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林
(湖南師范大學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81)
健康傳播是健康促進和健康建設的一個重要環節。它通過各種傳播方式或媒介,向人們傳遞健康信息,將國家健康政策、醫學研究成果轉化為人們的健康知識,從而影響或改變人們的健康觀念、行為和生活方式,達到預防疾病、促進健康的目的。正是由于健康傳播在健康促進和健康建設中的重要地位,我國學界對健康傳播研究予以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重視。從研究視角看,健康傳播作為一個多學科交叉研究的領域,我國學界大多是從傳播學、公共衛生學、社會學等學科的角度進行的,而從倫理學角度進行的研究還很鮮見。客觀地說,作為一種促進健康的社會實踐活動,健康傳播總是內在地蘊含著主體一定的價值認識和價值取向。在健康傳播中,傳播者的行為、活動及其目標、傳播者面臨各種難題和沖突時作出的選擇都體現著一定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體現著傳播者在認識、處理與受眾之間關系時的“應當”或“應該”。而倫理學正是一門關于“應當”或“應該”的學問,倫理視角應該成為健康傳播中認識和處理各類現實問題、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重要視角。
世界健康傳播研究雖有近50年的歷程,但迄今學界對健康傳播的概念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1996年美國學者埃弗雷特·羅杰斯(Everett·M·Rogers)的觀點影響較大。他認為“凡是人類傳播的類型涉及健康的內容,就是健康傳播。”[1]國內對健康傳播的界定更是歧見迭出、莫衷一是,從傳播學、社會學、公共健康學等不同學科角度和從不同領域、功能、情境等視角出發持諸多不同的看法。盡管如此,學界對健康傳播以傳遞健康信息和普及健康知識為主要內容并無爭議。作為一種以傳遞健康信息、普及健康知識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實踐活動,健康傳播與倫理有著密切的內在關聯:健康傳播以健康問題為核心議題,以促進健康為基本價值目標,具有社會意義和善惡意義,可以而且應該進行道德評價。
人類對健康的認識經歷了一個發展演變的歷程。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健康問題僅被作為一個醫學問題來看待,健康的概念被局限在生物意義上的身體健康或生理健康,即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生理機能和功能的正常運作和正常發揮。如邊沁在《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中說,“健康就是沒有病,也因此沒有作為病征之一的所有各種病痛。”[2]隨著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醫學的進步,人們逐漸認識到健康不僅應該包括身體健康,還應該包括心理或精神意義上的心理健康;不僅應包括身心健康,而且應包括良好的社會適應性。1989年,世界衛生組織提出了新的健康概念:把健康分為身體健康、心理健康、社會適應健康和道德健康四個方面,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同。健康的概念從一維的生理健康、二維的生理、心理健康、三維的生理、心理和社會健康發展到四維的身體、心理、社會適應和道德健康的歷程表明,健康問題首先是一個醫學議題,并且也是一個社會和倫理議題;健康問題不僅與個體特征、醫療科技水平、醫療可及性和公共衛生投入以及一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發展狀況與水平等因素密切相關,也與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道德水準和社會道德環境密不可分。
