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馬也要“真功夫”

李國文

誄，是古代用以悼念的文體，漢魏六朝盛行過，后來式微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講：“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此其旨也。”曖者，實事求是也;凄者，以情動人也。但是，一到文人手里，凡誄，無不夸張煽情，炫虛失實，這也成為自古至今的悼文通病。替死人吹，是活人要面子，因而，無論怎樣的諛辭，家屬不會質疑，死者也不會從棺材里爬出來更正。所以，時下文人的悼念文章，讀讀，是可以的;信以為真，大可不必。

南北朝劉宋時期，江左第一才子謝莊，因為“拍馬”，寫了一篇殷貴妃誄，險些掉了腦袋。

拍馬，常見;拍馬，通常很少失敗。而謝莊這一次拍馬，差點送了命，天下拍馬者應引以為鑒，勿蹈覆轍。

462年，宋孝武帝劉駿的寵妃殷氏病卒，這位帝王天天去哭墳，滿朝文武也涕泗滂沱地跪在其后，表示莫大的悲痛。拍馬，拍到此等肉麻程度，當然是天大的荒唐，也是天大的笑話。據說，哭腫眼睛者，哭歪鼻子嘴巴者，哭得神志不清昏厥過去者，孝武帝無不一一論哭行賞。

謝莊，自然眼饞得不行。很遺憾：第一，身體欠佳，缺乏力氣，很難哭出很高水平;第二，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覺得不符個人一貫形象;第三，王謝子弟，貴族身份，太下作了，也怕被人奚落。但是，有些文人不甘寂寞、唯恐人后、抓尖賣快，于是一篇誄便送到因喪妃正哀哀欲絕的劉駿御案之上。

謝莊在南朝文人中間，是出類拔萃的一個。范曄評為“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鐘嶸的《詩品》，對其詩賦的評價為“清雅”二字。他的《月賦》《舞馬賦》等作品，都是在文學史上得到肯定的精品。而寫誄，尤為謝莊的強項。《南齊書·文學傳論》認為：“謝莊之誄，起安仁之塵。”他的誄文，可與西晉時文人潘岳的《悼亡詩》相媲美。不過，這篇馬屁文章卻很一般，至今存世，猶能找到。如果不是因險遭殺頭之禍，飽受牢獄之災，這種溢美過譽、渲染夸張卻未見精彩的誄，恐早已被人忘卻。

當時，喪妃的劉駿卻如獲至寶，手不釋卷;披閱晝夜，如醉如癡。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行伍出身，沒有什么文化，他的后裔劉駿也是相當草包，居然讀到這位文學大師如此露骨的吹捧，興奮得有點不由自主。謝莊馬屁拍得這個響，不但在誄中將殷貴妃之美，寫得無與倫比;而且特別將這位帝王之愛，寫到人間的極致地步，使得宋孝武帝讀完這篇誄，簡直是通體舒坦。他立刻宣布，此文為當年辭賦的“榜首之作”，組織評論家進行全面推介，并對臣下說，想不到當今之世，竟有這等大手筆。陛下發了話，那還了得？謝莊紅得發紫，立馬獲得升遷。這篇馬屁經典，文人競相傳抄，一時“洛陽紙貴”，竟成文壇樣板。

得意時忘形，成功時犯暈，是文人的一種通病。在其神氣活現時往往得罪小人，在其不可一世時常常栽了跟頭，也是一種經常現象。其實，謝莊有足夠的智慧，完全可以避免這樣一個寫文章的低級錯誤，但他也是急于想將殷貴妃抬高身份，面子做足，便不擇手段，不知好歹地在這篇誄中，用了“贊軌堯門”一典。

用典，本是古代文人的正常作業，但他疏忽了此典語出《漢書》，本意是贊美漢武帝的寵妃趙婕妤的，用來附會殷貴妃，多少有些不相宜。因為，趙婕妤為漢武帝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后來繼位為漢昭帝的劉弗陵。可殷貴妃的兒子劉子鸞，并非劉駿的長子，因而也非繼承人。當時，按謝莊的學問才智，完全可以選擇另外更恰當的典故，但謝莊將殷貴妃比為趙婕妤，其實，是在比孝武帝為漢武帝呀，謝莊是想通過弦外之音，討得劉駿的歡心啊。

他哪里想到，時為東宮太子的劉子業，對于這篇誄，不但火冒三丈，立刻大動肝火找他算賬。《南史》說此人長得“蜂目鳥喙，長頸銳下”，其貌如此可怕，相由心生，其歹毒心腸，可想而知。東宮太子看到這篇誄，放出話來，謝莊將殷氏比作趙婕妤，我的生母又該比作誰呢？你拍貴妃的馬屁，不把俺娘皇后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率東宮衛隊，就要找他算賬。別人攔住了，太子，時下這位馬屁文人，乃你爹的紅人，這事急不得的呀。

劉駿死后，劉子業繼位，果然，不但扒了殷貴妃的墳，毀了她的祭祠，連殷貴妃生的劉子鸞，也一杯毒酒鴆殺了。接著，便將“第一文人”謝莊捉拿在案。據說，只問了一句：“卿昔作殷貴妃誄，知有東宮不？”話未落音，這位文學大師就休克了。

劉子業暴虐成性，但智商不高。謝莊已做了被砍頭的準備，等著上斷頭臺了。不過，有位叫孫奉伯的人，建議劉子業：“死是人之所同，政復一往之苦，不足為困。莊少長富貴，且系之尚方，使知天下苦劇，然后殺之未晚。”

殺掉他，不過受一時片刻之苦;關在牢里，沒完沒了地折磨，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那才叫真痛苦。劉子業屬于傻瓜帝王，智商極低，竟然拍案叫絕，欣然同意了。

一年多工夫，謝莊還在獄中遭難，而劉子業卻被手下人砍掉了腦袋。

謝莊獄中獲釋，這位倒霉文人，總算明白了一點：拍馬，要拍得滴水不漏，才是真功夫。

摘自《河北日報》2020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