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英杰

日暮黃昏愁,夕陽何去從
新世紀以來,中國的人口老齡化節(jié)奏逐漸加快,隨之帶來的社會問題也愈發(fā)引人關注。其中養(yǎng)老問題是老齡化趨勢面臨的最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問題。老年人養(yǎng)老主要依賴于兩個方面,一是經濟保障,二是生活照料。然而現(xiàn)實中的老人們在面對這兩個方面時,有的老有所依,有的卻慘度余年。本期選取的小說聚焦于老年人的生活,貼近現(xiàn)實,將老年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和不為人知的困擾向我們一一揭示。
冉正萬的《煮外婆》,《海燕》2021年第1期。冉正萬用帶有貴州地方特色的“人熊老嘎婆”的故事串聯(lián)起兩代留守老人的凄苦晚年生活。主人公“三兒”幼年時跟著外婆生活,在那個饑荒的年代,外婆為了給家里省糧食,便給“三兒”講了“人熊老嘎婆”的故事。自己躲進鍋騙“三兒”是人熊老嘎婆,讓其效仿故事的主人公點火燒鍋。多年后,老年的“三兒”也像自己的外婆當年一樣,成為了大山里的一位留守老人,人稱“戚婆婆”。戚婆婆的女兒女婿均在外務工,留下外孫鄭學智與其在村里生活,女兒很少回來,只每天打電話過問一下。外孫鄭學智荒廢學業(yè),玩物喪志,管教不周的戚婆婆沒少受女兒的指責。由于對外孫的管教失敗,戚婆婆覺得自己辜負了女兒的囑托。內心愧疚的戚婆婆終于狠下心阻止外孫看電視,卻使外孫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離家出走”的鄭學智在村中游玩,發(fā)現(xiàn)了被困在老房大鍋里的戚婆婆。原來戚婆婆在老房取柴時不慎被倒塌的房頂壓在大鍋之中動彈不得。外孫并沒有認出滿臉黑灰的外婆,以為是遇到了故事中的“人熊老嘎婆”,燒柴煮“人熊老嘎婆”變銀子的念頭在心里升騰。然而故事的結局并沒有交代戚婆婆是否脫險,最后不管戚婆婆是否被沒打通每日電話的女兒趕來查看,是否被外孫點火煮掉,所呈現(xiàn)的悲劇意味已足夠濃厚,所呈現(xiàn)的社會現(xiàn)象也足以引人深思。人口老齡化下的農村,不乏留守老人和空巢老人,他們年紀老邁缺少照料,甚至與自家的留守兒童相依為命。他們被社會的“房頂”拋棄、重壓,瑟縮在一口“大鍋”中難以反抗。戚婆婆是這樣,戚婆婆的外婆是這樣,村中留守老人也是這樣。隨著獨生子女家庭增多、家庭小型化和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傳統(tǒng)家庭養(yǎng)老已面臨挑戰(zhàn),家庭對老人提供最基本生活保障的傳統(tǒng)不斷削弱,在精神慰藉方面更為缺乏。一些孤獨老人因無人照料導致早亡等現(xiàn)象更是層出不窮。凄慘的晚年不該是他們唯一的宿命,而該是我們共同努力去解決的問題。
焦沖《天燈》,《山東文學》2021年第1期。本篇小說講述了一段兒媳與婆婆共處的生活。焦沖采用細膩生動的描寫,如攝影般向讀者展現(xiàn)鮮活而現(xiàn)實的生活。農村婦女曹桂蓮獨自帶著兒子韓志杰生活,為了不受欺負,曹桂蓮練就了一身撒潑打滾死皮賴臉的潑婦本領。但凡想跟韓志杰談婚論嫁的人家,一聽韓志杰是曹桂蓮的兒子,便敬而遠之。為了兒子的婚姻大事,曹桂蓮收起潑婦脾氣,演了一出“好婆婆”的戲碼,使兒子順利地娶到了媳婦。兒媳李愛學剛入門時便漸漸發(fā)現(xiàn)了婆婆的潑婦“真面目”,沒少受婆婆欺壓,但她耐心隱忍又能干,漸漸緩和了與婆婆之間的關系。然而,家庭逐漸富裕的韓志杰卻有了外遇,拋棄家庭,扔下妻兒老小,與情婦在城里生活。逐漸年邁的曹桂蓮只好靠兒媳李愛學照料生活。李愛學不計前嫌,對婆婆百般照顧,為其養(yǎng)老送終。曹桂蓮作為重男輕女家庭的大女兒,早早便輟學做工照料弟弟妹妹,嫁人后又伺候公婆丈夫,公婆死了,丈夫跑了,曹桂蓮無奈只好自己含辛茹苦地拉扯兒子。等到兒子娶了媳婦,孫子孫女長大成人,終于熬出頭的曹桂蓮已然年邁,甚至還遭到兒子棄養(yǎng)。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這不只是曹桂蓮的命運,也是許多農村老年婦女的命運。她們無法為自己而活,時代、社會、家庭的重壓使她們卑微如螻蟻,到最后,勞苦一生的她們也難有幸福的晚年。而有錢的兒女也不一定送老人進養(yǎng)老院,何況老齡化加劇下的養(yǎng)老院早已供不應求。據(jù)調查,全國約有1400多萬老年人要求進入老年福利機構養(yǎng)老,而各類福利院的床位只有一百多萬張,遠遠滿足不了老年人的需要。有經濟條件的老人尚未達到老有所依,更何況沒有經濟保障的老年人。他們一般由親人進行贍養(yǎng)照顧,然而棄養(yǎng)老人的事卻屢見不鮮。小說中的曹桂蓮既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在壓力增大的當今社會,“養(yǎng)兒防老”的幾率大大降低,但卻是沒有經濟基礎的老人唯一的指望。小說結尾,李愛學為婆婆放了一盞天燈,上面寫著她替婆婆曹桂蓮寫下的愿望,“來世做個高富帥”,而非一生為家庭、為男人勞碌,最終被拋棄的老嫗。愿這種農村老年女性的悲哀不再繼續(xù)。
