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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功提縱術

2021-04-18 12:49:27何雨生
當代小說 2021年4期

何雨生

每年五月的第三個星期天,劉而東和前妻王櫟文照例要到椿霖巷吃上一碗面。椿霖巷是美食一條街,從傳統的皮卷、兔兒頭、豬四寶、飛馬餛飩到重慶小面、蟹黃湯包、老婆餅、淮南牛肉湯,應有盡有。當然面館更多,胖妹面莊、好再來、牛師傅大碗面等等。七年來他倆面館換了好幾家,好在面總歸是有地兒吃的。

吃過面后,春風駘蕩,劉而東不禁蠢蠢欲動,便用眼神示意王櫟文隨他走。他是個有點內向的男人,一般不會輕易開口央求她,離婚后王櫟文也跟他鴛夢重溫了幾次。去年吃過面后,王櫟文躊躇了下還是跟著去了,上床前說這是最后一次。劉而東沒放心上,賴皮地說:“好好,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這天,王櫟文笑了笑,堅決地擺擺手,說吃面也是最后一次,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而東跟王櫟文結婚不到六年就匆忙離了,倆人曾是文青,都喜歡英國作家大衛·尼克斯的小說《one day》。他們分手前約定:不管怎樣,每年五月的第三個星期天都到椿霖巷吃一碗面。誰承想他們一起才吃了七次就“Say goodbye”了,難不成吃面也有所謂的七年之癢?

椿霖巷外有好幾家打著“按摩”、“足浴”招牌的休閑場所,據說里面鶯歌燕舞,軟玉溫香,一派旖旎風光。王櫟文每次從這走時,都會產生一絲邪惡的念頭:自己要是拒絕了劉而東,他會不會忍不住溜進去解決一下?不過他以前在事業單位當了個小官,官方說法是享受副股級待遇,這些方面還是比較注意影響的。其實他的那個股就是屁股的股,在公務員序列里根本就沒這一號。

劉而東想法沒得逞,正悻悻然往回走,小曼跟來電話,嬌嗔道:“死冬瓜,你在哪呢?咋不來店里幫忙哇?你不怕小女子我忙死啊!”小曼是個大炮筒子脾氣,什么場合說話都這樣咋咋呼呼的。跟王櫟文離了后,劉而東本想過幾天安生日子,無奈這社會好事者太多,三天兩日的就有人毛遂自薦來當紅娘,有些卻不過情面,便虛應故事地去坐了坐。小曼大概是第十三還是十五個,反正記得肯定是個單數,數字的模糊也證明劉而東對于此事的敷衍。據介紹人說她算得個小富婆,開了一間專賣褲子的服裝店。

說不清什么時候就對上了眼,倆人很快同居了。

春季服裝形勢不好,事實上整年服裝行業的形勢似乎都不好,店外架著一個大喇叭,從年頭到年末一遍遍叫嚷著:

“這邊走,這邊看,這邊不看真遺憾……”

“本店房租到期,所有褲子清倉大處理,降價大甩賣!”

“全部89元啦,89元啦!”

“抓住機會買實惠,錯過機會貴兩倍……”

五月的陽光本來就荼蘼得有點泛濫,奈何連續幾天的多云,令天色有點打蔫,仿佛緊繃著一張深沉陰郁的大臉在思索人生。

小曼未婚先孕,馬上做出一副保胎的架勢,現在最大的樂趣莫過于端坐一旁將劉而東指揮得團團轉。店內有個胖女人已試了四五條花褲子,猶在不屈不撓地將自己往里擠納。小曼憋住笑,促狹地讓劉而東必須認真服務好。劉而東也很配合,一本正經地陪在一旁出主意。

倆人正得趣,忽覺人影一晃,非魚先生不知何時已晃到店里。

劉而東邊瞄著顧客,邊在嘴上招呼道:“有些時沒見你了,從哪來的?都在忙啥呢?”

非魚先生個子高峭,微有點駝背,嘴里樂呵道:“嗯哪,生意興隆啊,今天外面有點悶熱。”

“前些時倒春寒,溫度也該上來了。”

非魚先生肩有些佝僂,走起路來左右顧盼,生恐不留神便會碰倒啥。他背著兩只手,在店里巡脧了一圈,總結道:“還不錯,蠻好蠻好。”

胖女人終于勉力選中一條瘦腿褲,卻又猶豫著問劉而東:“是不是有點太緊了?穿上會不會不好看?”

