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林茂
內容提要 在以往的湯壽潛研究中,學界對1911年以后直至他去世期間的思想和政治活動關注很少。而這一期間對于湯壽潛個人而言,正是他將《危言》《憲法古義》為代表的憲政思想付諸實踐,并從寄希望于朝廷自改革到加入“革潮”、終至失望而退場的時期,是完整的湯壽潛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這一整個歷史階段而言,湯壽潛是近代中國憲政思想、憲政活動興盛到敗退的典型個案。
湯壽潛,不僅僅是一位改革思想家,也是一位政治改革的實踐者。他所提出的改革思想跨越了甲午、戊戌、庚子而直指辛亥、壬子,且主動引領時代潮流,從而使自己成為在清末民初中國唱響時代、激蕩潮流的一位中心人物。
在以往的湯壽潛研究中,對他1911年以后直至去世期間的思想和政治活動關注很少。而這一期間對于湯壽潛個人而言,正是他憲政思想進入實踐階段的時期,是完整的湯壽潛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這一整個歷史時期而言,湯壽潛是近代中國憲政思想、憲政活動研究的典型個案。
1890年,湯壽潛的代表作《危言》問世。在這部引起那個時代政界、學界高度關注的著作中,基于對“開辟以后不知幾千萬年未有之奇局”的清醒認識,他提出了實行全面改革的要求,并最終把改革落實到以建立議會為目標的“變法”方案上。11年后的1901年,湯壽潛又推出了另一部代表作《憲法古義》,立足于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以西方立憲政治和民主思想為標準,主張中國人民應當享有各種權利,建立立法、司法、行政三權制衡的政治制度,為他的變法方案充實了應有的民主政治內容。而且在構建、闡釋這個憲政理論之同時,湯壽潛也做著要把憲政理論在中國付諸實行的努力。
所以在甲午以后戊戌維新運動興起時,他以為實現以建立議會制為中心的變法方案之時機已到來,因此加入“強學會”,傳播新知識、新思想,積極投身維新運動。不久,清廷頑固派發動政變,湯壽潛的政治理想第一次碰壁。
庚子事件以后,被戊戌政變扼制的政治改革風潮重新興起,立憲呼聲逐漸高漲,曾暫時沉默的湯壽潛也活躍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從“暗言”立憲步入“明言”立憲時期,投身到支持和配合朝廷預備立憲的活動中。①1908年,他與鄭孝胥、張謇等兩次聯名致電清政府,要求以兩年為限,“一鼓作氣,決開國會”,并特意在電文中增加了“時不待我,敵不待我”②八個字,強調速開國會的迫切性。同時,動員浙江全省各界開展國會請愿運動,發動全省各地代表聚集杭州舉行開國會請愿大會。他為這次大會執筆起草了《國會請愿書》,簽名人數達8000 余人。至1909年下半年,當立憲運動在立憲派的催促聲中緩緩行進時,湯壽潛連上多道奏章,建言獻策。其中最能代表他這一時期政治主張的是1909年11月遞給朝廷的《為國勢危迫敬陳存亡大計標本治法折》,提出了應付當前危局的治標之策四、根本性治國方略的治本之策四。③
可以說,這十年時間是湯壽潛試圖通過清政府的自改革,把他的立憲思想和方案付諸實施的時期。為此,湯壽潛苦口婆心、辛勤奔走近十年,但所謂的立憲“預備”仍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進展,朝廷權要們的敷衍和拖沓態度,不能不使湯壽潛們由熱切期望轉至完全失望。后來湯壽潛回顧了這一從期望到失望、以至絕望的過程:
連年革潮澎湃,愈遏愈緊。弟恐楚歌四面,革之自下,破壞易,建設不易,吾曹遂為無國之民。前年冬(按:指1909年),絜誠北行,流涕萬言,終望中央改革,事半功倍。臘杪開缺,復附一疏,預陳現狀,曾不為動。生平與盛毫無私憾,去秋電劾,亦以存亡所關,慮之深故言之切,不幸而中,天乎人乎!武漢獨立,浙亦賡續,雖為眾嬲,豈足惑我?妄以杭有旗城,種族相爭,不免流血,力主和平解決,冀杭旗下而凡有旗城皆下,于是大昌人道主義,鼓吹運動,或者臨時政府易得列強之承認。浙事未見,已與菊生同歲在滬組織聯合會,為臨時政府之預備,使我得免無國之慘,乃以次更張內部,河山重秀。是以甘冒不韙,勉為其難。④
在同一時期其他幾封致友人信函中也作了類似的敘述。⑤
