更讓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
電動車跑到半山腰一塊平地上,自動停了下來,建政興奮地大叫一聲:“沒電啦!”他用那只好腳撐在了地上,扭頭看著山腳下馬鋪縣城一片高低起伏的樓房。
小簡從車子后座跳下來,跑到地上折了一枝盛開的黃花,插在了電動車車把上。建政認出這野菊花其實是一種叫作千里光的中草藥材,他笑著對小簡說:“天氣真好,花兒真漂亮啊……”
小簡笑了,笑成一朵花似的,她在空地上蹦蹦跳跳,開心地四處撒野。建政架起電動車,叉著腰往山下眺望,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感慨,招手讓小簡過來。招了幾次,小簡猛跑過來,撞到他的腿上,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然后一把牢牢抓住小簡的肩膀,一只手幫她把額上的汗水擦掉,說:“小簡,你看,我們站在半山腰,山下的房子變得那么小了。”
“房子、為什么會變、小?”小簡抬起頭問。
“因為我們站得高了。”建政說。
“哦——我看不到南門小、小、小,真的那么小了……”小簡點著頭說。
“我也看不到,只要你心里有它就行了。”建政摟緊小簡的肩膀說。
小簡聽不明白建政的話,她開心地笑起來,說:“我喜歡秋游。”她從建政的手里掙出來,往前面跑去。
建政看著小簡在面前活蹦亂跳的,這么一個小生命,充滿活力不知疲倦,似乎激發了他身上的力量,他跛著腳追起她。盡管跛著腳,但畢竟是成年人,他還是可以追到她抓住她的,不過他假裝追不到她,手往前伸,就差那么一點夠不著。小簡咯咯咯地大笑,她從來沒有這么笑過,笑得像是山上怒放的野花。
“你抓不到我……”小簡說。
“沒人抓得到你,小簡,你太厲害了……”建政說,他跑了一陣子,感覺到有點累了,便停下來看著小簡跑動的身影。
小簡跑了幾圈也不跑了,停下來喘著氣說:“康老、師,以后每個月都要秋游……”
“可以啊——但是,秋游,就是秋天出游,如果是春天,那就是春游了。”建政說。
“那我也要春游……”小簡舉起手說。
“好,康老師每年都帶你春游、秋游。”建政說。
小簡在地上采了幾朵花插在頭上,轉著身子跳起自創的舞。建政坐到電動車上,旋了幾下油門都沒有反應,這確定是沒電了,反正下山,可以騎下去的,到平地上騎不動,再下車推著走,讓小簡在后面幫忙推,想想這也是很有趣的事嘛——跛腳推車,小姑娘幫忙推,相互配合,其樂融融……
10
孔小簡在南門小賣部上到了五年級,這幾年她的個頭長高了一點,骨骼變重,臉盤擴大,眉眼也舒張開一些。令康建政欣喜的是她的頭發變得烏黑順溜,她媽用一根橡皮筋給她扎成了一把。有時候她坐在椅子上,好像閑得沒事做,自己把橡皮筋取下來,嘩——那瞬間,整束頭發松散開來,像是一道瀑布垂掛而下,不是白晃晃,而是黑黝黝的,黑中透著一點點光亮。建政眼睛都看直了。
有一天下午,天氣特別悶熱,頭上的兩只壁扇呼啦啦地吹著,建政干脆把后門打開,透出來一些自然的風。操場上傳來學生打球、跑步的聲音,門邊有時會閃過一些學生的身影。這時候已經放學許久了,那是一些高年級的學生。
小簡突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門邊,說:“我跟他們不一樣嗎?”