同時,健康作為人的生命過程中最重要的“資本”和可行能力,是每個人所追求的一種最基本的利益或權利。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健康問題的實質和核心是尊重和保障人的健康權利。而健康權作為一種基本權利,既是一種法律權利,也是一種道德權利。作為一種法律權利,健康權是“人人享有可能達到最高標準的,維持身體的生理機能正常運轉以及心理良好狀態的權利。”[3]33作為一種道德權利,健康權是關于健康的一種道德要求,是國家應予保障的公民應該享有的維護身心健康、社會適應健康和道德健康的權利。事實上,健康權作為一種法律權利和道德權利在主體、內涵和性質上并無質的差別。從享有權利的主體看,健康權利的主體是所有人,“只要是倫理意義上的人,都應該享有健康權”[3]129;國家應該為每一位社會成員提供平等的健康保障。世界衛生組織提出的“人人享有健康權”、中國實施的“人人享有衛生保健”政策、2016年,中國在第九屆全球健康傳播大會上發表的《上海宣言》明確強調,健康是一項普遍權利,都充分彰顯了健康權的普遍性和平等性。從內涵上看,健康權無論是作為一種法律權利還是道德權利,都指公民應該享有的維護自身健康的權利,或者說是“國家在可資利用的資源范圍內確保個人和人群健康所需條件的義務”[4]。從性質上看,健康權無論是作為一種法律權利還是道德權利,都內在地蘊含價值認識、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都體現著主體在認識和處理健康問題時的“應當”或“應該”,因而都是關于健康的道德要求。所不同的是,作為一種法律權利,健康權有明確法律規定,“是關于健康的最低道德要求”[3]16;作為一種道德權利,健康權是一種沒有明確法律規定的、高層次的道德要求。
不言而喻,健康傳播的基本價值目標是促進健康。從倫理學角度看,促進健康本身也是一種道德目標。早在古希臘,蘇格拉底就把健康視為一種美德。蘇格拉底強調“知識即德性,無知即罪惡”[5],人必須具備知識才能達到善;最高的知識在于對善的認識,而善包括健康、財富、地位、榮譽、正義、能力等美德。可見,在蘇格拉底那里,健康也是一種善,健康也是一種美德。其之所以如此,基本原因在于健康不僅具有外在價值,而且具有內在價值。健康的外在價值是健康對人類社會發展所具有的工具性價值,在個體層面主要表現為對個體受教育和工作的機會和成績、個體的經濟參與與政治參與、個人收入及生存生活狀況等方面的促進作用;在社會層面表現為對社會勞動生產率、國家經濟增長、社會活力及生育率等方面的作用和影響。
健康的內在價值是健康對人類社會發展所具有的目的性價值:健康是人類社會發展的首要和終極目標,是人類發展的真正目的所在。具體而言,健康的內在價值在個體層面主要表現為健康是人的自由、幸福和價值的基本要素,是人的發展本身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毋庸置疑,長壽而且能夠享受生活是每個人都向往和追求的,而長壽、享受生活必須以健康地活著為前提。早在古希臘,赫拉克利特就曾說過: “如果沒有健康,智慧就無法表露,文化就無法施展,力量就無法戰斗,知識就無法利用。”蘇格拉底也說,“只要我還有生命和能力,我將永不停止實踐哲學,對你們進行規勸,向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闡明真理。”[6]可見,沒有健康,人的行動能力和一切活動都會受到極大限制,自由、幸福和價值也都無從談起。健康的內在價值在社會層面主要表現為健康是體現人類社會發展和人類福祉的核心維度。社會發展作為社會不斷更新和進步變化的過程,根本目的是不斷提高人類福祉,擴展人類享有的真實自由。而人類最重要的福祉和真實自由就是健康;健康不僅是人類享有真實自由的前提,也是人類享有真實自由的題中之義。