從“流涕萬言”請求“中央改革”,以避免“革潮”帶來“破壞”,到最終無奈棄清王朝而去;從對共和革命以異類相視,到毅然加入“革潮”,湯壽潛以并不轟轟烈烈的方式,完成了從君主立憲制到共和立憲制的跨越,“雖為眾嬲,豈足惑我”——雖說是跟從“群情”(或曰跟從社會潮流),但主要是服從了自己心中已確定并清晰了的方向:既然“革潮澎湃,愈遏愈緊,勢必不免”,就應乘“勢”而起,既可解決旗營問題,避免可能發生的種族間流血相爭,亦可推動“臨時政府”的建立,避免“無國”而實現“有國”。所以,湯壽潛再三向人們解釋的他之所以跨步加入共和革命的原因是為了和平解決杭城旗營問題,其中“人道主義”的考慮只是一個方面,更為根本的目的是要乘“勢”建立臨時政府,建設以立憲政制維系的國家新政治秩序。至于這個憲政是君主立憲還是共和立憲,他實際上并不固執。在湯壽潛們看來,他們所追求的政治目標之核心是憲法和議會,有沒有君主在其次。當這個清朝皇帝拒不接受憲法和議會、已不值得擁戴時,接受沒有君主的共和立憲是合乎邏輯的結果。這一思想,與他的同志、友人趙鳳昌于武昌起義后一再表述的不保大清而“保將來中國”⑥的主張是一致的。所以,湯壽潛出任浙江都督,仍然可以認為是《危言》以來內在思想理路邏輯演進的結果,是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政治理想。
武昌起義的十多天后,消息傳來,杭城頓時謠言四起,原有的秩序動搖了。10月22日,浙江巡撫增韞與諮議局聯合發起成立“官督民團”,推舉湯壽潛為總理。清廷也很快批準,并賞給湯壽潛四品卿銜,但湯壽潛“力辭不就”⑦。因為他知道,舊的秩序已經無法、也不值得去維護。況且湯壽潛在政治上已經另有打算——就在杭城官紳們會商成立“官督民團”的這一天(10月22日),湯壽潛已約同張謇等三數立憲派同志在上海“組織臨時會,為臨時政府之預備會”,“蓋逆料舊政府將傾,新政府未立,吾曹遂為無國之民。此定勢,非先見也。”⑧所謂“非先見”是湯壽潛的謙虛,實際上,能認識到新舊交替之“定勢”,又何嘗不是他的“先見”?
十多天后的11月5日,浙江革命黨人武裝起義,光復了杭州。當天,向來對權位能避則避的湯壽潛沒有怎么猶豫或推脫,便接受了革命黨人的擁戴,就任浙江省軍政府都督。的確如他所說,挺身而出擔任共和政府的都督,決不是因為“眾嬲”所“惑”,其動機,一是他對“專制政體,不容于二十世紀之世界”⑨的“定勢”早有“先見”,實現立憲政治本是他不懈追求的理想; 二是和平解決杭城旗營問題,既可避免“萬人將流血”的悲劇,亦可藉此在全國樹立和平解決旗營問題的典范,使全國“凡旗城各處,均望風而下,是得免流血,又不止杭地。將大發揮人道主義,以震襮東西人之耳目。”⑩從而順利實現建設憲政“新政府”、新秩序的理想,避免“無國之慘”。當天晚上,他就以都督身份與旗營談判,借助他的聲望,很快便與旗營達成和平協議,加快實現了省城全部光復。
省城杭州光復后,舊的政治秩序頓時土崩瓦解,全省各地局勢動蕩,社會秩序混亂。在這種情況下,湯壽潛致電各地,令各水陸巡防及各府廳州縣的自治機構和地方團練全力保護地方;動員“能識時知命” 的地方文武官員“反正”留任,維持地方秩序;各屬已經征收的地丁、錢糧等暫行截留,聽候撥用;各水陸軍隊、紳民人員等一律剪辮;在大部分府、縣已宣告光復后,湯壽潛便開始籌建省議會。11月底,湯壽潛要求各軍政分府、各縣民事長召集地方社會團體開會,推舉臨時議員,定期12月5日在省城開會,組織臨時省議會。?在努力平復社會秩序的同時,更著力建設憲政制度下新政治秩序的工作。
湯壽潛出山擔任浙江都督只是他追求“有國”目標的第一步,而更多的思考、籌謀和著力推進的,是他早就心心念念的“有國”——實現全國革命的勝利,建設國家的憲政秩序。
為完成建設立憲政治的革命大業,湯壽潛積極籌劃攻寧,力主北伐。就任都督后,他很快就投入到“選勁旅以援金陵”、即組建浙軍攻打南京的事務中。攻寧事宜稍有眉目,便忙于籌謀“直搗黃龍”的北伐大計。雖然,他也曾致書袁世凱,爭取他“翻然變計,恭行天罰,舉戈一揮,中國遂定”?。但湯壽潛的內心里對此人并不抱有多少希望,對袁世凱的奸詐手段和篡權野心早就心存警惕,因此他對南北和議甚至比革命派中的一些人還要消極。他曾寫信給浙江赴鄂籌組臨時政府的代表,表達自己的想法:“民軍本以推翻舊政府為職志”,因此“應申明大義,以彰天討,為大義,不為滿洲”,“聲明其為民賊,與之宣戰”?。告誡浙軍將士:“燕京未復,正軍人磨礪以須之時”?。反復提醒各省都督及有關人士:和議不可恃,東南仍須修戰備。因為袁世凱之為人“悍愎多詐”,“其為操、莽,天下人知之。”