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蹲”書史

王東梅

愛看書的人多半都喜歡逛書店。我第一次逛書店是在高一年級的時候，為了購買老師指定的課外書籍。一到人民路，看到成排的書店，便愛上了這條街。走進書店，更被那琳瑯滿目的書籍驚呆了，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目不暇接地在書店里轉來轉去;走到陳列古今中外文學名著的書架前，我的腳再也不肯離開一步。

父親的藏書不多，但都是難讀的古籍和看不懂的外文書;其中一些有趣的章回體小說，我都看完了。正因為找不到書看，書店里那么多以前聽過和從未聽過的名著，對我實在是莫大的誘惑，顧不得回家會不會挨批評，便將買教輔剩下的錢，拿來買了一本《傲慢與偏見》。回家老實向父母交代，母親只說：“買了就算了。”父親卻說：“以后買閑書要用自己的錢，不可以擅自‘挪用公款。”

自己的錢只有每個月那少得可憐的零用錢，一向都花在看電影上了。一張電影票足可買一本書，因此我常在看電影和買書之間左右難決。到影院看電影，必須經過人民路，書店得地利之便，總是先吸引我進去逛，一逛，電影票就“飛”了。從此，逛書店便成為我的假日消閑之一。但手頭上的錢有限，沒錢逛書店跟身無分文餓著肚子進飯館的滋味差不多，真是又慌又難過。

書店逛久了，經常會遇到一些熟面孔的同好，其中大部分是跟我一樣的窮學生。后來又發現，不少人以“打游擊”“蹲書”的方式，輪流到各家書店，取下同一本書，站在書架前分段看完。我雖生性膽小害羞，但這種不費分文就可飽覽群書的方法，實在太誘人了。于是我也放大膽子試著模仿，慢慢地就習以為常且樂此不疲了。書店老板許是多些文化氣息，所以對這些窮學生也就多了一分容忍，總是任由大家盡情地看。

我曾想，如果我們臉皮再厚些，大著膽子在同一書店一口氣將整本書“蹲”完，老板大概也不會趕我們走的。可是偷看免費書總不免心虛，何況真要那么放肆而不幸被趕的話，以后豈不連分段偷看的機會也沒有了。所以大家似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始終辛苦地繼續“打游擊”。許多中、短篇小說和名家散文集，我都以這種方式看完，只有長篇和大部頭的書，才以辛苦撙節下來的零用錢買回家慢慢欣賞。

人在沒錢的時候最會精打細算，看慣了免費書，一旦要花錢買書，難免心疼。所以每當帶著錢去買書時，由于心存“今天是來照顧你們生意”的想法，就更理直氣壯，毫無顧忌地大看免費書。走進書店，先買下要買的書，再去看免費書;不時將買的書晃一下，讓店里的人知道我已經照顧過他們的生意，如此便可心安理得地將整本書看完，不必到別家分段打游擊了。如果時間充裕的話，甚至看完一本再換一本，直看到自認為“夠本兒”為止。

自己賺錢之后，一則因為手頭寬裕了，再則了解了生意人將本求利的道理和經營之不易，從此便不再占書店便宜。上班的地方就在人民路，逛書店更方便，午休將近兩個小時，書店正是個好去處。原本就愛買書，再回想以前占了書店那么多便宜，更覺得應該多買些，以補心中那份愧疚。所以不論看過還是未看過的書，更不盤算眼前忙碌的生活能有多少閑情可以閱讀，盡依著興致買回來。

大部分的書買回來便往書架一放經年，始終沒看，心里不免著慌。卻不肯面對沒讀書的真正原因——懶散，反而以再買更多書來表示自己并未與書絕緣，借以蒙騙和慰藉自己的那份心虛。買書變成一種純粹的補償作用，既有補償作用，買書不讀倒也不算浪費，何況還有更遠的計劃——留著退休以后全神貫注地努力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卻將許多書全留待退休之后再讀，想來我老大之后不會太悲傷吧！這么一想，書店就逛得更起勁了。

為了避免漫無節制地買書，每次逛書店時我都不敢帶太多錢。有一回仍忍不住貪多，結賬時才發現錢不夠，只好退回兩本。年輕的女店員笑盈盈地說：“你看書真快啊！每次都買那么多，看完又來買。”

我不好意思實說，只是笑笑。

“這位是我們的老主顧了，那兩本一起包起來，下次來再算賬。”身后傳來低沉而親切的聲音，回頭一看，是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先生。

“不用了，帶回去不一定有空看，下次再買好了。”我婉拒著。

女店員一聽，又將那兩本書抽出來。老先生一見，略帶生氣地說：“叫你包起來，就包起來，怎么那么不懂事。”然后轉向我說：“我認識你，你在我們這里進出大概有十幾年了吧？”

“三十年了。”

我把逛書店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并謝謝他當年允許我“偷”看那么多書。他說：“賣書還怕人看書，生意還能做嗎？說起來倒令人感嘆，從前像你這樣愛看書卻沒有錢買書的人很多，哪家書店沒有看免費書的客人;尤其周末和假日，看書的人比買書的人多。說實話，我們見了也很難過，但是你說得對，我們賣書的人多少都有一點文化使命感，看到青年學子那么愛看書，自然也很欣慰，也就不會計較那點小利了。現在大家普遍富裕了，買書的人比以前的確增加了很多，很少有人再像你們以前那樣，打游擊分段看完一本書。不過回想當時成排的學生，站在那兒聚精會神看書的情景，實在很令人感動，也很值得懷念。現在的學生如果也有那樣刻苦好學的精神，我寧愿少賺點錢，讓更多人來看免費書。”

抱著一大摞書，我一路走一路回想當年躲躲閃閃偷看免費書的情景，不覺笑了起來。心想，當年那些書店，如果以排斥的態度，拒絕我們免費看書，也是理所當然，但年輕的我，對書店一定心生惡感，逛書店便永遠不會成為我日后一項愉快的消遣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