林特特《親爸后爸》,《啄木鳥》2021年第1期。與那些未富先老,既沒有經濟生活保障又沒有親人贍養(yǎng)的老人相比,本篇小說中的兩位主人公就幸運多了。于小梅與司馬奮強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經過兩個月的青年員工培訓,兩人互生情愫,決定結婚。一位是甘肅鐵路局的干事,一位是南京鐵路局的護士,這場看起來門當戶對的婚姻卻因人事調動而走向破滅。在那個人事調動需要介紹信的年代,小梅被查出有一位早年失蹤的叔叔曾投靠張作霖。就因為一位素未謀面的叔叔,介紹信遲遲開不下來,沒有介紹信,就沒法進行人事調動,結婚證也難以辦理。然而就差一張結婚證的婚禮已經辦完,小梅也有了身孕。那封未開下來的介紹信,小梅肚子里的孩子等不起。最后小梅只好在父母的張羅下另嫁他人,而司馬也另娶了自己的表妹。自此那封介紹信,那場婚禮,那個與自己濃情密意的司馬,那個沒來得及告訴司馬的腹中胎兒,便成了小梅深埋在心底的過去。多年后,小梅的丈夫病逝,司馬的妻子也先一步走了。再次恢復單身的司馬竭盡全力找到小梅,并將那年終于開下的介紹信給了她。時隔四十年的這場婚姻最終得以成全。婚后的小梅和司馬已是六旬老人,孩子們也都長大成人。沒有了家庭的累贅,二人亦有豐厚的退休待遇,游山玩水頤養(yǎng)天年成了小梅與司馬的日常。公務人員的退休待遇與豐厚的養(yǎng)老金成為小梅與司馬生活的保障,即使他們最后垂垂老矣,也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保障醫(yī)療條件與生活質量。因此國家對于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以及退休金的政策關乎著千千萬萬老人的命運,指望子女贍養(yǎng)難免會有一定的棄養(yǎng)幾率,而扎扎實實的經濟保障,才是老年人老有所依的根本。
何存中《小黑小白》,《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為從根本上解決“未富先老”的問題,脫貧攻堅的措施必不可少。2021年,脫貧攻堅任務取得巨大進展,不但使貧困地區(qū)青壯年的收入得以提升,也使曾經貧苦老年人的生活得到了保障。家在扶貧脫貧重點地區(qū)的老汪被龍王山森林公園管理處的姜處長定為他所負責的一對一幫扶脫貧的對象,姜處長將老汪安排在森林公園管理處做事。除去按工付酬的維修電路、疏通水道等雜事,在廢棄動物園里養(yǎng)魚“聽叫”、種菜養(yǎng)雞也有額外的收入,收入逐漸穩(wěn)定的老汪一家擺脫了貧困。然而好景不長,老汪發(fā)現(xiàn)養(yǎng)的大魚打撈上來的數(shù)量極少,賣掉仔細一算甚至抵不了魚苗的錢。在朋友的提醒下,老王意識到這是遭偷魚賊了。為了防止偷盜,老汪養(yǎng)了兩條狗,小黑和小白,果然下一年的收成又恢復了之前的豐厚。解決了老有所依的問題,接下來就是老有所樂。黃州退休的老人們一起在廢棄動物園的后門選了兩間荒廢的小屋,開了個棋牌娛樂室。老汪有時帶著小黑小白也去湊個熱鬧。打牌聊天,有時還逗逗小狗,覺得悶了還可以就地在廢棄的動物園里圍湖散步,老汪的老年生活怡然自得。如此令人艷羨的養(yǎng)老生活得益于國家的好政策,幾乎每個人都會有年老的時候,如何體面地老去,又如何安度晚年,不但是老人們所面臨的問題,也是社會以及每個人所面臨的問題。只有不懈的努力、發(fā)展、進步,才能實現(xiàn)“未富先老”向“邊富邊老”的轉變,這也是解決老齡化帶來的種種問題的根本措施。愿我們的將來不用透支養(yǎng)老金生活,都能夠體面地老去。
向下的現(xiàn)實和向上的煙火
欒雪菲
在鄉(xiāng)村人家的火炕上談心,在城市的公交里望窗外風景;你可以在紅磚砌的小平房里聽到呼喚親人的聲音,也能夠體會在老小區(qū)里被租戶們的各種聲音所包圍的感覺。這里,那里,呈現(xiàn)的是向上的溫軟煙火氣。善意被質疑,自己也開始懷疑:網絡這把劍,利刃狠狠戳向人心;急救中心的護工見聞,在“啥球沒有”的鄉(xiāng)村的扶貧經歷,這里,那里,詮釋的是向下的真實現(xiàn)實。作家們以細膩的筆觸展示日常生活的驚異與平淡,在不疾不徐的講述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人間煙火的美妙圖景。故事總是會結束,但現(xiàn)實從沒有尾聲。人的現(xiàn)實生活,既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壞。
