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篤祥
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是20世紀50年代由山東評書老藝人傅泰臣根據劉知俠同名小說改編的一部長篇評書,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在山東乃至全國范圍內推出較早、影響較大的曲藝大書新作品。作為在新社會背景下開展的傳統曲藝表現現代革命英雄題材的一次探索和嘗試,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在創作中得到了當時曲藝界、地方文化主管部門乃至小說原著作者、廣大觀眾的極大關注和熱情幫助,在運用傳統藝術形式塑造革命英雄形象、描繪時代生活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其中所展現出來的創作者立足傳統、擁抱時代的創作精神和精益求精、敬畏觀眾的創作態度,對新時代條件下曲藝工作者開展英雄題材曲藝創作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英雄是文藝創作的永恒主題,英雄敘事是一個民族塑造和展示自身文明形態和價值觀念的重要標志和載體。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最為多彩的一員,曲藝藝術歷來具有說唱英雄的傳統。長久以來,“隋唐”“三國”“水滸”等各類英雄故事被全國數百種曲藝種類以不同的形態傳承演繹,其中所蘊含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氣概隨著曲藝藝人的腳步綿延到深宅大院、市井村頭,成為了書本文字之外,中華文化精神傳承延續的一道獨特景觀。歷代曲藝藝人口口相傳積累下來的豐厚傳統,是曲藝評人論事的重要依托和吸引觀眾的魅力所在。20世紀50年代,傅泰臣先生能夠成功改編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與他深厚的傳統積累密不可分。
傅泰臣,曾用名傅子平,1889年出生于山東省平原縣的一個貧農家庭,14歲隨張玉山學唱山東大鼓,19歲又拜王增豪為師,習唱老北口老牛大捽韁調(山東大鼓的一支),20世紀20年代中期,一度改唱西河大鼓,最初活躍在冀中南和魯西北一帶的鄉鎮集市上。1929年,傅泰臣進入濟南,在新市場開辦泰臣書場,改說評書。傅泰臣早年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賣藝維生,積累了大量的傳統書目、說書贊賦和寶貴的藝術經驗。據山東曲藝史論家張軍記述,傅泰臣長期靠地說書,還能同時為三四人“念買賣”(說書梁子),足見其肚囊寬綽、記憶驚人。傅泰臣演說袍帶、短打書皆有特色,常演書目有《瓦崗寨》《劉公案》《七俠五義》《秦瓊下海州》等。特別是他的《秦瓊下海州》是山東評書獨具特色的一部傳統經典書目,講述了隋唐時期的山東好漢秦瓊為朝廷破案的傳奇故事。他將社情、民意、人文、倫理與人物傳奇融為一爐,博采眾長,大膽創新,著重突出他忠孝和仁義的一面,將廣為人知的傳奇英雄秦瓊演說得活靈活現。
