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倩
內容提要:紅樓人物的日常生活以“禮”為綱,以“器”為媒,借助“器”的數量、形制、尺度、擺放位置等,構筑出上下有序、等級有別的家庭畫卷。 在浩瀚豐富的紅樓器具中,“杌”并不起眼,但通過梳理分析,發現“杌”的每次出場,都使“禮”有了實在的落處。 杌中蘊涵的禮大致分為三種:一是禮儀空間的“即時性”構建;二是人際交往的“卑己性”選擇;三是禮法環境下“情與禮”的博弈。 以上三種“杌—禮”關系為管窺以賈府為代表的清代貴族家庭日常禮文化提供了絕佳的窗口。
司馬光《資治通鑒》載:“夫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 非名不著,非器不形。 名以命之,器以別之,然后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也。”①可見“禮”是區分上下等級、尊卑貴賤的規矩與準則,“器”是禮的有形載體和具象表現,或者說“禮”是器的靈魂,“器”是禮的外現,禮與器相互對應,相互依存。 《紅樓夢》中的賈府作為“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是禮文化的典型代表。 夫妻、父子、主仆、閨媛、公婆、婆媳、兄弟、兄嫂、姐妹、賓朋等之間的相處以“禮”為綱,以“器”為媒,借助“器”的數量、形制、尺度、紋飾、擺放位置等,構筑出上下有序、等級有別的家庭畫卷。 其中坐具作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器具,在禮的映照下已成為等級、名分、地位及權力的標志。 比如交椅、榻、太師椅等作為主人或貴客的專屬坐具,象征著較高的等級,成為有關傳統“禮”文化研究的核心。 而“杌”作為一種造型、功能相對簡易的小型坐具,在紅樓坐具中毫不起眼,往往成為研究的盲點。 筆者通過對《紅樓夢》中“杌”的使用情況分析,發現其以功能的靈活性在家禮空間經常出現,且起著重要作用。
“杌”又名“杌子”,據宋代曾慥《類說》卷三四引《摭遺·安祿山》記載:“唐明皇召安祿山,用矮金裹腳杌子賜坐”可知,杌子的使用有著悠久的歷史。 《辭海》《宋元語言詞典》《事物紺珠》中對杌子的注釋均為:“杌子,小矮凳?!泵魅宋恼鸷嘣凇堕L物志》中對杌子的形制進行了具體描述:“杌有二式,方者四面平等,長者亦可容二人并坐,圓杌須大,四足彭出。”由此可見,杌子沒有扶手和靠背,在造型上有方、圓之分,相較于椅子、床榻,杌屬于簡易、小型的坐具。這種小坐具不僅常見于尋常百姓家,在歷史記載中又往往與達官顯貴緊密相連。 比如《續資治通鑒長編》“丁謂罷相”中宰相覲見才可坐“杌”;明人鄧士龍的《國朝典故》:“內閣諸老,自解、胡以來,皆東西分坐小杌子及小板凳,無交椅、公座之設?!睆囊陨嫌涊d可知被皇帝視為股肱的內閣重臣皆坐杌子。 袁枚曾在《隨園隨筆》中評價:“宋杌子最貴”。 本文以“杌”為媒介,以清代家庭禮儀要求為準則,基于《紅樓夢》中“杌”的文字描述,結合歷史上“杌”的使用情況,探究以賈府為代表的大家族在“杌”的使用中所傳遞的禮文化。
在《紅樓夢》中,可謂是一言一行皆禮儀,或者說只要有人積聚的地方,就處處彰顯著禮儀。 如果以傳統人際交往的“主、客”來分的話,本文將主人定義為主體,客人定義為客體,下文不再贅述。 一般情況下,禮的執行主要由主體(主人)來支配,即主體按照客人的身份、地位來選擇待客的物質載體。 比如《后漢書·徐稺傳》中:“陳蕃在郡不為,不接賓客,唯稺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逼渲械拈骄褪顷愞瑸樾旆W特設,以顯示客人的尊貴以及自己對客人的愛戴。再比如《新世說·寵禮》中阮元的對聯:“坐,請坐,請上坐;茶,泡茶,泡好茶?!币矎姆疵嬲f明了主體因客者身份差異所呈現出的待客之別。