陳永和《困境》,《上海文學》2021年第1期。生活似乎沒有準確的答案,卻有無解的難題。小說的題目“困境”直截了當點明了主旨,主人公陷入了無解的困境中。老單是位退休老人,喜歡花,也喜歡拍花。他的退休生活在和小學同學老范的重新交往中更加豐富起來,兩個人的攝影之旅滿溢著煙火氣。然而世事無常,老范中風被老單救起,而后需要在醫(yī)院久住。老單在探病過后陷入了自我懷疑:他挽救了一個朋友的生命,卻把朋友的家人們拖入了困境,這樣的善意有意義么?作家的筆觸靠近老年人的真實生活,我們也跟著老單一步步向下貼近現(xiàn)實:種下善意的種子,激發(fā)善意的根苗,看善意與現(xiàn)實作斗爭,不斷掙扎。在我們所處的社會文化里,從傳統(tǒng)社會繼承的思想觀念時常與社會現(xiàn)實相碰撞,不忍親人離去,卻又難以承受長年累月的看護。作家還關涉到另一層面的現(xiàn)實問題:病人的尊嚴。小說從老單的視角出發(fā)對于病后的老范進行了細致的描寫,首先是外表的改變:老范臉上肉不見了,都是骨頭;其次是進食方式的變化,女護工通過大針筒將食物從他鼻子里打進去。中風后的老范在老朋友眼里已經成為一個“陌生物”,老單覺得他已經死了,躺在病床上的是另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這所有的現(xiàn)實問題結合起來就像巨大的蜘蛛網,一旦被粘住,就很難逃脫。小說無限接近老年人的現(xiàn)實生活,揭示了他們的困惑與無可奈何,同時提醒我們珍惜善意,尊重生命。
阮夕清《窗外燈》,《十月》2021年第1期。窗外的星星燈火,光亮雖弱卻足夠溫暖,一如這普通的日常生活,或許有波瀾起伏,但總會歸于平常。本篇小說有兩條故事線,一條是主人公許榮生夾雜著陳年往事的小區(qū)生活,另一條是許榮生在醫(yī)院做護工的經歷。一頭追趕向上的煙火,另一頭向下觸摸現(xiàn)實。急救中心的節(jié)奏快時需要你一刻不停緊跟步伐,慢時則能讓你有時間看清冷峻的現(xiàn)實。從許榮生的視角看急救中心,面對疾病,這里的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急救中心……仿佛更高等文明創(chuàng)造的一處特別的空間,人一進來,別人看你,只是一具身體了”。在這里有些人的優(yōu)越感是無法展示的,那么身份的障礙不存在了,交談也就自然了,這是現(xiàn)實一種。在急救中心做護工的經歷讓許榮生看多了煙火之下的現(xiàn)實,大多數(shù)家屬在不停地做選擇,卻不肯了解病人真實的需求。許榮生在經歷了這些后找到些許的平靜,找到了接近終點的安定。回到那不隔音的老小區(qū),許榮生心里的那塊疙瘩逐漸顯露出來,與之有關的秦海生這一人物形象開始豐滿起來。作為后輩,秦海生以往每年都會看望許榮生一次或兩次,送些禮物,稍微坐坐就走,許榮生對他的拜訪行為的感覺從驚訝、古怪到輕微不適再到順其自然,對于秦海生的感情也變得親切起來。去年秦海生沒有上門拜訪,許榮生還特意卡點給他發(fā)新年祝福,得到不是復制粘貼的回復,許榮生心生欣慰。在許榮生被騙錢后,秦海生的一系列舉動儼然呈現(xiàn)了一個關心親人的形象,這種種表現(xiàn)都展現(xiàn)了溫溫軟軟的人間煙火氣。在故事最后,作者才揭曉謎底。秦海生作為一位警察,每一年都去看望失去罪犯兒子的許榮生夫婦,很少間斷。在經歷了喪子之痛后,許榮生心里的疙瘩就一直存在著,秦海生的每一次拜訪都像是窗外之燈,光亮微弱,無法照亮生活所在之處,卻能夠一點點消解掉疙瘩,讓生活更添些煙火氣。
古琴《南無》,《山西文學》2021年第1期。年初正午陽光出品的《山海情》熱播,它講述了一個泛著苦味的西北故事,有血有肉的人和事,串聯(lián)起一個年代的真實,成為扶貧劇的標桿。本篇小說同樣講述了扶貧生活的點滴,一個煙火氣很少塵土很多的地方,一個一無所有只有陽光的村落,一個什么都不關心卻只想撿石頭的女人。南無在宗教用語中意為贊美、贊頌,而小說中的扶貧地點南無村,地瘦天旱,僅有的五戶人家有的疾病纏身,有的無依無靠,這些跟贊美一點關系都沒有,用王黨恩支書的話來說,就是“啥球沒有”。南無村的窮苦和《山海情》里的涌泉村不相上下,地不好種,嚴重缺水,村民能依靠的東西十分有限,脫貧的道路走得很艱難。但就算條件如此艱難,村民們依舊在努力過著自己的生活。在這荒蕪的村里,有位癱瘓的女子石可心,雖然能說話但并不愿開口,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來從支書那里得知她上過高中,這讓“我”對她的好奇心越來越重,在“我”的努力下,她慢慢打開心扉。石可心對于文字的感情異常濃烈,她用生命證明自己的熱愛。她愿意開口說話,主動要求進城治病,甚至后來的剪發(fā)洗澡,都是源于對文學的熱忱之情。石可心在不斷進步,南無村也不甘落后,扶貧的效果逐漸展露出來,村民與新能源公司簽訂了合同,以后有了固定的月收入,生活在向上發(fā)展,慢慢變好。故事的最后,常年干旱的南無村也下起了雨,河灘里的石頭在雨水的浸泡下,全面開花了,“我們”帶著可心去撿石頭,眼前的石頭像鮮花一樣五顏六色,眼下的日子也像鮮花般燦爛耀眼,向下的現(xiàn)實慢慢升騰起向上的煙火氣,溫馨美好。