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充分借鑒吸收了《秦瓊下海州》等傳統英雄俠義題材書目的創作規律和表現方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分回目、找扣子。分回標目是傳統評書的基本形態,其中最為關鍵的就是“扣兒”的設定。說書講究“提閘放水”,即在敘述一個故事的時候,必須要越說越緊,觀眾越聽不到故事的結果,就越想往下聽,從而增強書目的吸引力。山東評書版《鐵道游擊隊》的改編很好地把握住了這一點。評書將小說分成若干個小回目,每個回目的結尾都找出“扣子”,多個相連的回目之中還要設計大的“扣子”。這些扣子有的按照原著的情節進行設置,有的則是根據情節的發展制造各種或虛或實的“扣子”。“虛扣”即“空槍頭”,是一種突如其來虛晃一槍的假懸念,傅泰臣使用起來十分謹慎,認為那是欺騙觀眾,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實扣”是基于故事情節邏輯而設置的懸念,往往采用“拴馬樁”的手法,通過層層鋪墊,使主要人物處于危險境地或讓某項重要任務遇到重重困難,在突出革命者的堅韌與頑強的同時,緊緊拴住觀眾。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第6回先在前文的講述中自然鋪墊鬼子監獄灌辣椒水、狼狗撕咬等刑訊方式的殘酷,然后展開講述主人公劉洪在任務中一步步陷入危機被捕入獄、拒不招供,最后在鬼子氣急敗壞準備用刑時結束,觀眾要知劉洪命運如何,只能且聽下回分解。這里就是用了“拴馬樁”的手法。
二是“安瓜造點”。即根據故事的發展合情合理地增加一些人物和情節。如小說中寫了劉洪、王強等人弄到機槍、糧食車以后,就開設了炭場。傅泰臣認為原著的處理不夠完滿,當時鬼子非常狡猾,特務、暗探很多,一幫窮扛活的開設炭場肯定會惹人注目。于是他根據情節的發展,創造了一回“打特務”的故事。講述了劉洪利用大小特務之間的矛盾懲戒特務,消除敵人對炭場懷疑的故事。這一處理,增加了特務之間狗咬狗的精彩橋段,讓改編后的評書情節更加曲折生動,進一步增強了評書的藝術性和吸引力。
三是發展和剪裁。傳統評書講究“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在改編中,對于比較能吸引觀眾便于展開矛盾沖突的地方詳細說,甚至將故事情節發展得更為曲折離奇;而對于在演說中不太容易出彩的地方則進行大膽刪減。如鬼子分三路夾擊苗莊,劉洪掛彩被送到芳林嫂家以后的內容,原著中交代得不多。而評書對其進行了豐富和發展,設置了芳林嫂到城里去給劉洪買藥,特務跟蹤芳林嫂到苗莊發現劉洪的驚險情節,一步步把矛盾引向頂點。經過層層鋪墊,到了最緊急最危險的時候,小坡等人出場生擒特務,才讓觀眾松了一口氣。后面芳林嫂到臨城貼標語,日遭三險,原著中寫得也比較少,改編中同樣進行了極大的豐富。這一部分在評書中足有12回之多,但并不顯得累贅。與之相反,對小說中芳林嫂被捕以后受辱、受刑的描繪,評書版本并沒有采納。這與改編者考慮到觀眾喜歡聽英雄人物的英雄事跡,而不愿聽英雄人物的末路有關。傅泰臣曾介紹,傳統說書中也有“說三國不說關羽走麥城,說岳飛不說風波亭,說羅成不說淤泥河”的說法。

廣泛地深入和體驗生活,熟悉了解英雄人物工作生活的真實環境,在獲得豐富素材的基礎上進行藝術提煉,是作品具有扎實的現實根基和鮮明時代品質的重要保障。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在改編之初,本身已經具有原著作家所賦予的深厚生活基礎。但改編者若想真正深入到作家所描繪的故事情境里去理解體會時代背景和人物情感,仍然需要更為直接的生活體驗。同時,改編過程有中許多需要調整和添加的內容,要求改編者對生活細節要有足夠的了解。