劉而東強忍著笑,道:“肯定有點緊哈,你身上還穿著一條呢,兩條套一起不緊也緊啦。”那女人這才發覺荒唐,飛快地褪下纏套在一起的褲子。非魚先生在一旁搶話道:“這條不錯的,我看你穿再合適不過。”見有人插嘴,不過說的話蠻中聽,女人爽氣地付了錢,臨走還不忘向非魚先生飛了個媚眼。

劉而東看他欲言又止,知道肯定有啥好事宣布,便存了心憋著不問。

非魚先生本意還想讓快樂在心里再醞釀一會兒,但到底還是冷不防鼓涌出來:“嗨,那個啥,我有一個小說被《十月》留用了。”

劉而東低頭點錢,眼角覷到他的嘴囁嚅了幾下,雖沒聽清說的啥,但“十月”兩個字還是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心內一咯噔,面上卻佯裝若無其事。

劉而東曾寫過一段時間風花雪月的散文,現在自稱是個詩人,擅長體裁為三行詩——

“你投下一枚葉子/多少魚兒循聲而至/心湖驀然潮起潮落。”

“天上月亮太陽/水中蓮藕鴛鴦/人間你我共唱。”

閑暇無事時他也不無自嘲地想:媽的,以前只聽說過有所謂十四行詩,現在居然還冒出來三行詩,好歹也算一個資深文青,怎么混到如此地步,難不成連情詩也會縮水?

那邊非魚先生的快樂已像一條脫網的魚在空中飛,他揪著那魚飛翔的尾巴,側身擠到劉而東身邊,在他耳邊又說了一遍:“我有一篇小說被《十月》留用了,十——月!”《十月》雜志算是國內老牌文學刊物了,八十年代時被譽為文學刊物四大名旦之一,當初他們幾個文學青年都無比向往過。

那快樂的魚兒在店內四下里擺著尾,拍打得到處都是五彩的浪花兒。非魚先生臉色酡紅,有點小興奮,一顆大好頭顱在店里不安分地轉來轉去,好想再找幾個人一起分享。

過一會兒,大聲道:“你什么時候打烊?有此好事豈能無酒,咱倆去喝酒吧,怎樣?”

劉而東跟小曼暫時還沒領證,細丫頭比他小了十來歲,仗著年輕有點肆意妄為,弄得劉而東還沒進圍城已有點繳械投降的意思。

沒等回話,小曼在那邊喊了一嗓子:“劉而東,沒事不要杵在那兒哇!來,把那條褲子叉上去出樣,我夠不著啊!”

昨天小曼剛跟他吵過一架,離婚時王櫟文生的兒子判給了劉而東,小曼便考慮讓肚中的孩子隨自己姓,為此倆人鬧了一點不愉快。

劉而東見狀忙跟非魚先生擠了擠眼,小聲道:“你等下,我先去應付應付她,女人嘛。”

非魚先生看不起劉而東這副怕怕瑟瑟的樣子,打算自己一個人走了,但這快樂的魚兒在店里游得恣意,一下子難以逮到身邊,便咬咬牙,故意大聲跟小曼招呼道:“小曼兒,看一下有沒有我穿的褲子噻!”

小曼見非魚先生要買褲子,臉色立馬流光溢彩,麻利地從架子上取下一條褲子,讓劉而東遞給非魚先生,殷勤道:“魚先生,這條褲子款式現正流行哇,最適合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穿。”

非魚先生心思壓根不在這上面,隨口道:“好多錢哦?”

“哎呀,想得起來的哇,你跟劉而東是好兄弟,還什么錢不錢的……不過,你實在要給哈,本錢109元,零頭抹掉,虧本給你啊。”

小曼做生意絕對有一套,任意一個數字在她口里都活了,而且骨子里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理直氣壯。非魚先生剛聽了一耳朵,好像是全部89元,有顧客這條褲子還了60元,小曼嚷嚷著讓他再加一點點就拿走。怎么到自己這兒老母雞變鴨,一眨眼成了109,而且還要虧本……

既然話說到這兒,非魚先生也不好意思多掰扯什么,但他臨時耍了一個小心眼子,假裝摸了摸衣兜,故意說道:“哎喲,今天怎么忘帶錢包了……算了算了,還是下次來買吧。”