盤文波《逃逸》,《朔方》2021年第1期。我們不只是在社會和人生里學習技術,還要在其中學習理解復雜的人心。網絡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放縱自己言論和思維的地方,所以我們更需要在紛繁的言論中看清人心。在《逃逸》開頭,作家便營造了甘奶奶孫子失蹤的懸念,引人入勝。接著講述了甘奶奶的悲慘經歷,年輕的時候丈夫死于肺病;兒子和兒媳相繼去世,甘奶奶獨自撫養(yǎng)孫子。現(xiàn)如今,孫子甘大列因為車禍去世了,甘奶奶像一根曬掉水分的樹干,失魂落魄,只有鄰居周衛(wèi)軍夫妻在照顧甘奶奶。鄰居,零距離,再聚人間煙火氣。在等待破案期間,周衛(wèi)軍夫妻連續(xù)三天三夜陪伴甘奶奶;幫助甘奶奶收集善款;擔心甘奶奶有意外,夫婦倆在她床前安置床鋪守著她。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冰冷的現(xiàn)實稍微升了些溫度。然而肇事逃逸者并沒有抓到,網絡批斗會卻開始了。大多數(shù)網民們對捏造的帖子內容深信不疑,相信是負責此案的林光華徇私枉法放走了肇事人,沒有證據(jù)便出口傷人并且人肉無辜的人。隨后一些公眾號不顧受害者家屬的心情,利用人們的同情心,大肆炒作網絡熱點話題。在新的熱點出現(xiàn)后,果斷遺棄之前被利用對象,奔向下一個熱點。林光華的比喻精準,他們是肇事逃逸者,對于深受輿論壓力的人毫無愧疚之心。網絡事件的背后,是無良公眾號為了追求利益進行的惡意情緒煽動,他們是逃逸者。更悲哀的是,網民們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甘愿墮落成“鍵盤俠”,荒唐且可笑。作家將一起肇事逃逸案件分支抽節(jié),一點點融入網絡話題里,層層推進,讓讀者對現(xiàn)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一道疤,一故事
潘俊竹
見證歲月變遷的不只有白發(fā)和皺紋,還有即使成長也難以撫平的那道疤痕。或許是一場車禍留下來的丑陋印記,或許僅僅是那不經意說起卻殺傷力極強的一句話,又或許是一次次慢慢累積的失望。一刀刀,現(xiàn)實用它鋒利的刀刃不知疲倦地刺向我們。還沒等結痂脫落,有些事情已然發(fā)生變化,成為無可挽回的過去。我們深知,觸目驚心的疤痕背后,往往藏著一個又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其后做出的選擇,最終使我們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艾偉《過往》,《鐘山》2021年第1期。作為戲劇題材小說,《過往》關注到了現(xiàn)今背景下戲劇的尷尬境遇,演員之間爭奪角色及其對角色的理解與塑造。除此之外,小說還著力書寫了親情關系,但它并不同于常見的溫情故事。講的是一代越劇名伶自始至終只專心于自己的戲劇事業(yè),卻并沒有扮演好一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母親角色,從而最終導致了一個家庭的破碎。為了捧紅母親,父親費盡心力在家寫劇本而兩地分隔,兒子秋生將母親不忠的事情告訴父親,間接導致了父親的出走失蹤。母親則像失去了承重柱子的建筑,驟然倒塌,家庭與生活一塌糊涂,開始了分分合合的男女關系,更無心顧及破碎家庭的三個孩子。正如艾偉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提到的,與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寬容、仁慈、甘為孩子付出一切的母親形象不同,他在這篇小說中塑造了一個文學譜系里很少見到的母親形象。一個“不靠譜”的母親在自己孩子成長成人過程中一次次缺位,留給孩子們的則是舊傷未愈又出新傷。大兒子秋生的不解與疏遠,小兒子夏生并不完整的成長與畏懼,女兒冬好的瘋病就是那段破碎親情關系之下帶來的難以愈合的傷疤。現(xiàn)實生活中,此種殘缺的親情關系也大有所在。但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人心也是,不必過分糾結于過去的傷痛與缺憾,就像小說里不完美的母親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用自己方式改變進行時的現(xiàn)在。
王秀梅《沉睡的人》,《湖南文學》2021年第1期。一場車禍,是終點,也是新的起點。