道德行為是“具有自我意識的人的行為,是經過自主意志抉擇并具有社會意義的行為”[7]380;道德活動是“人類生活中具有善惡意義的群眾性活動”[7]63。道德行為和道德活動總是與其他社會行為和社會活動相伴發生的,從經濟、政治、法律和道德等不同角度看,同一種行為和活動可能同時或分別是經濟、政治、法律、道德行為和道德活動。可見,道德行為和道德活動是以道德這一特定方面進行評價的行為和活動。健康傳播也是如此。我們說健康傳播也是一種道德行為和道德活動,并不是說健康傳播是一種純粹道德意義上的行為和活動,而是指健康傳播是一種可以從道德這一特定方面進行評價的行為和活動。事實上,在健康傳播中,主體具有自我意識、需要經過自主意志抉擇;健康傳播行為和活動本身具有社會意義和善惡意義,可以而且應該進行道德評價。
具體而言,對健康傳播的道德評價包括動機與效果、目的與手段、理智與情感、自由與責任等方面或環節。其中,動機和效果是道德評價的根據。在健康傳播中,同一種行為選擇可能出自不同的動機,因而可能受到肯定或否定的不同評價。例如,在醫療健康傳播中,醫生對病人隱瞞病情;在大眾健康傳播中,媒體人員未經當事人同意向社會披露其隱私等,都既可能出于自私、邪惡的動機,也可能出于高尚的動機。同樣,目的與手段也體現著健康傳播的道德價值。只有出于正確目的(維護和促進健康)、選擇正當手段(合乎法律、合乎道德)才能實現健康傳播應有的正向道德意義;相反,目的不正確(如媒體人員想出名而制造爆炸性新聞)或手段不正當(如記者采取竊聽、偷錄、偷窺等手段收集信息)都只能得到否定的道德評價。理智與情感是影響健康傳播動機和效果、目的與手段的重要因素,也是健康傳播道德評價的一個重要環節:健康傳播作為一種理性化的社會實踐活動必須在理智指導下進行,需要主體的知識和智慧,體現主體的認知理性能力,需要主體把握健康傳播活動的“應該”;同時,在這一過程中總是不同程度地伴有主體的情感活動,健康傳播中的行為選擇同時也是情感和情緒的選擇。只有情感與理智相適應,主體才能作出正確的行為選擇。如果情感超過理智,就很難作出理性的選擇。此外,自由與責任也是健康傳播道德評價的重要環節。主體究竟應該承擔怎樣的道德責任,與主體在健康傳播中的自由的度是密切相聯的。對健康傳播的道德評價,要把主體責任的量與自由的度聯系起來考察。例如,同是記者對公共健康事件作虛假報道的行為,在完全不受限制的自由狀態、完全不能自主的不自由狀態以及受到一定限制、干擾或脅迫但主體仍可通過自身努力堅持既定原則等不同狀態下承擔道德責任的量應該作出應有的區分。
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非常復雜。作為一種道德行為和道德活動,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往往與醫療衛生、法律政策及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同一個問題,可能既是醫療衛生問題、法律政策問題或社會問題,也是倫理問題;同時,健康傳播具有多維特性,“健康傳播的子領域不只是12個,而可能是24個、36個,或者更多”[8],健康傳播的每一個子領域都會面臨一些倫理問題。為方便討論,我們從健康傳播主體的人際、組織和大眾三個層次出發,集中分析醫療健康傳播、組織健康傳播和媒體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
醫療健康傳播是人際健康傳播中一個常見領域,也是倫理問題比較集中的領域。醫療健康傳播除了一般的人際交往意義之外,更重要的是傳遞健康信息、促成醫療決策。醫療健康傳播面臨的倫理問題集中表現為由于醫患信息不對稱導致的道德風險和倫理難題。醫患信息不對稱是醫療健康傳播中的一個固有特征和普遍現象:醫生具有醫學專業知識、技能和全面的醫療信息,而患者大多不具備這些信息,由此造成醫患雙方對疾病的認識和病情溝通時的分歧。醫患信息不對稱存在諸多道德風險:從宏觀上看,醫患信息不對稱可能導致醫療市場的效率降低,增加患者的醫療成本;從微觀上看,信息不對稱可能導致患者對醫生治療方案的被動甚至被迫接受,患者的知情權受到忽視。由于信息不對稱,醫生出于保護自身而不是有利患者的動機,往往選擇一些常規性的、保護性的而不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案。
醫患信息不對稱往往導致諸多倫理難題:
1.對患者病情如實告知還是善意隱瞞的道德兩難。不言而喻,誠實、不說謊是人際交往和傳播的一項基本道德準則。根據這一準則,醫生應該把病情如實告知患者。但在醫療實踐中,如實告知患者病情可能會使一些患者遭受嚴重的心理打擊而喪失信心,不利于患者的治療和康復;而不直接告知、不立即告知甚至隱瞞病情客觀上可能更有利于患者;同時,由于患者的文化背景、心理素質的差異,如實告知或善意隱瞞可能出現不同的結果。有些患者心理比較脆弱,知道自己的嚴重病情后可能喪失信心;而有些患者生性樂觀、心理承受能力強,得知自己的嚴重病情仍能主動配合治療。對患者病情究竟是如實告知還是善意隱瞞,不僅考驗著醫生的職業技術水準,也檢視著醫生的職業道德水平。
2.知情同意與健康需要的倫理沖突。知情同意作為一項基本的醫學倫理原則,在醫療健康傳播中是指患者在接受治療之前應該知曉并同意醫生的治療方案。從倫理學角度看,堅持知情同意原則、尊重和維護病人自主權利是尊重人的自主性的一種道德要求,即患者行為的自主性不應當受到他人的限制。但在一些具體情境中,患者的知情同意權需要作出讓渡。例如,在突發嚴重疾病、患者處于危急狀態的特殊情況下,實施醫療干預導致的患者知情同意權的讓渡;在傳染病流行等特殊情況下,由法律規定導致的患者知情同意權的讓渡,如對患者施行強制隔離、強制治療等。兩種情況都涉及患者知情同意權的讓渡和放棄,都必須符合一定的倫理要求:醫療干預必須基于保護患者生命健康的客觀需要,符合醫療行善、不傷害等倫理原則;強制隔離、強制治療必須基于公共健康利益的客觀需要,符合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的目的。
3.隱私保護與公共健康的沖突。在診療過程中,醫生需要了解病人與所患疾病相關的信息,包括患者的身體秘密、既往病史、家庭病史及私生活等隱私信息。保守這些秘密、保護患者隱私是醫生的一項基本職業道德。在古希臘希波克拉底誓言、1948年《日內瓦宣言》中都有關于醫生應該為患者保守秘密、保護患者隱私的準則。但在實踐中,保護患者隱私權與保障公眾知情權、維護公共健康之間有時會發生沖突。如在艾滋病、新生兒疾病等疾病篩查、傳染病疫情報告、預防免疫的過程中,為預測健康風險、實施有效的公共健康干預措施,必須收集和分析包含公民一些個人隱私的健康信息。究竟是優先保護個人隱私權還是優先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既是一個復雜的現實問題,也是一個兩難的倫理問題。其復雜之處在于,二者對維護公共健康都很重要。公開公共健康信息對維護公共健康的重要性自不必說,保護個人隱私對維護公共健康也十分重要,它直接關系到當事人向醫務人員提供的各種信息是否真實。一旦認為自己的隱私可能得不到保護,當事人就不會提供涉及個人隱私的真實信息,這顯然不利于公共健康的實現。
組織健康傳播的范圍非常廣泛,如政府相關部門和社區的健康傳播、學校、企業的健康教育和健康培訓等均在此列。組織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主要是:
1.政府健康信息的公開問題。信息公開是對現代政府管理和服務的一個基本要求。在健康領域,政府掌握的健康信息資源也是一種具有公共性和共享性的信息資源。政府通過舉行新聞發布會、發放新聞公報和通稿、組織報道、約見記者或接受記者采訪、發表白皮書以及通過手機短信、網絡平臺等各種方式及時向公眾公開健康信息,這不僅是政府必須履行的一種法定義務,也是對政府在健康傳播中的基本倫理要求;同時,政府出于公共健康利益的考慮,可能對一些健康信息在一定的時期和范圍內實施保密。那么,如何處理健康信息公開與保密的關系,如何處理界定健康信息公開與保密的界限,特別是所維護的公共健康利益是否超過信息公開的重要性等,是政府健康傳播中的一個復雜倫理問題。
2.健康信息宣傳策略選擇的道德兩難。以艾滋病健康傳播為例。艾滋病問題出現后的較長一段時期內,我國在進行艾滋病健康信息宣傳時采取了“恐嚇”策略,通過媒體的廣泛宣傳強化艾滋病問題的道德化、污名化,并對艾滋病高危險行為實施嚴厲的法律懲罰,從而減少艾滋病高危行為。實踐證明,這一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加劇了社會對艾滋病的過度恐懼和歧視,不利于艾滋病防治的普遍可及。另外,在艾滋病治療效果趨好的今天,是否把艾滋病的實際治療效果納入宣教體系也是一個兩難選擇:如實宣傳艾滋病的實際治療效果,可能導致人們放松對艾滋病的警惕,甚至導致一些人放縱高危行為;而不宣傳艾滋病實際治療效果,則不能從根本上消除社會對艾滋病的恐懼和歧視;從倫理學角度看,則違背了“尊重”這一生命倫理基本原則,不利于構建艾滋病防治的社會整體支持環境。