建政怔了一下,立即說:“一樣,你跟他們一樣。”
小簡說:“他們在廣場上玩。”她把操場說成了廣場。
建政說:“那你也可以出去玩啊。”
小簡像是身體上裝了彈簧,從椅子上一下跳起來,奔出后門就往操場上沖去。
建政看著她活潑亂跳的背影,心想,她很快要從南門小賣部畢業了,不可能一直都在這里讀書,時間像流水一樣,留不住,抓不住,人也像流水一樣……
想到小簡將會離開南門小賣部,想到她接下來不知要到哪里讀書,建政心緒就亂了,開始整夜失眠。以前他的睡眠一直很好的,現在只要一想到小簡即將畢業,他就沒有任何睡意了。小簡在長大,從一年級到五年級,9月份她就六年級了,接著她該上初中了。五年級期中,包心有一次來接小簡,先把建政拉到貨架前說話,她說小簡明年上中學了,這個事還是要委托建政來辦。建政說,上中學是后年的事,小學要讀六年。包心原來都不知道小學要讀六年,她小時候在土樓小學讀了兩年多,都不懂得小學學制是幾年。包心說,六年就六年,反正你是大恩人、大貴人,你再幫她找找中學校長,讓她再讀個中學。包心掏出一沓鈔票不由分說就塞到建政手里,建政也沒推辭。因為小簡在小賣部,他沒有那么多精力做生意,有的貨缺了好久都沒進,經濟效益受到了很大影響。最主要的,包心給的錢如果不收,那就不像在上學了——小簡真的是在上學啊,誰能說她不是在上學呢?而他所付出的,其實包心那點錢根本就不夠。
建政開始關注中學的情況。馬鋪城里現在有兩所初中校,一所城關中學,一所金馬中學,以前他所讀的馬鋪一中改為高中校,不招收初中生了。建政在城關和金馬分別有一個同學,以前在QQ同學群就很活躍,現在改為微信群,其中一個在微信同學群里當了群主,他是城關中學的副書記,每天喜歡轉發一些雞湯文,原來建政看了就很感冒,現在不得不偶爾給他發個點贊的表情,同時跟他私聊,問一些上中學的問題。
見證:書記你好,初一新生錄取都是按片區嗎?
歲月靜好:基本上,南門小學畢業生都讀我校。
見證:哦……有個學生南門小學畢業,但是學籍在土樓,這種情況行嗎?
歲月靜好:不行。
見證: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
歲月靜好:學籍在南門,這是第一條件,另外戶口也要在縣城。
見證:有沒有招議價生?多收錢那種?
歲月靜好:現在不敢招了。
小簡讀中學的事,建政有一天在網上看到了希望。那是漳州一所私立中學的招生廣告。他專門打了電話去咨詢,那里招生不受學籍、戶口限制,只要你交得起學費,就可以從初一年級開始為你建立電子學籍。當然,每年的學費并不低,不過這個數目還是建政承擔得起的。
建政開始有意無意地對小簡說:“我明年帶你到市里讀書好不好?”
小簡回頭看著建政,眼神慢慢聚攏起來,許久才回答說:“好。”
建政說:“那你要很乖,什么都要聽我的。”
小簡這下回答得很快:“好。”
建政跟包心說起小簡到漳州讀私立中學的事,話剛一開頭,包心就嚷嚷地打斷了,說:“什么呀什么,不讀那個啊,我哪有錢?這馬鋪中學你能找到校長說說情,能讀就讀,不讀就拉倒,女孩子讀那么多也沒用,再說小簡本來不是那塊讀書的料,南門小學畢業也夠了!”