車禍不僅摧殘了人的身體,更是給一個家庭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疤。受傷的人在“沉睡”著,雖然似乎是在“生活”,但是沒有任何記憶留存,而剩下的一人只得載著過去生活記憶負重前行。雖然雷奔在車禍之后除了肖風華其他人一概不認,但是肖不免心中生疑,為什么單單只認出自己?到底是記起肖風華對雷奔他本來的意義,還是在重新生活之后,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可以依賴的唯一呢?這篇小說并不是想要向我們展示車禍之后愛情是怎樣的不離不棄與堅守,其別具一格之處就在于故事的走向出乎了我們的意料,在于這傷疤之下蘊含的深刻哲思。就在小說的最后一章,從“沉睡的人”雷奔的視角出發(fā),使得一切的疑惑都有了解答。事實上他早已恢復記憶,卻選擇繼續(xù)扮演這一角色,最后在他喜愛的花土中倒上了自己服用的藥作為提示。他喜歡自由地洞察世界,就像獨自一人的上帝視角,只有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小說男主角與他喜愛的《失明癥漫記》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重合。《失明癥漫記》采用的是第一人稱視角,用世界上幸存的唯一一雙眼睛來看這個失明的、混沌的世界。“實際上眼睛只不過是透鏡,或者說是攝像頭,真正看到東西的是大腦,和放映電影是一個道理。”揭開這個傷疤,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或許就是“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不要被表象所蒙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在不確定背后盡力去捕捉真實的一切、洞察世界。
徐則臣《丁字路口》,《芒種》2021年第1期。小說的空間感,從題目開始一直貫穿全文。小說塑造的“我”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對來說,我們并不是特別地熟悉敘述者的身份——派出所所長,敘述語言也十分接地氣、富有人情味與趣味,多用簡短的對話將整個故事因果托出。作者坦言,他就是想借特殊身份的人物來看人來往與紛繁世界。作為“我”職場的派出所,就坐落在丁字路口,每天“我”透過窗戶望向街道與河流,觀察、守衛(wèi)自己管轄范圍內的安寧。雞毛蒜皮的事每天上演,情感與道德倫理不斷向“我”拋出難題,究竟該如何選擇?一道傷疤,同樣來自車禍,男人失手將未婚妻撞成植物人,認知上也出現(xiàn)了問題。然而更要緊的是,蘇家在知道林秀有身孕之后還給蘇東張羅新的婚事。這場車禍使得一對本來人人羨慕的情侶走上陌路,也讓林、蘇兩個家庭卷入了情與理的旋渦之中,派出所就像是一個小舞臺,兩家人在上面爭相亮相,在判斷問題上你推我讓。而“我”就像裁判一樣夾在這兩家人的情理之中艱難周旋。徐則臣只是將在丁字路口的派出所那萬千故事盒子中抽出其一。抽出一個,就代表著一條進入現(xiàn)實生活的路徑。作者在創(chuàng)作談中談到,自己將會繼續(xù)短小說系列的創(chuàng)作,并且將“我”——仝所,安排在其每一篇小說中。期待“我”的下一次亮相,繼續(xù)用這種相對特殊的視角來看待世界。
荊歌《敘事課》,《收獲》2021年第1期。就文本本身來說,《敘事歌》是異質性的,這種寫作給讀者閱讀帶來了陌生感與差異性,從而打開文學更加自由、更為廣闊的空間。從小說技巧方面來看敘事空間,外面的一層僅有“我”、鮑里斯以及參加敘事分享課的學生們真實所在的一方課堂,里面一層又嵌套著學生們分享的一個個小的敘事故事空間。此外,在小說結尾部分,敘述的故事與現(xiàn)實生活交織在一起,擰搓成了一條線,從而帶來意想不到的沖擊。學生先前注意到鮑里斯臉上的傷疤,從而圍繞它展開了一個聽來巧合卻又悚人逼真的故事。在當“我”聽完故事時,竟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鮑里斯臉上那道明顯的疤痕。我不由感嘆“每一道疤,要是能像拉鏈一樣拉開的話,就能看到里面藏著一個故事吧。”一道疤,是由現(xiàn)實生活進入藝術與創(chuàng)作的切入點。就像一個盒子,由此打開了生活的無數(shù)種可能。讓我們再次反思那個總是繞不過去、常常談論的問題,即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但正如荊歌所言,“生活的精彩和小說的精彩就像白日與黑夜那樣雖然共同擁有著地球卻又陰陽相背。”文學藝術與現(xiàn)實生活不必非要較個高下。雙向箭頭下,文學與現(xiàn)實相互觀照。作家們用敏銳的眼睛捕捉到生活中人們身上、心底的傷疤,用筆記錄著,寫成一個個故事。讀罷,鼓起勇氣,直面?zhèn)础⒅泵婺巧畹目耧L暴雨、迎接那雨后的燦爛陽光。
愛是恒久忍耐
陳晶晶
《圣經·新約》里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愛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他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除卻“愛”的浪漫,在作家的筆下,“愛”更多的是經歷了生活的坎坷與人事的艱難之后的忍耐與守候。正是因為如此,“愛”不止息,“愛”恒久,“愛”與生活交融一體。