在《紅樓夢》中,家庭禮儀活動多發生在廳堂(或指房間的明間)。 但明清時期的廳堂布局一般遵從固定的陳設模式。 比如《紅樓夢》中賈府正堂“榮禧堂”,以正面迎門的大紫檀雕螭大案為中心,在左右配以對稱成組的16 張楠木交椅;賈府老祖宗賈母的“五間正房”的正中明間,以一張“榻”面門居中放置,兩邊四張空椅對稱分布;寧國府尤氏上房,則以“炕”為中心,地下兩面相對放置12 張雕漆椅子,每一張椅下放置一個大銅腳爐。 甚至包括賈府小姐們的房間,雖然在家具數量、樣式上相對簡單,但也基本遵循著通用的陳設方式。 比如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也是小小三開間,中間的明間即為正廳,供接待賓客,其設置也是中間一條案和桌,兩側各一把椅子對稱放置。 這種固定的家具陳設模式很難滿足各種不同的人物關系。 因此,在傳統“上下有序、尊卑有別”的禮制文化影響下,基于人物之間的身份、地位差異,禮儀空間里的物質載體會在主體的支配下進行“即時性”調整。 在《紅樓夢》第四十三回:
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 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年高有體面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②
該情節發生在賈母正房的明間,是賈母與眾人商議為王熙鳳過壽,屬于家庭場景的小型聚會,因此也是賈府禮儀文化的典型體現。 在這里以坐具為載體,明確了貴族家庭每個人之間的倫理秩序。 首先,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雖沒有提及坐具,但很顯然是坐在榻上。 因為在《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見賈母的時候,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同樣在第四十二回賈母見王太醫、第三十九回見劉姥姥等都是坐在這個榻上,說明賈母正房明間的正中間放置一榻。 遵照“以客為尊”的原則,薛姨媽和賈母對坐在榻上。 榻的前面對稱分布四張空椅,而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在等級分明的社交性場合,坐次上的正與偏、左與右,位置上的前與后,層次上的內與外都有很大的差別。 這里邢夫人和王夫人為了顯示對賈母的尊重,空置出離賈母、薛姨媽較近的椅子,而選擇相對遠的房門前的兩張椅子落座。 寶釵姐妹坐在炕上,這里的炕位于和正堂明間緊挨的稍間,說明在這種場合女孩子們處于社交的外圍圈。 而其他像尤氏、鳳姐等滿滿站了一地,這里即便空有兩把椅子,但年輕的小輩還是站著。
而在賴大母親等幾個媽媽進來時,這種固定的家具陳設模式就顯示出了局限性。 因為按賈府習俗,這些媽媽們比年輕的主子有體面,但從地位上又不足以讓邢夫人和王夫人給她們讓座,或者平起平坐。 此時,面對現有格局的局限,作為待客主體的賈母在對來者身份進行評估的基礎上,命人拿幾個杌子,構建出適合當時人物關系的禮儀空間。這里賈母之所以選擇杌子,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為杌沒有扶手、靠背,簡單便攜、具有較強的靈活性,在古代空間重構中經常出現。 比如在《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武松)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平妖傳》第五回:“(小道)便取個杌子,在這瘸兒肩下隨身兒坐了”;《警世通言·俞伯牙》:“童子取一張杌座兒,置于下席”等。 這里從“掇、取”可以看出相對于其他坐具,杌子在搬動、挪移上的獨特優勢。 另一方面杌子在坐具等級中僅次于椅子,在古代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比如前文所講的“丁謂罷相”和《國朝典故》中都有內閣重臣坐杌的現象。 通過這樣一個簡單的調整,在賈母的正房由榻(賈母、薛姨媽坐)、椅子(王夫人、邢夫人坐)、杌子(賴大母親等媽媽們坐)重組出適合當時人物關系與身份差異的禮儀空間,建立起穩定而和諧的禮儀秩序。
在賈府,除了家庭人員之間的日常互動。 在接待外客時,空間的“即時性”重構也常有發生。 比如在《紅樓夢》第四十二回:
(賈母)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 老嬤嬤端著一張小杌:連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 王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只手,忙欠身低頭退出。