哪知道小曼是個渾身上下連眉毛都會說三句話的生意精,一眼瞧穿他的小伎倆,早已利落地將褲子幾下包好,塞到他手上,嘴上卻像抹了蜜似的:“呀,非魚先生啊,你說這話可就見外了哇,提什么錢不錢的,你先拿去穿噻,下次方便時帶過來就是哈。”

店里暫時空閑下來,非魚先生跟劉而東低眉耷眼地蹲到門外桂花樹下抽煙,樹是前幾天植樹節時剛栽下的,還綁著支撐。

劉而東兜里揣有煙,而且是兩包,一種是11塊錢的紅南京,還有一種是硬中華。小曼專門交代:平時自家只準抽紅南京,逢到有貴客,特別是又照顧了生意的,可以拿硬中華出來裝門面。他時常將兩種煙拿混了,回家老是被上一通思想政治課。劉而東覺得這刻拿出其中任何一種煙都有點不適宜,紅南京與現在的氣氛不匹配,按小曼的理論非魚先生抽華子也說得過去,但他似乎心里有點不情愿。他不肯在非魚先生面前糾結露怯,走到隔壁煙酒小店買了一盒軟包“玉溪”,20塊錢,撕開封口,拈了一支給非魚先生,自己也叼上一支。

非魚先生手上還拎著剛買的褲子,抖了抖,忍不住跟劉而東吐槽道:“你找的這個小馬馬(方言:老婆)長了胡子啊,不簡單。”

劉而東心虛道:“哪里,她心還是挺好的。”一會兒,又訕訕解釋道,“其實這褲子進價真的就是這么多,年前壓貨太多,好多都是虧本賣的。”

地上有個廢棄的空紙杯,正好被倆人當了煙灰缸,輪流往里面彈煙灰。風一吹,紙杯倒了。非魚先生心情正好,伸手扶起來。忽地又一下,又倒下,再扶,再倒,再扶,認認真真,樂此不疲。劉而東不知哪來的一股怨氣,猛地一掌擊下去,紙杯當場被砸扁。不過那杯子甚是頑固,只是在原地猶豫了一小會兒,又隨風忽地一下扭著走了。

非魚先生沒煙癮,但今天不一樣,吸了幾口沒過癮,又伸手討了一支,深吸一口,閉著眼抒發道:“文學啊,說起來其實也沒什么神秘,但它就是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小妖精。”

劉而東已把剛剛冒出的那點嫉妒的情愫咽了回去,搭腔道:“文學算個屁,我現在是想明白了,搞好生活最重要,其他都是瞎扯。”

非魚先生不以為然,但為了延續接下來喝酒的良好氛圍,搖手道:“不提這個!今日大吉,宜肉宜酒,咱們一會兒去大焦莊農家樂,吃爛肉喝好酒,世間百事且去他個球。”

大焦莊農家樂一向為文青們聚會的最佳場所,老板娘煨得一手稀爛脫骨的豬頭肉,乃佐酒絕品。

非魚先生忽地一下站起來,仰天說道:“媽的,我要趁此機會大干一場,爭取明年上《人民文學》和《收獲》,一兩年內加入省作協,再加入中國作協,相信我會成為一個大作家的!”

劉而東感慨萬千,仰面朝天,半晌也道:“唉,你牛,你牛,當初我要不是丟下文學下海,說不定也寫出點名堂了。哪知道生意其實也難做啊,做的人多,壓貨又重,商貿城前幾年生意還可以,現在政府把重心轉向東南,這兒人毛鬼星都沒幾個,還賣給誰?小曼又懷了孕,明年三四月份生養……難啊!難啊!”

一會兒又跟自己發狠道:“我想好了,等孩子生下來,我也要向你學習,靜下心好好寫幾篇小說,就從這個商貿城寫起,我這段時間也積累了好多一手的素材,寫一個商貿城系列,寫出來肯定不錯!”