王秀梅《沉睡的人》,《湖南文學》2021年第1期。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件在大眾視野下屢見不鮮的事情。一個身價不錯卻遭遇車禍而患上認知和記憶障礙的人,在不幸的遭遇下眾叛親離,只有妻子患難見真情。故事一波三折,王秀梅筆鋒一轉,一個“沉睡的人”實則是洞察所有人的“獨異者”,清醒者。王秀梅在庸常的故事中去探測人性的復雜,抵達內心的幽微之處。這是她一貫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的特征。但同時,她還用最平常的愛情闡釋了經過生活打磨之后“愛”的真諦。肖風華跟著雷奔本過著豐衣足食的小康生活,在雷奔遭遇意外之后,家人冷視,朋友躲避。人情冷暖一朝畢現(xiàn)。肖風華帶著雷奔回到了鄉(xiāng)下,置了一所小院重新生活。那份深愛是刻在時間的紋路中的,長達七年的折磨與忍耐,點點滴滴的操勞與照顧,把一個柔弱的女子塑造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男子漢”。七年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時刻要去處理雷奔闖下的所有禍事,與丈夫形影不離的肖風華嘗盡了生活帶給她的各種苦頭。丈夫的弱智讓她的愛不能像個小女人一樣享受著被寵愛,更多的是不斷給予和付出,不斷對雷奔包容和忍耐。過去的事情因為當事人的失憶得不到答案,索債、感情糾紛、別墅,讓肖風華充滿了苦悶卻只能承受。她對雷奔所說:“雷奔,我告訴你——我拿你是沒有辦法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你是我的男人。”“你是我的男人”背后蘊含的更是那句沒有說出口的“我愛你”吧。
凡一平《裁決》,《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裁決》講述的是一件“判案”的故事。但是正如民諺所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眾人敬仰的人也會在人性錯綜復雜的迷霧中失去真相,“裁決”也就必然有了誤會與解除誤會的起承轉合。兩男一女的三角戀情在權威者頂牛爺?shù)臎Q定中改變了三個人的人生軌跡。覃桂葉本來是藍茂的童養(yǎng)媳,自小與藍茂青梅竹馬,共同生活。但隨著藍茂的成長,兩人感情出現(xiàn)隔膜。之后,覃桂葉被人販子賣給了上嶺村的韋加財,開始新的生活。不巧的是,藍茂痛改前非后要奪回自己的媳婦,一場難以抉擇的選擇落在了頂牛爺?shù)纳砩稀m斉斣趩为毩私饷總€人的證詞之后,基于覃桂葉與藍茂有名無實,而她現(xiàn)懷有韋加財?shù)暮⒆樱f加財買妻又花費了很多錢,將覃桂葉判給了韋加財。凡一平注重呈現(xiàn)人性復雜的同時又流露出默默溫情,他將“愛”的光輝一次又一次照耀在藍茂的身上。藍茂是弱勢者,他官司失敗一無所有;他背井離鄉(xiāng),暫居在上嶺村生活。但藍茂更是施愛者,他愛覃桂葉而不得,沒有心生怨恨而是悄悄陪伴;他是忍耐者,承受著不明真相的村民的質疑,毅然找回被韋加財掃地出門的孩子好生照顧他;他是博愛者,不計前嫌,在韋加財癱瘓的時候,從財力到物力細心照料,不遺余力。他最終用穿越歲月恒久的愛與善獲得了自己的愛情。從年輕到知天命,獲得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場公正的裁決。在忍耐與寬容中,他詮釋了愛最本該有的樣子,讓人動容。
葉兆言《會唱歌的浮云》,《長江文藝》2021年第2期。《鵲橋仙》中有句很有名的詩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古往今來被人傳頌。真正的愛情是能夠抵御時間的沖擊而團圓美滿的。人們在沉醉其詩意時,往往忽略了其過程的艱難跋涉、柴米油鹽。《會唱歌的浮云》中葉兆言以建國初、文革、改革開放幾個大時代環(huán)境為背景,從生活的瑣碎和矛盾中揭開了相濡以沫的愛情本真的面目。多年異地的老魏與云裳從朝朝暮暮到相伴到老沒有浪漫主義的彌漫,只是因著恒久的忍耐與釋然步步前行而恍然醒悟到了“愛”。老魏的工廠與云裳相距很遠,平時相見只有短暫的幾天假期來回奔波。金風玉露一相逢,幾個孩子便在短暫的相處中誕生。云裳努力想要離老魏更近一些,結果陰差陽錯卻被調得更遠。服從組織安排的異地帶來了老魏與同事小黎曖昧不清的傳聞。這件事情困擾了云裳大半輩子,沒有答案。她鬧過離婚,質問過丈夫,最終不了了之。兩個人感情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冷淡著,隔膜著,在大時代的環(huán)境中將就維持著。在年近半百的時候,云裳突然對往事的種種釋然了,她忍耐了過去老魏可能對她的不忠。她用愛重新?lián)肀Я死衔海枰@夏甑睦衔汉驮粕岩黄鹳I菜、做飯、散步……生活其樂融融,一切都熬了過來。在漫長的三十年的歲月中,終于獲得了最美好的愛,最美好的愛情。