建政不說了,從此也不再跟包心提起小簡讀中學的事,他只是跟小簡說:“你喜歡到市里讀書,那里很大,比馬鋪城大多了。”
小簡轉頭看著建政,久久沒吭聲。
建政站起身,伸手在小簡頭發上摸著,說:“你這么乖,我一定要帶你到市里讀書。”
小簡靜靜的,一動也不動,只是不由把兩腿夾緊了。
建政抬起手,看見小簡站起身來,她的褲管里滴下一滴血。他心里一驚,繼而明白過來,從貨架上抓起一盒紙巾塞到她手里,說:“不要緊,不要緊,到公廁里擦一擦就好了。”
小簡從公廁里回來,頭低低的,似乎不敢看建政。
建政說:“你長大了。”
小簡把頭低得更低了。
建政說:“我要帶你到市里讀書。”他下定決心說,就像幾年前下決心把小簡招進南門小賣部讀書一樣。
“人、一定要讀書嗎?”小簡低低地問。
“是的。”建政說著,把一只手放到小簡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一下,“你要讀書,以后才會有出息。”
“我跟你、讀書,”小簡點著頭說,“讀書,讀書。”
建政心里涌動著一股說不出的暖流,他忽然感覺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不過他愿意走下去。
11
南門小學六年級畢業典禮在操場升旗臺前舉行,建政帶著小簡站在南門小賣部后門門前參加。祝校長講話結束后,建政就推著小簡走回到店鋪里,把事先準備好的畢業證書拿出來,雙手遞給小簡。
建政說:“你今天小學畢業了,明天我就帶你到市里讀中學。”
小簡愣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手,雙手接過了畢業證書。
雖然畢業了,但是母親還沒來接,小簡只好繼續待在小賣部。建政說:“明天你還是準時來,我帶你到市里讀書。”他在網上給小簡報了名,預交了一個學期的學費。私立中學大概半個月后提早開學,他想明天就帶著小簡到市里看看,他要在學校附近先租個房子,最好也能夠開一間像南門小賣部這樣的小店,面向學生,賺點費用。這些他都在心里籌劃好了。他沒有具體對小簡說,小簡早已對他有了依賴性,不用說那么多的。建政出了店鋪往老街上公廁走去。小簡也出來走到了店鋪門口,她眼光從地上轉到天上,再轉到地上,然后落在了那塊招牌上。
那是小賣部好多年的招牌,四個字她認得前面三個,南、門、小、賣——最后那個字她不認識,但她確定是寫錯了,“南門小學”,她會讀會寫,那個字顯然是寫錯了。小簡走進店里,在文具盒里找到了一根水彩筆,回到招牌前,在那個寫錯的字上面一筆一畫地重新寫了一個“學”字。
建政從公廁回來,看到小簡把招牌改成了“南門小學”,那大大的“學”字朝各個方向伸手踢腿的,哈哈,好個“南門小賣”變“南門小學”,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充滿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12
包心載著小簡準備出門時,傳度也牽出了新買不久的二手電動車,準備去上班,他隨口說了一句:“不是放假了嗎?”
“假期寄在老師那兒。”包心說。
包心把小簡送到南門小賣部門口,轉頭往超市上班去了。
下午六點下班后,包心來小賣部接小簡,從老街上過來就看到小賣部的門關著,臨街的門板也全都裝上。這店鋪關門,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以前放假也沒關的。她放慢了車速,停在門口看了看,看到了那塊招牌,“南門小學”,最后那個水彩筆寫的字是女兒的創作,她一下認出來了。
包心沒有多想,騎著車回家了。做飯、洗衣服,傳度回來了,兩人一起吃飯。吃完飯,傳度在客廳看電視。包心發現臥室地板很臟了,提了一桶水拖了一遍,感覺到累,也坐到客廳看電視。跟傳度搶了一會兒遙控器,她感覺電視也沒什么好看,就去洗澡,洗完上床睡覺。她完全把沒有回家的小簡忘記了,而傳度更不用說,他從來就不聞不問,在他的生活里好像沒有小簡這個女兒似的。
第二天醒來,包心看到小簡的床鋪是空的,這才吃了一驚,原來昨晚小簡沒有回來啊。她連忙起了床,把傳度推醒過來,說:“昨晚小簡沒回來。”
傳度兩眼滿是眼屎睜不開,說:“丟不了……”
“不是你生的呀!”包心吼了他一句。
“誰愛誰撿去……”傳度嘀咕著。
包心猛地爬起床想給康建政打個電話,但是沒有他的號碼,便先淘米煮稀飯。吃了早飯,包心騎車往南門小賣部跑去,她想落實一下小簡是不是在那里,如果在那里,她就安心去上班了。
來到南門小賣部門前,門和門板全關著。這就奇怪了!包心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看到門板上寫著一串電話號碼,有點模糊不清了,但她還辨認得出,便掏出手機撥打,卻是關機了。她又看到了那塊招牌,水彩筆寫的大字有點變淡了,“南門小賣”,不是“南門小學”,本來就是“南門小賣”啊。她心想,這跛腳建政跑哪去了?小簡也不見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心走到門板前,抬起手“砰砰砰”地拍著門,一邊拍一邊喊:“康老板!小簡!小簡!康老板!跛腳,你給我開門!”