3.健康知識教育與健康道德教育的沖突。健康知識教育與健康道德教育是健康教育的兩個基本內容,科學、完整的健康教育應該是健康知識教育與健康道德教育的統一。但在實踐中,二者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脫節和沖突。健康知識教育與健康道德教育的沖突在我國的性健康教育中極為典型。受傳統性道德觀念和現代性道德建設及艾滋病性病防治需要的影響,性健康知識教育與性健康道德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互相排斥的傾向:性知識教育的基本內容是向受教育者傳播準確、客觀的性健康知識,包括性的生理、心理、性病艾滋病的防控及安全套等方面知識,這既對傳統性道德中的性神秘、性恥感觀念以及婚前禁欲和傳統生殖觀念提出了挑戰,也與我國性健康教育的直接目的相沖突,很多人擔心不利于規范和約束人們的性行為和性關系,不利于減少婚前和婚外性行為,不利于改變性行為低齡化趨勢。
從健康傳播的方式看,隨著人們的健康需求不斷增加,健康傳播早已走出健康專業機構和專業人員,各類傳統媒體和新媒體的加入,使健康信息、健康知識的傳播速度、范圍和影響力不斷突破人們的想象。媒體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主要有:
1.媒體對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報道的信實問題。2003年“非典”、2005年松花江水污染事件、2009年“甲型H1N1流感”、2014年廣州登革熱事件等公共健康事件,使人們的生命健康受到嚴重威脅。媒體對這些疫情和事件作適當報道有利于人們穩定情緒,冷靜配合國家的應對措施;報道不當則會引起社會恐慌,不利于疫情和事態控制。但由于媒體從業人員的專業和道德水準、外在的利誘或脅迫、人們對災害性疫情的認識有一個過程等各種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媒體對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報道不實現象仍時有發生。從倫理學角度看,媒體對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能否作出適當報道,既向公眾報道疫情和事件的真實情況,又不至于造成嚴重負面影響,既檢驗著媒體從業人員的專業水準,也考驗著他們的職業道德操守;同時,如何區分由不同因素導致的不實報道的責任,特別是區分在自主狀態下與在受到脅迫甚至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作出不實報道的責任,也是媒體健康傳播中的重要倫理問題。
2.健康類節目和健康產品廣告的誠信問題。我國《廣告法》 《藥品廣告審查標準》等對健康類節目和健康產品廣告都有明確的規定。但一些健康類節目和健康產品廣告明顯違反誠信原則,有的邀請“專家”故弄玄虛,用一些危言聳聽或容易混淆的誘導性概念,如“國家級新藥” “酸堿體質學說” “安全無毒副作用” “有效率”等誤導受眾;有的雇傭所謂患者、嘉賓用“自身經歷”“現身說法”對健康產品進行不負責任的吹噓。這些做法不僅直接違反我國《廣告法》 《藥品廣告審查標準》的有關規定,而且明顯違背誠信原則,甚至直接變成“醫托” “藥托”,損害受眾的健康利益。
3.媒體健康傳播中的隱私保護問題。隱私保護問題不僅存在于醫療健康傳播之中,也是媒體健康傳播中的一個重要倫理問題。保護個人隱私是媒體健康傳播的一項道德要求;在媒體健康傳播中正確認識媒體報道、隱私保護與公共健康的關系,是媒體從業人員的一種重要職業道德素養。在媒體健康傳播中,使用偷窺、偷錄、竊聽等不正當手段調查當事人的個人私密資料;未經當事人同意向社會公開其個人隱私,都是侵犯個人隱私的行為。但在保護隱私與維護公共健康相沖突的情況下,為了維護公共健康可能需要公開個人隱私。那么,如何認識和處理隱私保護與維護公共健康利益的關系、媒體公開個人隱私的行為能否獲得倫理辯護,就是媒體健康傳播中隱私保護所涉及的倫理問題。