劉愛玲《無解》,《廣州文藝》2021年第1期。愛具備拯救的力量,劉愛玲在《無解》中卻反其道而行,將愛攻破,讓愛陷入無解之中。愛拯救不了自己,也拯救不了他人,唯有理解抵達內心,建立起橋梁才有路徑可走。這是劉愛玲對《無解》的詮釋。在我看來,“施愛”不攻自破的背后卻展現(xiàn)了難能可貴的恒久忍耐的愛。因為這份愛的存在,才讓一地雞毛的生活持續(xù)。小說中的黃瑩是絕對的“施愛者”,將她的愛傾盡,播撒給家中的每一個人。早上六點,她就會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籌備多種花樣還要保證不驚醒每一位熟睡的人,讓他們安然睡到七點。同時,她還能夠熟練而迅速地翹著手指為每一個人剝好白水煮雞蛋。碗池里的碗筷是屬于她的,家中梳子的位置也只有她知道。秦麗需要半個多小時才能給奶奶梳好的頭她三分鐘就可以做到。除此之外,她每天還要倒奶奶的尿壺,要給奶奶洗澡還要忍受奶奶每晚的啼哭與尋找。黃瑩的形象是深刻的,她不僅僅是黃瑩,更是大多數(shù)人,大多數(shù)為了家庭恒久忍耐著苦楚、恒久付出的女性。正如小說中所說:“這個世界給了一個‘女人如騾‘馬的一生,讓這個女人活成一個角色——媽。”她們以愛之名,傾盡自己的余生,全部奉獻給了家。她們是偉大的,她們恒久忍耐的愛同樣也是偉大的。
人生世相里的溫情
張亞萍
文學作品最撫慰人心的力量便來自于其字里行間折射出的情感暖意,這種熱氣騰騰的大愛磅礴、豐滿、力透紙背,幫每一個在孤島上踽踽獨行踟躕不前的靈魂送去些許慰藉,找尋心靈的皈依。作家用自己獨特的筆觸賦予這種崇高情感多種表現(xiàn)形式,或是戰(zhàn)場上有過生死之交與千金諾言的戰(zhàn)友情,或是素昧平生卻解囊相助的軍民情,或是皓如日月、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或是志同道合、心照神交的友情……本文選取的四篇短篇小說,從人與環(huán)境的不同關系著手,從情感的不同層次切入,向我們訴說著人生世相的亮點與溫暖。文字無言卻有力量,它們緩緩流淌進我們的生活中,波瀾不驚、潛移默化地為我們注入陣陣精神暖流。
凡一平《金牙》,《收獲》2021年第1期。壯族作家凡一平從紅水河畔的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獲得滋養(yǎng),邊陲之地所升發(fā)出來的混沌之力、生活熱流和簡潔利落的敘事風格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其獨具特色的魅力。小說《金牙》視角獨特,取材新穎,故事新奇,文本借助“講故事”樣態(tài)的呈現(xiàn),讓正在生成的“講故事”場景直接成為小說的主體內容,在敘事上得到解放,在精神上獲得了超越。故事的敘述者是金牙的擁有者——頂牛爺,“我”是聽故事的人同時又是以第三人的視角向讀者轉述這個故事的人。沒有多余周圍外部環(huán)境的描寫和聽者的插話回應,只娓娓道來當年的故事,講故事則由內含結構成為了顯性內容。其實講故事的開端便帶有一種指向性,“我”在六歲時就知道頂牛爺?shù)淖炖镉薪鹧溃沂潜姸嗪⒆又凶钤绨l(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把家里燉熟的半個豬蹄偷來,送給頂牛爺,這才換來了這個秘密。凡一平的文字非常樸實,甚至是直白、直露的,他也是個編故事的好手,最關鍵的是他在作品中情感的注入,是能直擊人的靈魂中溫情的部分。“你答應我保守秘密,我就把秘密告訴你。”半個豬蹄系連了一老一少之間的小秘密,也有一諾千金的意味。小說取名“金牙”,全文也圍繞金牙展開。金牙是全文的線索,也是一個功能性極強的重要道具,它不僅引出了一段嚴肅而沉重的、頗具戲劇性的戰(zhàn)友舊事,并在故事的講述中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尋親與還金故事;更為重要的是,它象征著頂牛爺對戰(zhàn)友韋元生一諾千金的戰(zhàn)友情誼。時過境遷,那存在于記憶深處的囑托與承諾并未淡化,仍舊像金牙一樣堅固明亮,就像開頭的描述一樣,“四顆金牙在頂牛爺嘴里閃閃發(fā)光,像是暗夜田垌飛翔的螢火蟲。”
阮夕清《窗外燈》,《十月》2021年第1期。與大多數(shù)植根鄉(xiāng)土的底層小人物的書寫不同,在《窗外燈》中,作家將目光投向了生于城市卻遭遇中年喪子的失獨家庭,擴大了底層的書寫范圍,通過對其所陷入的種種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的描寫,折射出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善意與純粹。小說講述了急救中心護工許榮生坎坷的人生境遇,在兒子被執(zhí)行死刑后,妻子也不久便因病離世,后來他結識了趙金蘭,兩人結伴過日子。為了讓繼子結婚體面,許榮生騰出自己的房子,和趙金蘭搬到老小區(qū)租房住,卻不幸遇到無良租房中介卷錢跑路,老兩口束手無策只好請秦海生幫忙。秦海生是一位報社的副社長,很多年前他是押送許榮生兒子執(zhí)行死刑的一個武警。也是從那年開始,這個見過兒子最后一面的武警每年都會上門走動,坐下聊兩句,留下東西就走。