有人從老街那頭走過來,對包心說:“店里沒人,昨天下午我看見建政帶孩子搭車走了……”
“哦?去哪里?”包心愣了一下。
“我沒問,他也沒說。”
包心愣愣地呆住了,過了許久她才想起來,掏出手機又撥打建政的電話。這回電話接通了,里面傳來幾聲雜音,她忍不住大叫起來:“康老板,是你啊,你給我說話,你把小簡帶到哪里了?”
“哦,是你啊,忘記告訴你,我把小簡帶到市里,我想送她在這里的學校讀書。”
“市里學校讀書?我們怎么讀得起啊?這多少錢……”
“不用你出錢,我來負責,小簡這么乖,我認她做干女兒,出錢培養她……”
“哎呀,這個,這個,這怎么行呢?”
“這怎么不行呢?你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培養她。”
“這個,我說,我說……”
包心說不出話,手機里建政已經把電話掛了,她聽著“嘟嘟嘟”的忙音,呆呆的,一臉茫然。不過知道了女兒的下落,她總算是安心了一些,便踩起車子往超市跑去。
這天加班,忙了一天,下班后,包心還是忍不住給建政打了一個電話。建政在電話里像是繁忙的大老板一樣,一口氣說下來,自己竟然沒有插嘴說上一個字,電話又掛了。建政說小簡已經到學校上學了,建政還說他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店面準備開個小賣部。包心想,這個跛腳建政啊,真是的,把別人的女兒當自己的女兒,他這是怎么了?世間真有這種好心人啊?
回到家里,包心看到傳度斜躺在沙發上,一根手指在手機上刷著,不時發出一種銷魂的笑聲,讓她聽得很不舒服,全身毛孔都繃緊了。過了許久,傳度才從手機上抬起眼睛,看了包心一眼,想問什么又沒問,手指刷到了朋友圈,出聲念了起來:“是中國人就轉……”
包心突然感覺情緒變得惡劣,沒好聲氣地說:“哎,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小簡的父親?”
傳度愣愣地看了看包心,說:“你今天吃錯藥了?我對小簡怎么了?”
包心說:“人家送小簡去市里讀書,非親非故,你這個當父親的,卻是不聞不問。”
傳度像是驚醒般從沙發上坐直身子,說:“誰送小簡去市里讀書?”
包心說:“那個南門小賣的康老板,康老師啊……”
“我剛看到新聞說上海大公司老板性侵未成年少女,你怎么把小簡……”傳度站起身走到包心面前,繃著臉問,“哪個康老板,又哪個康老師?這幾年你都瞞著我做了什么?”
包心一聽傳度滿是指責的語氣,簡直要氣炸了,尖起聲音說:“這么多年你屁也不管,今天你倒是認真了啊。我告訴你,人家康老板對小簡好,要認干女兒!”
“你腦子燒壞了,一個老男人,認干女兒?這安的什么心?”傳度腦子轉動著,他又想起剛才朋友圈看到的新聞,突然果斷地說,“不行,我要報警!”
“你瘋了你!”包心手指著傳度吼了一聲。
傳度推開她的手,說:“小簡是我女兒,我不能不管。”
兩個人扭打起來。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