非魚先生贊同地點點頭:“你語感很好,又有生活,只要寫著,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非魚先生沒騎車過來,劉而東要開摩托車帶他。非魚先生猶豫了一下,擺擺手道:“算了,我不習慣兩個男人摟著坐,現在我的輕功提縱術已有小成,你開你的摩托車,我駕我的輕功,試試我能不能跟得上。”

當年他們幾個文學青年都沒正式工作,成天在一起琢磨各種奇功異術,什么八步趕蟾術、燕子八翻翅、梯云縱,還有蜻蜓點水、雪上飛啥的,最后好幾人不約而同地選練了輕功提縱術。

所謂的輕功提縱術,又稱燕子三抄水,施功者默念口訣,舌尖頂上牙膛,身子嗖地躥上去,可平升一丈五,將身縱到空中,等到將落未落之際,左腳一踩右腳尖,“噌”,身形瞬間合氣一頓,剎那獲得反作用力,身子陡升丈余,右腳復踩左腳腳尖,再升高丈余。如此相當于二級火箭提速,循環往復,真氣流轉,即可身輕如燕,飛檐走壁。

當年劉而東身形碩大,為體態肥笨苦悶,練功時刻苦異常,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了一段時日,已能成功地將身子拔高到三丈有余。自打跟小曼好了之后,小曼給他買了一輛“大幸福”摩托車代步,功夫從此擱下再也沒練。

話不多說,趁劉而東低頭啟動摩托之際,非魚先生忽然小跑起來,腳尖無聲點地,一個縱身,“噌”,已將身形縱在空中,左足略一踩自己右足足踝,“噌”,倏地往前飛出一大步,右足復踩左足足踝,于是再往前飛了一段,如此互踩而進,耳聽得“噌,噌,噌”,一口氣飛出十六七米開外,早已凌身于劉而東摩托車之前一箭之地。

原本劉而東練這輕功提縱術時只能將重心提到頭頸部,身子往上躥,現在看非魚先生已修煉得能將體內那股真氣穩穩地導引橫向而行,身子凌空御風而前。

劉而東暗想當初自己已有小成,在幾個人中也屬佼佼者,后來卻因故不練,現在再看非魚先生螳步鶴行,使著輕功提縱術,輕巧得如一朵云,跟自己“大幸福”摩托車并駕齊驅,并不稍落下風,反而顯得自己的“幸福”越發笨重不已,心里就越發不是滋味。

非魚先生也是故意顯擺,有路不好好走,“噌”,一會兒竄到人家屋檐下,“噌”,一會兒又到了電線桿上,活像一只靈敏的猿猴樣往前躥行。

兩人節節而前,非魚先生耐力頗佳,竟是越飛越快,身后飚起了一股煙塵,率先到達目的地,其勢依然未消。

待劉而東趕上來,非魚先生臉不紅氣不粗,笑笑道:“剛剛那棵樹干上,不知被狗子還是小孩撒了一泡尿,弄得我路過時蹭了一腳,被那股臊氣熏得頭大不已。”

劉而東找一個地方停好摩托車,拱拱手,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非魚先生今非昔比,佩服佩服。”

非魚先生故作謙虛道:“承讓承讓,區區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其實還是摩托車好,馬力大,跑長途是強項。”

坐下敘話,非魚先生意猶未盡,忽道:“就咱倆在這喝素酒有啥意思,你看看要不要再喊上哪個女子?”

劉而東沒想到一向自命清高的非魚先生今日內心還如此悶騷,想了會兒,說:“要不,喊上臧小青吧,聽說她為了寫詩婚都離了,這女子寫東西也是有股狠勁,你們應該談得來。”

非魚先生說:“我沒她電話,你打我來說。”

剛離的那陣,劉而東聽說臧小青跟老公也正鬧,心里不覺有點小想法,時常微信找她聊天。倆人聊得投機,不覺時間就晚了,可臧小青猶不去睡覺。

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還賴在微信上不肯睡覺的女人,一定不會說出“聊你妹”這樣大煞風景的話。

臧小青慣用語音,話癮較重,劉而東一個字一個字地打,他不是不會用語音,只是覺得寫字有意思。有些話說不一定說得出口,但打字就不同了,畢竟多一層回旋余地,雙方更自由更自在,甚至有點肆無忌憚。

夜已深沉,劉而東越發放肆,情不自禁地秀了一把自己都看不起的三行情詩——

“期待一場紅色的雨/打開灰色的回憶/與春天再來一次甜蜜的約會。”

那邊卻是“呵呵”一笑。

劉而東情商雖是一般,但“呵呵”還是懂的。

老實人欲做壞事,講究的是一鼓作氣,一定需要對面不斷地慫恿,真的鼓動起來,說不定比壞人還要壞,假如嚇唬一下,便徹底了。

二人終究沒那緣分。

電話打過去,并不是臧小青,是另外一個女孩的聲音:“我是朱瑩瑩,我是小青的表妹。她不在啊,手機忘帶了,大晚上的你們找她干嘛?”