對于評書演員來說,傳統書目都有固定的程式,即便是長篇大書,只要記住路子和梁子,加上平時積累豐富,說起書來就能精彩動人。舊書中的固定歌賦,以及很多精彩部分,都可以在新書里借鑒采用,只要搬用得當,同樣會受到觀眾的歡迎。然而,這一部分傳統技巧在編演新書目時往往就沒了用武之地。為了解決編演新書的困難,在《鐵道游擊隊》改編之初,傅泰臣便帶領張立忠等弟子們“三下棗莊、三進微山湖”,與當年的鐵道游擊隊戰士同吃同住,在采集大量生動感人故事的同時,進一步提升了自己的思想覺悟和認識水平。他接受原著作者劉知俠的建議,擯棄了傳統書目中英雄人物一成不變的類型化處理方式,將主人公劉洪塑造成了在革命的歷練中不斷成長的人民英雄形象。為了讓新書的細節更加真實生動,他還向部隊上的同志學習了各種武器的構造及其使用方法。向鐵道上的同志學習了司機、司爐、拿旗的、掛鉤的等不同工作人員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特點,以豐富自己的生活知識。他還從電影《平原游擊隊》中汲取營養,創造了“打炮樓”一節,進一步豐富了原作,使情節更加精彩。
在編演現當代題材的英雄故事的過程中,對現實生活的深入了解和創造提升,不僅是提升作品創作質量和水平的需要,也是曲藝藝術本體發展和創新的需要。在曲藝發展中,不論是山東快書(原名“武老二”)因為說唱《水滸》中的武松故事而創立并得名,揚州評話藝術家王少堂因為演說水滸英雄故事獨具特色,而逐步創立“王派水滸”,還是評書表演藝術家劉蘭芳在電臺播講長篇評書《岳飛傳》而讓評書藝術在20世紀70年代末重新受到全國關注,都說明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不同的英雄故事與特定的曲藝種類、曲藝流派是相互成就、互促互進的。曲藝在記錄、傳播英雄故事的同時,也無時不受到英雄之氣的滋養。這種滋養,客觀上推動了曲藝表演方式的成熟和特定藝術傳統的更續。
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在立足時代生活、深化延續傳統方面也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比如,在傳統描繪英雄俠義人物的評書作品中,會不時出現藝人用口技表現人物不同騎馬狀態的馬蹄聲。這類技巧在新書里則被演變為通過口技繪聲繪色地表現槍炮聲、火車壓過鐵軌的聲音、鳴笛的聲音等,這顯然是在深入生活基礎上的全新創造。再比如,在舊書中,某個人物出場,往往用一首模式化的“贊歌”就能夠把其長相、穿戴、打扮交代清楚。而新書這樣套用就會驢唇不對馬嘴,必須根據當代人穿著打扮的實際情況進行提煉加工。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在新增加的“打特務”一節中,對特務頭子曲德山的描繪就十分生動傳神:“再看那個為首的神氣更足了,派頭挺大。那家伙細高挑,身穿一件青湖縐的長袍,下身穿著深茶色毛料西服褲,腳穿尖頭紅皮鞋,頭上戴著黑色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在鼻子底下留著一道修得很整齊的小胡子。再往他臉上一看,面如白紙,連嘴唇都看不到一點血色兒。別看他這個穿著打扮挺文質彬彬的,可是他那兩只眼睛啊,從眼鏡里射出兩道兇光來,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他是誰哪?這個人就是曲德山。”這種描繪完全是一種對現實人物有了深入了解之后的典型化呈現,它與傳統評書中常用的“人物贊”相比功能相似,但所呈現出的清新淳樸的語言風格和審美趣味,無疑是一種更具有時代感的新創造和可以被后世沿用的新傳統。
傅泰臣在題為《我是怎樣改編和演唱“鐵道游擊隊”的》(傅泰臣口述,胡沁整理)的文章中講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經過學習教育,他早就有了演唱新內容書目的想法,因為有很多困難,直到1955年才因“聽說群眾很喜歡《鐵道游擊隊》,又是寫我們山東的事”而確定改編山東評書版《鐵道游擊隊》。彼時他已經66歲。用我們今天的眼光看,這樣一個說了一輩子傳統玩意兒,已經不用為填飽肚子而勞碌奔波的老人,為何要在將要古稀之年的時候執著于帶頭做一件沒有先例參考而又成敗難料的事呢?