該段落和上文一樣發生在賈母的正房,王太醫給賈母看診,會見的是外客,故禮儀的規范性更為重要。 按照清代禮儀,女性是要回避男賓的,因此老媽媽請賈母進幔子去坐。 但作為賈府的老祖宗,閱歷豐富的賈母打破舊俗,果斷決定“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 如前文所述,賈母的正房以榻為核心,榻前對稱放置四張椅子。 如果單純從看診需求出發,賈母坐在椅子上最為合適,因為看診要把脈,要求主(賈母)、客(王太醫)之間有較近的距離。 但在古代禮儀社會,“禮”是一切行動的綱領,而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領導者,正如《荀子·大略》中云:“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卑凑找浴爸行摹睘樽鸬脑瓌t,房屋中間的榻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 因此,賈母在會見外客時,必然是端坐在榻上。 而根據《長物志》記載:“(榻)長七尺有奇,橫三尺五寸”,按照明代的單位換算,榻的長度足有兩米③。 這么大尺量的榻可以坐下多人,但在古代禮儀規范下,身份、性別、地位差異等使得王太醫不可能坐在榻上給賈母看診。 所以以賈母的“榻”為核心,必須快速構建出適合王太醫的看診空間。 以王太醫的身份,是完全可以坐在椅子上給賈母看診的,但在清代廳堂,椅子固定的擺放形式和較大的體量并不適合挪移。 當然,每張椅子的前方都是配置有腳踏的,在《紅樓夢》中也有把腳踏作坐具使用的情況,但腳踏一般都是給地位較低的丫鬟使用。 這里杌子又一次因其靈活便攜性和等級性成為空間重構的最佳選擇,當老嬤嬤端著一張小杌放在小桌前時,就在僵化的格局中重構出了一個臨時性的看診空間,滿足了當前人物關系和功能的雙重需求。
一張小小的杌子,在等級社會架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在《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著……”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邊,讓襲人坐下。
該回鳳姐生病,深諳人情之道的襲人第一時間前往探視。在清代,主仆的尊卑之別是封建倫理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里鳳姐是主子,是賈府的實權派。 而襲人雖然在丫鬟中地位較高,比如“吃穿和主子一樣”、王夫人在自己的“月例”中撥給她“二兩”、寶玉說將來要讓她坐“八人轎”等,但主仆之間的等級之別使襲人在探視時只能坐在臨時挪來的杌子上。 同樣是探病,在第八回寶釵生病,寶玉前往探視。寶釵當時坐在炕上,見寶玉進來,忙起身讓他在炕沿上坐了。 這里寶玉作為賈府的貴公子,在探視寶釵時就被邀請坐在寶釵所坐的炕上。 對比可見無論主仆情感多么和諧、融洽,其等級禮儀卻不能模糊。 一張放在床邊的杌子,在不經意間拉開了主仆的身份差異,架構出適合鳳姐與襲人的禮儀空間。 在賈府,面對群體的多樣性和人物關系的復雜性,要真正實現禮儀的合理與規范,主體會基于客人的身份、地位對空間進行隨時調整、快速重構。 而在清代空間程式化陳設的格局下,杌子以特有的靈活性,在主體的支配下左右逢源,成為空間重構的最佳選擇之一。
賈府作為鐘鳴鼎食的大家族,“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可見日常往來是頻繁多樣的。 因此禮儀秩序的建立除了上文主體主導下的空間“即時性”重構,在交往禮儀中也有客體在雙方關系定位下的恭謙與禮讓,本文將之定義為“卑己性”選擇。 所謂“卑己”,是指在人際交往中貶低自己,抬高他人,這也是傳統禮儀的主要宗旨。 在《禮記·曲禮上》有載:“夫禮者,自卑而尊人。 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易經》:“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笨梢娭袊艘恢蓖瞥缳H己重人,恭謙禮讓。 比如在人際交往中男人稱呼自己:鄙人、下鄙、不才、下愚、小可等;老人稱呼自己:老朽、老拙、鄙老等;婦女稱自己:奴、奴家、妾等;朋友間稱呼自己:愚兄、愚弟等④。 這里通過卑己的方式來抬高對方的身份,表達對對方的尊敬。 誠然,這種“卑己尊人”的現象除了體現在自我稱謂上,也會滲透在所用的器物上,即“寓禮于器”,通過器物的直觀呈現來達到“成教化、助人倫”的目的。 在《紅樓夢》第三十五回:
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服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說話兒?!蓖醴蛉朔较蛞粡埿¤蛔由献?。
在該回,賈母帶著一行人去看望被父親打后臥床的寶玉,在走出怡紅院后,王夫人擔心賈母勞累,讓其到上房內休息。這里雖未說明是哪間上房,但按照賈府上房的室內陳設模式,一般是中間放置一案,案前設桌,桌兩側兩把椅子供主人坐,在桌前方對稱放置多把椅子。 這里賈母讓王夫人坐了說話,但沒有指定坐在哪里。 在賈府女性中,王夫人的地位可以用“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來形容。 這是因為一方面,王夫人出自“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找金陵王”的王家,嫁給榮國府賈政,后生下賈元春和賈寶玉,一個貴為元妃,一個“銜玉而生”;另一方面王夫人的丈夫賈政是榮國府男性最高管理者,故在那個“妻以夫貴”“母以子貴”的封建時代,王夫人是榮府的當家主母,掌握著榮府的核心實權⑤。 但在賈母面前,王夫人是媳婦,是晚輩。 根據《禮記·內則》:“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 婦將有事,大小必請于舅姑。”這里舅姑指公婆,因此作為媳婦服侍賈母是王夫人的人倫本分,而她又最為賢德,對賈母是晨昏定省,事事親躬。 故當賈母讓她坐下說話時,按照“卑己尊人”的原則,為了表示對賈母的敬重,其選擇坐在一張小杌子上。 在古代,坐具等級的順序為太師椅(交椅、榻)、圈椅、官帽椅(南官、北官)、一通碑和玫瑰椅、杌、腳踏⑥。 可見杌子在坐具中地位較低,按照王夫人的身份,不應該坐在小杌子上。但物質載體的等級是相對的,其實際傳達的是人物之間的關系。 載體間的等級差距越大,越能凸顯對方的尊貴。“循規蹈矩”的王夫人把封建禮教內化為本身的意愿,在賈母面前身體力行。 通過一張杌子的選擇,構建出客體內心對主體的尊重和誠敬之意。 類似的現象同樣發生在第七十五回:
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 說了兩句話后,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座,警身側坐。
賈珍作為賈氏長房寧國公賈代化的嫡孫,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既是寧國府的當家人,又是賈氏宗族的族長,在紅樓男性中是權力和地位的重要代表。 但在賈母面前,賈珍作為晚輩謹守孝道、謙恭有禮,其禮法周全體現在三個地方:(1)坐具。 當賈母命坐時,賈珍“應唯,敬對”,遵從祖母的命令。 但在坐具選擇時自降一等,和前文的王夫人一樣,自主選擇略不符身份地位的杌子,以坐具等級的差異來表達對祖母的敬重。 (2)坐次。 除了坐具,在禮的規范下位置上的差異也被賦予了等級的語義。 正所謂“為人子者,居不主奧,坐不中席”,“虛坐盡后”,可見作為晚輩離主座保持一定距離、后坐都可以凸顯對主體的尊重。 在室內,以中心主座為最尊位,而與之相對的近門處的位置為最卑位。賈珍選擇處于最卑位的近門處的小杌子落座,真正做到了行禮如儀。 (3)坐姿。 在“禮”約束下,坐姿是內心仁義道德驅動下的身體語言,是個體與他人交往時基于身份、地位、人物關系的不同所呈現出的自我表現。 正坐、安坐、端坐、經坐、歪坐、恭坐、肅坐、侍坐、危坐等以不同的身體姿態展現出個體或剛直、或和悅、或恭敬、或謙卑、或謹慎的禮儀語言。 賈珍選擇警身側坐,警身暗示著身體的收斂與拘謹,沒有絲毫的松懈之感,傳達出面對尊長時的矜持與卑下。而側身則是向側面轉體,表示戒懼不安,也突出個體的自我謙卑。 比如漢桓寬《鹽鐵論·救匱》:“故公孫丞相、倪大夫側身行道,分祿以養賢,卑己以下士?!雹咭虼嗽趥鹘y側身行道禮儀的影響下,側坐更能凸顯對對方的恭敬。 賈珍在面對賈母時選擇側坐姿勢,通過身體動作和視角空間的共同作用使禮的功能最大化,表達出內心對老祖母的尊敬。