非魚先生聽那聲音悅耳,忍不住奪過手機,吹噓道:“我是非魚先生啊,小青認識的,我們都是文友,我有一個小說發表在國家級刊物上,想找她出來一起慶祝一下。”

朱瑩瑩道:“哇,原來你還是一個大作家啊,非魚先生,這個名字好酷啊,方便的時候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噻?我從小作文不好,最崇拜會寫東西的人了!”

非魚先生自尊心得到滿足,說:“小青不在,那你能出來嗎?”

朱瑩瑩道:“那不好吧,咱們又不認識,再說也太晚了,女孩子晚上出門不安全的。”

劉而東在一旁聽得真切,道:“來吧來吧,我們跟你表姐都是好朋友,都是正經人,不會欺負你的。大家一起出來玩玩嘛。”

朱瑩瑩猶豫了半晌,道:“那好吧,你們在哪里,發個定位給我,我去找你們。不過我先說好,晚上十點之前是要回家的哦。”

豬頭肉煨爛需要一點時間,正好這段時間用來等人和閑聊,二人嗑著店里贈送的香瓜子和小豌豆,喝了兩壺蕎麥茶。

等了不曉得多久,劉而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卻是朱瑩瑩打來的,抱怨道:“你們這是找的什么鬼地方?我跟著定位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問了幾個路人也不知道啊。”

非魚先生主動獻殷勤道:“你現在在哪兒,我下去找你。”

朱瑩瑩說了一個地方,非魚先生沒聽說,問劉而東,也搖頭不知。非魚先生道:“這樣,你尋一個有明顯標志的地方站在那兒別動,我馬上就過來找你。”說罷,一個翻身,已從窗口躥了出去。

沒過多久,耳聽得樓梯亂響,一個佳人笑吟吟地現出身形,“哎呀,你們這地真難尋。”話音未落,非魚先生卻依然從窗口躥入。

幾人坐下,菜也上來了,非魚先生笑道:“你喝點什么飲料,要不來點酒?”

朱瑩瑩扁了扁嘴,道:“請女孩子喝酒,你打的什么主意?再說人家不會喝酒哎。”

劉而東在一旁起哄道:“不會喝怕啥,喝一點自然就會了。”

朱瑩瑩低著頭,仿佛害羞的樣子,一會兒道:“要不倒點?我嘗嘗什么味。”

朱瑩瑩端起杯,抿了一口:“咦,怎么這酒不辣啊?”

一杯酒下肚,剛剛還嚷嚷自己不會喝酒的朱瑩瑩主動站起來舉杯道:“來,東哥,我替我表姐敬你一杯。”

“女人出馬,必有妖法。”劉而東這才深刻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劉而東雖有點酒量,但朱瑩瑩出奇制勝,倆人很快戰成一團。那邊非魚先生自斟自飲,已有微酣,端一杯酒在手,大呼道:“來,為了我們的文學干杯!”

劉而東也湊過去,說:“好,為了我們的理想干杯!”

朱瑩瑩面色微酡,也跟道:“對,為了我們的明天干杯!”

喝著喝著,朱瑩瑩突發奇想,嚷嚷說:“咱們一人說一句話,看誰說得最牛逼最下酒。”

劉而東搶先道:“我先說。喝酒為醉,娶老婆為睡。”

非魚先生一挑大拇指,說:“這話雖則俗矣,但卻是實話,當浮一大白。”

朱瑩瑩道:“過年真好,放屁真臭,這個咋樣?”

話音未落,劉而東鬧道:“不好不好,這話一點意思沒有,罰酒罰酒。”

非魚先生想了半天,竟是才思枯竭,勉強敷衍道:“《十月》,十——六七八九十的十;月——涼月子粑粑的月!”隨即大搖其頭道:“不行不行,這個不行,我給你們表演個行的!”

非魚先生又說:“我的小說發《十月》,給我來十個生雞蛋!”