對照傅泰臣的人生經歷我們不難發現,這應與他在自身經歷的基礎上生發出來的對共產黨、對新社會的衷心擁護和對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主體性認同密不可分。傅泰臣出身貧寒,一生歷經晚清、民國和新中國等多個歷史時期,早年在農村趕會說書受盡磨難,到濟南后還受到洋人欺負。雖然曾因給軍閥張宗昌、韓復榘說書而收入頗豐,但作為藝人的低下地位和戰爭頻仍給百姓帶來的巨大災難讓他對炎涼的世態有著特殊的體味。他為人仗義,俠肝義膽。對貧苦的聽眾常常不收錢,白送書聽。對本地落魄或浪跡到濟南的江湖藝人,他慷慨資助,或贈衣送糧,或給盤纏,或收留在身邊。他的藝德人品為曲藝界普遍推崇。進入新社會以后,他的思想更是有了大的飛躍。他曾說道:“解放以來,在黨的領導下,我們藝人不僅在生活上有了保障,在政治地位上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在黨的教育下也使我明確了演唱曲藝不單純是為了混碗飯吃,而是向廣大人民進行宣傳教育的一種有力武器,演唱內容有毒素的書,會對群眾有不良的影響。我認識到了這一點,就自動停演了一些內容有害的壞書,如全部的《三俠劍》等。同時,我還打算演唱新內容的書……”
正是因為對所處時代的深刻認識,對自己作為一個曲藝人的時代責任的勇敢擔當,傅泰臣才能以飽滿的情感完成了新書的改編和以評書形式對革命英雄的傳神寫照。新書改編完成以后,他感到原著小說在群眾中影響很大,擔心觀眾不能接受評書的改編,便在每天演出傳統書目的最后加演一段新編《鐵道游擊隊》,根據觀眾的反應及時調整修改。很快他專場演出山東評書《鐵道游擊隊》,受到了廣大觀眾的歡迎和喜愛,達到了場場爆滿的效果。
1957年6月,傅泰臣憑該書的核心回目《血染洋行》參加山東省第一屆曲藝會演,獲演唱一等獎和創造獎。同年,他被推舉為第一屆山東省曲藝家協會主席。1958年,傅泰臣加入黨組織,在69歲時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1966年,評書《鐵道游擊隊》文字稿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新說書》發表,同年又由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成為更多曲藝工作者開展新編評書創作可供參考的寶貴資料。后來,他的徒弟張立忠繼承了這一優秀書目,錄音后多次在電臺播放,留下了珍貴的聲音資料。
近年來,在脫貧攻堅、抗擊疫情、保家衛國等各條戰線、各個領域涌現出了一大批英雄人物,他們在平凡的崗位上所做出的不平凡舉動,生動詮釋著以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為標志的民族精神。他們的奮斗故事,既有共通的精神價值追求,又有非常個性化的獨特人生體驗,無疑為當前曲藝藝術開展英雄敘事提供了具有時代色彩和生活質感的創作素材。而如何講好他們的故事、展現他們的精神,是當前曲藝工作者應當承擔的使命。在“推動全社會形成見賢思齊、崇尚英雄、爭做先鋒的良好氛圍”行動中,曲藝發揮好“輕騎兵”優勢,還需要廣大曲藝工作者更加自覺地把自我追求與國家富強、時代進步統一起來,不斷增強運用曲藝藝術的獨特魅力介入時代發展、揭示時代生活、引領時代風氣的主體意識,對英雄題材曲藝作品的價值觀和內涵進行更為深入地開掘,用更多更好的新作品推動曲藝藝術在新時代進一步繁榮發展。
參考文獻:
[1]傅泰臣改編,濟南市文化局戲曲研究室整理:《鐵道游擊隊》,曲藝叢刊·說新書,1966年1月第3輯。
[2]傅泰臣口述,胡沁整理:《我是怎樣改編和演唱“鐵道游擊隊”的》,《前哨》,1958年第3期。
[3]張軍,郭學東:《山東曲藝史》,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4]張軍:《德高望重 書博藝精——懷念評書名家傅泰臣》,《曲藝》,1984年第12期。
[5]龔奎林,歐陽璐:《英雄形象的藝術強化與革命符號的媒介傳播——論<鐵道游擊隊>京劇與曲藝改編》,《河南科技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
[6]劉蘭芳:《我的藝術生活》,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1月版。
(作者單位:濟南市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