《禮記·曾子問》載:“君子禮以飾情?!薄抖Y記·問喪》:“禮義之經也,非從天而降也,非從地而出也,人情而已矣?!笨梢娗槭嵌Y之所出,禮是情之外現,情禮本為一體。但在傳統禮制社會影響下,諸多政治、社會等因素,引發了“情”與“禮”之間的張力和沖突。 尤其是在明清時期,禮的偏重、僵化與固執使情受到嚴重壓制,“主仆之分,等于冠履;上下之辨,關乎綱紀”,森嚴的等級理念營造出人與人之間嚴肅的氛圍,“滅人之情”“禮教吃人”彰顯出情與禮的矛盾與背離。 在《紅樓夢》中,情與禮的矛盾也隨處可見。如上文所說的第三十五回、七十五回,王夫人和賈珍通過“杌”的選擇與使用在賈母面前呈現出謙卑、周全、進退得當的禮儀態度,但唯獨少了情的表達。 正如第三十五回賈母所說:“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辟Z母一句“木頭似的”,足見王夫人在賈母面前木訥、呆板、少言少語。 但在《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的口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笨梢娔贻p時的王夫人響快又會待人,應該和口齒伶俐的王熙鳳不相上下,而如今卻變成“木頭人”,巨大反差的背后是情與禮博弈中禮教的擴張與情感的收斂。 在王夫人身上,“禮”因為缺少“情”的根基而流于形式,在賈母跟前并不顯好。 這種現象也同樣發生在賈珍身上,雖然表面看賈珍在賈母面前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忠臣孝子的禮節,但正如第七十五回尤氏所說:“我們家上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边@里尤氏一針見血,揭露出以賈珍為代表的封建倫理綱常教化下的部分忠臣孝子多重“禮”輕“情”,在長輩面前的禮數周到反而是對禮的極大諷刺,反襯出“禮”的虛假與冰冷。 就如賈珍在熱孝期間與尤二姐、尤三姐廝混一般,孝親之情的失落使禮徒有其表,喪失了真正意義。
明清時期,禮教高度專制化,有關禮的一些詞語結構如內外、上下、主仆、親疏、尊卑、貴賤等的等級次序絕對不能顛倒與錯亂⑧。 而賈府作為“規矩繁多、禮法森嚴”的百年望族,在一絲不茍踐行與追求種種禮儀周全的同時,不可避免會造成“重禮”而“抑情”,這種情與禮的失衡也是傳統禮教被質疑和指責的核心。 但是,《紅樓夢》作為一部包孕豐富的人情小說,除了禮教的規矩與教條,也有“情”的宣泄和對“禮”的反抗。 當然這種反抗不是直白的現身說法,也不是對禮大加撻伐的高調宣言,而是糅合在具體的敘事之中,比如在第三十五回: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 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該回玉釧兒和鶯兒給寶玉送荷葉湯,面對襲人、麝月、秋紋和寶玉四人的迎接,兩人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態度的背后是基于“情”和“禮”基調的選擇。 這里玉釧兒作為一個丫鬟,面對主子寶玉,以及寶玉的大丫鬟襲人、麝月、秋紋等沒有客套與禮讓,而是毫不客氣地向著杌子直接坐下,表面看不合規矩,但細思又合乎情理。 因為玉釧兒的姐姐金釧因被寶玉調笑無辜被攆,投井自盡,玉釧內心有對寶玉和賈家的遷怒與悲憤。 這種情緒在賈母、王夫人等封建大家長面前不敢顯露,但在寬和待人的寶玉面前就暴露無遺,因此她不僅直接坐下,還在面對寶玉時滿臉怒色,正眼不看。 這里作者借助一張杌子的使用,刻畫出玉釧兒內心的真實情感,這里“禮”因“情”發生變通,這種情感的宣泄看似是對禮的對抗,實則賦予“禮”一定的溫暖與彈性⑨,展現出禮教統治下人的真實性情和愛恨表達。 而鶯兒作為寶釵的丫鬟,深受禮教思想的浸染,不僅面對同樣的杌子不敢坐下,甚至在襲人端來更低級別的腳踏時仍不敢坐。 恪守規矩的鶯兒謹小慎微,在行為處事中不留詬病,但也將禮教束縛下丫鬟的卑微、低賤和奴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禮緣人情,如果能夠找到情與禮的平衡點,通過“禮”恰如其分地渲染“情”,這種禮就最具感染力,也是可以被吸納與傳承的。 在《紅樓夢》第十六回:
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 趙嬤嬤執意不肯。 平兒等早于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 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
乳母是指為別人哺育過嬰兒的婦女,又稱奶母、奶媽。 因為奶過小主子,乳母在古代大家庭中比普通的奴仆多了些體面。 這里賈璉、鳳姐看到趙嬤嬤走來,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對比上文第六十七回襲人來探視王熙鳳,就可以看出對趙嬤嬤的熱情、尊重和親切。 而執意不肯的趙嬤嬤清楚自己的奴仆地位,并沒有像寶玉的奶媽李嬤嬤那樣跨越“禮”的界限,嚴守“禮法”使他在鳳姐和賈璉這里獲得相應的尊重,也使得主仆在禮的約束下專注于情的表達。 平兒于炕沿下設下一杌,杌本為坐具,但為了讓趙嬤嬤能在不上炕的情況下和賈璉鳳姐一起吃酒,就臨時性充當餐桌,這里家具的使用打破了傳統的固著與僵化,反過來說明趙嬤嬤在賈璉這里如親人般的存在,因為真實的情感表達不拘泥于某種固定的形式。 而且從賈璉、鳳姐給趙嬤嬤布菜時的體貼以及三人聊天的輕松,建構出《紅樓夢》中為數不多的類似于普通家庭就餐的溫馨畫面。 真正的禮應當是發于本心,立于真情,同時又不過分放逸。 正如玉釧兒的“向著杌子坐了”和趙嬤嬤的“以杌為桌”,因為有了人情的自然顯露,使“禮”傳達出真正的精義和人文內涵。 但不可否認,在以《紅樓夢》為代表的明清之際的實際生活中,因拘泥于外在的禮節儀式,重“禮”輕“情”現象普遍存在,從而使“禮”一定程度上淪為形式化的表象。
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禮”是紅樓人物的生活指南,是無形而抽象的精神綱領,這種綱領貫徹于日常生活,并承載于有形物品之中。 正如《左傳》所載:“器以藏禮,禮以行義”。 在《紅樓夢》中,禮與器不能截然分開,或者說“禮”往往是通過有形有象的器表現出來的。 正如本文中的“杌”,其在浩瀚豐富的物質載體中毫不起眼,但細細分析可以發現其無處不“禮”,無論是禮儀空間的即時性構建,還是固定空間人物主體的“卑己性”選擇,“禮”在其中均占據主導的支配作用,致使“杌”從物質功能的使用價值向精神功能的社會價值轉化。 當然,禮緣人情,即便被冠以“滅人之情”“禮教吃人”的質疑,仍然阻擋不了禮教環境下人情的流動和個性的表達,正是因為“禮”與“情”的共生,才構筑出《紅樓夢》的禮儀之美和人情溫暖。
?本文系2017 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女性與家具:性別視野下《紅樓夢》中的家具研究”(項目編號:17YJC760064)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 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卷一·周紀一),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 年版,第1 頁。
②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文中對《紅樓夢》引文均自此本,不再一一注明。
③ 申明倩《“榻”里“榻”外看紅樓》,《紅樓夢學刊》2016 年第4 輯。
④ 任露《漢文化中“貶己尊人”語用現象淺析》,《讀與寫》2010 年第7 卷第9 期。
⑤ 李鴻淵《邢夫人與王夫人形象之女性主義批評》,《紅樓夢學刊》2011 年第3 輯。
⑥ 梁梁《明式座椅中禮儀特征分析與研究》,山東藝術學院碩士論文,2016 年。
⑦ 桓寬《鹽鐵論·救匱》,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年版,第61 頁。
⑧ 郭熙《中國社會語言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132 頁。
⑨ 上官文坤《紅樓夢宴飲描寫中禮制與人情的二元共生關系探析》,《紅樓夢學刊》2018 年第5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