整篇故事在冷澀又溫情的氛圍中展開,作者以一種極為包容的態(tài)度展現(xiàn)出城市中底層小人物的苦難,又通過人物生活中溫馨或苦澀的片段以及細膩的心理感受,表現(xiàn)出一種人道主義關懷。在主人公身上,作者更多地表現(xiàn)出他在生活中的堅強與淡然,他接受的善,以及他所表現(xiàn)的善,都在作品中洋溢著溫暖的氣息。秦海生對他的尊敬與幫助,他對秦海生的感激與關心,二者之間巧妙且平衡的關系充滿了人性的溫度。作者在關于窗外燈的一些隨記中寫過“沒有希望的希望,如窗外燈,隱約發(fā)光,它無法照亮這種生活所在之處,卻可讓生活看到一種超越于社會評價判定,甚至超越生命經歷的暖意,若即若離,因漠然而持久,因持久而接近于終極。”我想秦海生便是許榮生晦暗生活里從窗外照射進來的一盞燈,暖耀且堅定。
阿寧《舅舅在母親心中》,《當代》2021年第1期。親情是文學作品中永恒的主題,這篇小說探討的是親情當中的姐弟情。小說篇幅不長卻精煉豐滿,橫跨兩個地域坐標:母親的河北和舅舅的甘肅。縱跨三代歷史時空,描寫了三代人的生活:姥爺那一代,母親和舅舅那一代,我和二新這一代。其中對母親和舅舅這一代的描述是主體,其他上下兩代人的描寫則是作為補充,交代歷史背景,推動后續(xù)情節(jié)發(fā)展。小說在母親給舅舅織毛衣的畫面下開場,向我們講述了舅舅和母親從少時一起成長,到舅舅參軍兩人只能異地相思,再到暮年白頭時的再度重逢,將姐弟之間深厚堅實又略帶別扭的獨特情義描寫得淋漓盡致。阿寧摒棄了繁雜的書寫范式,其始于現(xiàn)實又歸為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思想平實無華卻充沛深沉。“一個人要是心里有你,死前一定要氣你,那是怕他死后你心里放不下他。”小說中的母親和舅舅之間就是一種又愛又氣又遠又近的氛圍。一個是自己省吃儉用也要給弟弟寄東西,一個是覺得哪個女人也沒他姐姐好。年輕時母親一直給舅舅寄自己手織的毛衣,舅舅不穿。十幾年后,舅舅突然要穿母親織的毛衣,甚至還用絕食來威脅。“我就要穿我姐織的,你不給,我不吃飯。”在兩個人都老到神志不清時,見面說出嘴的話卻是“挺遠的跑什么,再過兩年我就死了。”“我也快死了!我想咱爸咱媽了!”明明天天盼著見面,坐在一起竟有些類似于賭氣的樣子,一個不說一個不答。這種小別扭或隱或顯,留存于小說的肌理深處。作者對現(xiàn)實世界以及人性人情所流露出的溫情脈脈、深切關懷似流深靜水安然流淌著。“他們老了,表達跟不上愛意了。”是啊,畢竟是已經互相愛了大半輩子的人。
項靜《三友記》,《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以“情”作文,如“實”敘事。小說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視角出發(fā),向我們講述了傅村診所里三個醫(yī)生的三段不同人生。走出小鎮(zhèn)的少年以及小說外的敘事者是整個村莊生活史的理解者和解讀者,呈現(xiàn)出了80后作家在寫作中很難超越的一種遼闊與混沌。小小的一間診所里,三個醫(yī)生,三種風格,三段人生。他們彼此熟識,以見證者和參與者的身份成為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診所門面方元,性子溫暾,利索整齊,擅長小兒科,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招數(shù)逗弄孩子。他爹是地主,在文革期間被傅村群眾威逼自殺,母親因此瘋癲。人們都說,因為父親的事,方元跟傅村隔著心,但他看病沒馬虎過。后來他的兒子考上了醫(yī)科大學,從診所退休后他們全家搬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生活。“圣人蛋”振國,人有點悶,體面講究,家里老一輩是中醫(yī),擅長慢性病和調理。他在本地已經沒有親戚,唯一的姐姐隨軍跟姐夫去了新疆石河子,來找他的都是病人。二十多歲時結過婚,老婆生子不幸去世后一直獨身,四十五歲時才再婚,開始享受到了生活真正的滋味,后來在干活回家路上出意外不幸去世。“傅村馬虎”信運,腿腳有疾,相貌不好看,村里小孩子像怕馬虎一樣怕他。他堅韌、有追求,理解力強,也穩(wěn)得住學習研究,急癥一般找他,看得準,恢復得快。天生腿腳不便卻渴望走出去的他用電腦行遍了萬里路,游戲、聊天、寫文章,他在網絡世界里找到了另一種人生歡愉。小說的敘述者以一個冷靜且溫情的面目出現(xiàn),它盡量隱匿主動的激情,呈示給讀者一個最為平凡普通又無常的人生情態(tài)。小說沒有很多篇幅直接外露地渲染三人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厚,曾用這樣一句話描述其中之一人,“他的世界大部分都在那間三個人的診所里”,在小說的最后,三友人之一的信運將他們的故事寫成了書,溫情無聲,這便是最好的見證。
本欄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