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點贊

劉誠龍

趙襄子這廝，可塑性還是蠻強的。本來是快要變壞人了的，批他一下，他就塑形過來了，人變好了——批評之用，也是大矣哉。齊楚燕韓趙魏秦，趙襄子據說是趙國開國者，這廝開始有點混，猜拳劃令，醇酒美人，曾創一個記錄，一連喝了五日夜，舌頭沒打卷，還能吹牛皮：“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哥哥我厲害吧，喝了白酒喝紅酒，喝了啤酒喝燒酒，連續喝了五天五夜，一點事兒也沒有）。”旁有優伶接腔：“君勉之。不及紂二日耳，紂七日七夜，今君五日（算了吧，你死得算慢的，你隔商紂王還差兩天呢）。”得，優伶這一個留言，趙襄子悚然而驚：開車不喝酒，拉起趙國這輛破車，搖搖晃晃，到底開進了戰國七雄停車場，占上位置了。

趙襄子還有件事，本來也是有可塑性的，也是可以壞人變好人的，讓孔子點贊給搞壞了。事情是這樣的，趙襄子與人斗，其樂無窮，那是后來的感覺，先前他與人斗，其苦無比，斗得連命都差點掉了。戰國者，國混戰，你戰我，我斗你，戰斗得不歇氣。這回趙襄子真個差點掉命了，敵軍圍困萬千重，腳自打崴啪啪動。

還好，還好，趙襄子不行，其將士行。這場戰斗，人將拼光，尸骨遍地，趙襄子血淋淋，倒在死尸堆里，幾位大將下了死力，把他從戰場上背回來，他活過勁來了。諸位也是知道的，楚漢相爭時，將帥們救了劉邦，將帥們便忘形起來，慶功會上，放肆開了，“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打滾的打滾，沒多少正形;還有一兩位，喝三吆四，噴著酒氣對劉邦喊：三哥，這回，你的命，是我揀來的啊，你對我耍威風，我可把你再扔到槍叢里去。

人之德性都是差不多的，趙襄子死里逃生，也開了慶功會，美酒有的喝，美女有的是，武夫本來沒幾個有涵養，這下尤其耍性子，大呼小叫，對趙首長也是亂喊亂嚷，將趙首長系開襠褲時候從頭數，數到趙首長被困之狼狽相。趙首長作聲不得，不好作聲啊，人家救了他一條命哪。

慶功會上，諸將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卻有一位叫高赦的，尾巴夾在褲襠里，向趙首長敬美酒。畢恭畢敬，恭恭敬敬，敏之無功，齊則有禮，禮數一點也沒亂。酒喝完了，要擺功了，要論賞了，要封爵了，要授銜了，要升官了，這些與趙襄子出生入死，救生搶死的諸將，誰得頭將，誰坐頭把元帥椅呢？“趙襄子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為首。”

“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為首”，這個新聞出來后，被人做了微信公眾號，下面跟帖留言者眾多，眾說紛紜。有位叫張孟談的，質問之：“晉陽之中，赦無大功，賞而為首，何也？”趙襄子回復說：“寡人之國危，社稷殆，身在憂約之中，與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禮者，惟赦，吾是以先之。”其他人居功自傲，對我沒大沒小，獨有高赦，禮數不減，禮性巴巴的，我當然要先提拔他。

其他人留言，無關緊要，意見領袖孔子也出來了，孔子出來點贊了，孔大V如何說？“襄子可謂善賞矣。賞一人，而天下之為人臣莫敢失禮。”趙襄子做得好，做得對，我給點十個贊。功大，還是禮大？當然禮大。趙襄子這么一做，天下當下屬的，以后都會將尊敬領導擺在第一位置上，誰敢對領導不尊敬呢。

這倒是蠻合孔子歷來價值觀的，不比一些大V，今日引經據典給領導找來古今法典，以證法大;明日搜腸刮肚，給領導整理一本道德經專著，以證德大。孔子品性穩定些，價值觀恒定些，他說禮大，什么時候都說禮大，不說功大，不說錢大，不說文大，不說武大。

孔子若是漫漫而談，說禮大于天，沒什么大錯;人講禮貌，五講四美之一呢，禮數也是素養;人講禮數，婚禮壽禮，也多收幾個人情;人講禮節，有大有小，不沒大沒小，父父子子，也多一點秩序。設若放在具體情境，禮當比法大么？禮當比功大么？趙襄子被圍，人家舍下老命，從死人堆里救出他來，忠得很噠。慶功會上無拘無束，不等于不尊重，人家命都舍得為他獻嘛，無正形者，展現的是活潑潑人性。向領導敬個禮，比給領導賣個命，低眉順眼擺個造型，比出生入死建大功，提拔得更快，官位升得更高，天下有這個禮，天下還有這個理嗎？趙襄子本可三觀正確些的，孔子給點贊，教壞他了。

這是甚禮呢？孔子誨語諄諄，在教什么？教諂。

西漢有叫陳萬年的，學的是孔子嘴型，拾的是孔子牙慧，半夜教子。陳氏有領導，叫丙吉，其時當丞相，有回丙丞相有恙，群臣都去看望首長，當然都帶了禮品，送了鮮花，雖說帶了禮金，話說得感人，其實不過走過場，噓個寒問個暖，走人。獨有這個陳氏，端屎，導尿，“謝以皆去，萬年獨留，昏夜乃歸”。這下，送禮金的，都沒陳氏送禮節所獲多，“吉薦之為御史大夫”。

陪守到昏夜，便比干活的，立事功的，升得更快更高更強，這下陳氏懂了，深更半夜將崽喊起來，教導不過夜。崽，莫睡莫睡，崽，起來起來，我來教你，“召咸（陳公子名）教戒于床下”。教啊，教啊，教到五更了，陳崽受不住，“語及夜半，咸睡，頭觸屏風”，陳氏大怒，操起棍子要打，你爹爹這么費心巴力，半夜教你，你不領情？“乃公教戒，汝不聽耶？”在聽，在聽，都聽到了，您教我千言，您誨我萬語，總結起來一個字：禮。禮是什么？諂媚領導嘛。

孔子點贊趙襄子，創立君臣理論，其理論貌似特別高大上，其實是，“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諂也”。

摘自《邵陽日報》2020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