應對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既需要從法律、政策和社會等層面探討解決的思路和方案,也離不開倫理學方面的論證和倫理原則的指導。倫理原則不僅是規范道德行為和活動、調節倫理關系、解決倫理問題的行動指南和道德準則,而且可以為解決倫理問題的法律、政策方案提供倫理辯護。顯然,解決醫療、組織、媒體等不同領域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都應該有相應倫理原則的指導。健康傳播的基本倫理原則則是適用于健康傳播各個領域、調整傳播者和受眾之間的關系、解決健康傳播中的倫理問題的基本指導原則和道德準則;既是對健康傳播行為和活動進行道德評價的善惡標準,也是傳播者面臨倫理沖突和兩難時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倫理依據,是檢驗健康傳播倫理問題的解決方案是否具有道德合理性的基本尺度。
所謂信實,即誠信真實,是指傳播者在健康傳播的過程中應該恪守誠信,所傳遞的健康信息、傳播的健康知識要真實、準確。信實原則作為健康傳播的一個基本倫理原則和道德要求,應該貫穿于健康傳播的各個方面和環節。具體地說,在醫療健康傳播中,患者應該把自己的既往病史、家族病史、病歷檔案、婚姻史甚至性生活等信息如實告知醫生;醫生則應該為患者保護個人隱私,同時如實告知患者病情和可能采取的各種治療方案的優長、不足、費用及治療效果等各類信息,從而為患者的自主決策提供可靠依據。
在組織健康傳播中堅持信實原則:一方面,要求政府及時、準確地公開健康信息。所謂及時,就是要在第一時間向公眾發布健康信息,使公眾能在第一時間知曉相關健康信息;所謂準確,就是政府發布的健康信息應該客觀、無誤,不隱瞞、不夸大、不縮小,最大限度地做到信息公開。另一方面,要求學校、社區在健康知識教育中全面、準確地傳授健康知識,包括性健康知識。客觀地說,全面、準確地傳播一般健康知識并不難,也無爭議,但對性健康知識教育社會普遍存在可能“誘導青少年發生婚前性行為”的擔心。事實上,性知識教育與性道德教育從根本上來說并不沖突,前者解決“知”的問題,后者解決“行”的問題。因此,正面、客觀、積極對待性健康知識,正常對待受教育者在性問題上的好奇心,進而全面、準確地傳授健康知識,是性健康知識教育堅持信實原則的基本要求。當然,為了消除顧慮,性健康知識教育應該循序漸進,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健康知識教育在內容和尺度上應該作出區分。此外,在艾滋病等特殊領域健康傳播中要全面、準確地宣傳相關知識、政策和信息,從而減少和消除社會恐懼和歧視,實現艾滋病等疾病防治的普遍可及。
在媒體健康傳播中堅持信實原則:一是對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的報道,在不致造成社會恐慌和嚴重負面效應的前提下,要做到及時、準確,讓公眾了解最新的真實信息。這就要求媒體工作人員提升自身業務能力和素養,掌握基本醫療健康知識,弄清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的真相;同時,媒體工作人員要增強語言道德意識,消除語言失實、語言歧視及語言娛樂化、低俗化等媒體語言倫理失范現象。二是健康類節目和健康產品廣告要準確傳遞健康信息和健康知識,客觀、真實地宣傳健康產品的質量和療效,不用所謂“專家”、嘉賓、患者的名義來夸大產品質量和療效,不用模糊、易于混淆或絕對化的概念誤導公眾,堅持健康類節目和健康產品廣告的公益性,在健康利益與商業利益、健康效益和經濟效益之間,堅持健康利益、健康效益第一的原則。
尊重是一項重要的生命倫理原則,也是健康傳播的一項基本倫理原則。信實原則主要是從健康傳播主體道德義務的角度而言的。尊重原則主要是從健康傳播受眾道德權利的角度而言的,主要包括:
1.尊重健康權。健康本身的終極性、目的性價值決定了包括健康傳播在內的所有健康實踐活動都應以尊重和保障健康權作為自己的出發點和歸宿。在健康傳播中,堅持信實原則最終也是為了尊重和保障每一位公民的健康權;如果說對信實原則可以有所突破,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情形是為了保障公共健康,如下文要提到的公益原則,即為了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利益的需要;另一種情形是為了促進個體健康,如在醫療健康傳播中,醫生對患者病情應該如實告知還是善意隱瞞、醫療干預是否應該引起患者知情同意權的讓渡,判斷和選擇的標準在于是否有利患者健康。
2.尊重自主權。自主權是“一個人按照她/他自己選擇的計劃決定她/他的行動方針的一種理性能力。”[9]在健康傳播中,公民的自主權包括知情同意和自主決策兩個方面,體現在健康傳播的各個領域。在醫療健康傳播中,醫生如實告知患者病情是尊重患者知情權的基本要求;而患者根據自身意愿選擇治療方案或自愿放棄知情同意權都是患者自主決策的直接體現。在組織健康傳播中,政府及時準確地公開各類健康信息,社區、學校、醫療機構開展健康知識教育;在媒體健康傳播中,媒體客觀、全面、準確地報道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健康類節目與健康產品廣告如實宣傳產品功效等,都是尊重公眾知情同意權的具體體現。
3.尊重隱私權。尊重隱私權主要是在醫療健康傳播和媒體健康傳播中對醫生和媒體工作人員的道德要求。在醫療健康傳播中,醫生對患者的身體秘密、既往病史、家庭病史及私生活等隱私信息都應該嚴格保守秘密。在媒體健康傳播中,媒體應該保護當事人的個人隱私;同時,不得使用偷窺、偷錄、竊聽等不正當手段調查當事人的個人私密資料。公開個人隱私則一般需要符合兩個條件:一是符合知情同意原則,即應該在當事人知曉并同意的基礎上才能公開;二是符合下文要論及的公益原則,基于維護公共健康利益的需要。否則,公開個人隱私的行為就不能獲得倫理辯護。
公益原則作為健康傳播的一項基本倫理原則,也是解決健康傳播中倫理問題的一個基本尺度。所謂公益原則,即公共健康利益優先原則,是指健康傳播內容和方式的選擇、健康傳播中各種倫理問題的解決都應該把是否有利于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利益作為首要決定因素。信實和尊重原則都是健康傳播的重要倫理原則,但在健康傳播實踐中,主體有時需要做出有違信實和尊重原則的事情。那么,究竟在何種情況下可以違背信實和尊重原則,判斷和選擇的一個基本標準和尺度就是是否有利于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利益。換言之,在堅持信實和尊重原則與公共健康利益相沖突的情況下,如果堅持信實和尊重原則確實有損公共健康利益;或者說突破信實和尊重原則確實有利于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利益,就需要暫時突破甚至放棄信實和尊重原則。例如,為了維護公共健康利益,在醫療健康傳播中醫生公開個人隱私信息、法律規定強制讓渡患者的知情同意權;在組織健康傳播中,政府暫不公開一些健康信息;在媒體健康傳播中媒體對災害性疫情和公共健康事件,特別是一些負面消息暫時不作全面報道等,都是對信實原則或尊重原則的突破或放棄。
當然,從內容上看,在健康傳播中堅持公益原則,在特殊情況下做出的違反信實和尊重原則的選擇,說到底所犧牲的實際上是個體權利。就個體權利與公共健康的關系而言,從根本上說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尊重和保障個體權利是維護公共健康的最終目的,公共健康是實現個體健康權利的根本保障。但是同時,二者具有不同的價值取向:個體權利指向個體善,關注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個人權利;公共健康指向公共善,追求社會最大的整體性健康利益。因此,在健康傳播中,個體權利與公共健康也可能發生沖突。在二者不可兼得的情況下,一方面要堅持公益原則,把維護和促進公共健康利益放在優先位置。“兩害相權取其輕”,為維護公共健康利益而突破和放棄信實和尊重原則仍然具有道德合理性,能夠獲得倫理辯護。另一方面,則要對受到損害的個體權利予以補償。顯然,這是另外一個重要的理論和實踐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