說罷,把十個生雞蛋統統敲進一個大盆里,倒了有半瓶白酒,再加一瓶啤酒,端起來,豪邁地一仰頭,咕咚咕咚一氣喝了下去。

朱瑩瑩拍著手道:“哈哈,非魚先生果真威武!”

喝到最后,劉而東實在喝不動了,他掏出兜中招待貴賓的中華香煙,跟非魚先生一人一根,“來,抽根煙抽根煙!”朱瑩瑩也探手掏了一根,熟稔地點起來,抽了兩口,眼睛亮亮道:“這煙啊,香就香在前三口,再抽下去就全是尼古丁了,抽不得啊。”說完,摁熄煙蒂,擺擺手嫵媚道:“今天喝得不盡興,下次再約,兩位帥哥,有緣再見哈。”

非魚先生摟著劉而東走出店門,一輪明月掛在高天,非魚先生仰天長嘯:“多么美麗的涼月子,多么薄涼的日子啊!”

后來的情景,劉而東只記得回去的路上,好像看到一個人、一條狗,仔細看,那狗的面目竟與它的主人一模一樣。

再以后的事情劉而東就記不住了。

第二天,劉而東頭痛欲裂,昨天發生的事情似真似幻,便小心翼翼地問小曼:“昨天是誰送我回家的?”

小曼道:“臭冬瓜,我哪知道哇,你回來時已是后半夜了啊!”

劉而東有點恍惚,忍不住問道:“那昨天非魚先生是不是到店里來過?”

小曼白了他一眼,沒理他。

劉而東又問了一遍:“我昨天是不是跟非魚先生一起去喝酒了?”

小曼忽然莫名其妙地暴躁道:“昨天你灌了多少馬尿,連自己叫什么都不記得了哇?死冬瓜,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準再在我面前提什么非魚先生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魚之樂,什么狗屁,都是騙騙小姑娘的玩意兒哇,稿費沒掙多少,筆名倒起得嚯嚯的。還非魚先生呢,呸,你也配啊!”

劉而東忽地一激靈,聽小曼的話音好像自己就是那個非魚先生,自己假如就是非魚先生,可昨天明明跟另一個非魚先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去了,那么彼非魚先生又是哪一個,又或者自己跟那個非魚先生竟是同一人?

吃過早餐,倆人同去店里,劉而東問小曼道:“咦,我的摩托車呢?”

小曼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的摩托車好像也不是丟一兩次了哇,大驚小怪什么,哪次喝多了不是撂在飯店門口就是扔半路上,看來你也是不可救藥了哈。”一甩頭,徑自走了。

劉而東信步走出來,循著記憶一邊走一邊尋摸。走不多遠,卻見前面窨井蓋上躺著一個黃黃的、圓溜溜的東西,走近了一看,原來是一個蛋黃,周邊一圈透白的是蛋清。隔不多遠,又有一處,卻是粘在一棵樹的葉片上。一路下來共有十處,那些蛋黃有的在地面上,有的在墻壁上,還有的竟在電線桿子上,一路的蛋黃在飛檐走壁,蜻蜓點水,循著蛋黃果然一直走到昨晚喝酒的地方。

飯店門口沒見著摩托車,抬頭四下打量,看了半天才發現那摩托車已分成幾個部分,分別向四面八方奔去:車把手擱上了墻頭;后座飛上了樹梢;腳撐居然黏在一起到了屋頂;一對車燈像壁虎一樣趴在屋頂瓦脊上;最是兩個前后輪跑得快,它們已經斜斜地騎在電線桿的頂端。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促使它們最終使出輕功提縱術四下散逸。

忽覺頭頂樹枝上有一個亮閃閃的物件,細看原來是車鑰匙。鑰匙旁有一朵開得半敗的花,紅色的花瓣邊緣已經發黑,透著一股邪異的美。

樹枝離地約有兩米多,劉而東忽然覺得似乎自己稍微一躍就可以夠到,于是他“噌”一下,使出久違的輕功提縱術,試著往上跳了下,“噌”,卻與鑰匙擦肩而過。他不服氣,一使勁將身縱到空中,左腳一踩右腳尖,右腳復踩左腳腳尖,身形瞬間往上躥去……試了幾次還是沒夠到。

鑰匙亮晶晶的,像是一個誘惑。劉而東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跳過了那個高度,只是沒掌握好角度,他一次又一次地蹦跳著,“噌,噌,噌……”

責任編輯:孫孟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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