?無論是從個人品行還是政治操守看,袁世凱都將是建設立憲政治的障礙,甚至會成為危害。所以湯壽潛主張“不妨與之決裂,因合詞以布其罪于海內外,而遂以聯軍討之。”?對南方的一些人一再遷就袁世凱表示不滿,謂:“和之誤國大矣哉! ”當袁世凱撤回和談代表唐紹儀后,湯壽潛即急電孫中山,提出四路出師北伐的建議:“一軍自鄂湘分擊漢灄,一軍自皖北進規陳潁,一軍自清江襲擊徐州,一軍航海自蒲河口附近登陸,接應灤軍,橫斷京奉,以操必勝之勢。民國初建,尤宜示威,以表實力。浙人枕戈已久,唯命是聽。”?直到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湯壽潛即將卸任浙督,仍再次致電孫中山及南京臨時政府各軍政首長,歷數袁世凱背信棄義、違約進犯的十四條罪狀,力陳與袁議和的危害,建議臨時政府中止議和,“迅與決一行戰,庶不再受其愚”?。可見,湯壽潛是以真誠的態度對待共和立憲建設的。
作為曾經的立憲派領導人,辛亥、壬子年的湯壽潛并沒有像此前一些論者說的那樣扯革命派的后腿,而是盡力推動共和革命早日勝利。他不僅號召省內各地各界“共襄義舉”,也聯絡其他省區早日加入獨立大潮。考慮到內、外蒙古的動向關乎國家的統一和革命的順利推進,11月13日, 他與張謇等人聯合致電張家口商會, 轉請內蒙古各界人士贊成共和,“滿清退位,即在目前,共和政治成立,人人平等。大總統由人民共舉,漢、蒙、滿、回、藏五族,皆有選舉大總統之權,皆有被選為大總統之資格,較之坐受滿清抑制者,大不相同。” 請內、外蒙古諸公“務各同心協力,一致進行”。?
早有“定勢”之認識的湯壽潛,對籌建共和國中央臨時政府,更是給予高度的重視,并積極地參與其中。
如前所述,早在武昌起義的十來天后,湯壽潛就以他的“先見”看到“新政府”取代“舊政府”的“定勢”,即與張謇等立憲派同志成立“臨時會”,作為成立中央“臨時政府”的預備。這個籌議中的“臨時政府”當然是他們為之努力多年的立憲政府。隨著各省相繼獨立,湯壽潛認為建設憲政秩序,包括確立共和政體、統一國家疆土、統一內政外交、統一軍事行動等,已是刻不容緩,而實現這些的關鍵是要“亟設共和政府,以收統一之效。”?于是重走半個多月前通過成立“臨時會”籌組“臨時政府”的路線,11月11日,湯壽潛與趙風昌、張謇等人策劃在上海成立“全國會議團”籌組全國政權。但由于形勢已與半個多月前大不相同,因而與此前不同的不僅僅是名稱。由于革命運動已經席卷全國,已有十余省宣告獨立,成立中央政權之事已是迫在眉睫,因此湯壽潛們所推出的是將要馬上施行的實際舉措:組織“全國會議團”作為立即籌建中央政府的臨時組織。他們擬定了一份《組織全國會議團通告書稿》,以浙江都督湯壽潛、江蘇都督程德全的名義在報刊上布告全國,其文曰:
自武昌事起,各省響應,共和政治,己為全國輿論所公認。然事必有所取,則功乃易于觀成,美利堅合眾之制度,當為吾國他日之模范。美之建國,其初各部頗起爭端,外揭合眾之幟,內伏渙散之機,其所以苦戰八年,卒收最后之成功者,賴十三州會議總機關,有統一進行、維持秩序之力也。……吾國上海一埠,為中外耳目所寄,又為交通便利,不受兵禍之地,急宜仿照美國第一次會議方法,于上海設立臨時會議機關,磋商對內對外妥善之方法,以期保疆土之統一,復人道之和平,務請各省舉派代表,迅即蒞滬集議。
總的意思是,倡議學習美國的合眾國制度;仿效美國建立合眾國的方式; 請獨立各省來上海組織“臨時會議機關”,商討建立國家政權。接著又提出“全國會議團”集議的四條方法和三條大綱。
11月15日,這個由湯壽潛、張謇、趙鳳昌等人籌劃并發起的“全國會議團”正式以“各省都督府代表聯合會”的名稱在上海舉行。湯壽潛以浙江軍政府都督的身份積極參與臨時政府的籌建。他一方面選派代表參加會議,并常以函電對浙江代表作出指示,或親自來上海與各省政要或代表商議,另一方面又頻頻與已宣告光復省份的政要函電往還,討論組建臨時政府的問題。在兩個多月與各同志的討論中,湯壽潛貢獻了他的智慧和思想。他主要提出了以下主張:
關于未來的國家政權機構,他認為大的原則是“共和政治”,這一點“已無可議”。在此原則下,“參用美國、瑞士之制,似無疑義。”同時必須結合中國的國情,例如中國“無如許政黨,足備換任”,則“擬請議定換總統時,敕任官自隨之而換;奏任者換不過半;委任各員,如無過誤,意可不必更易,以期浹洽。”即建立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權機構。
關于籌建中央政府的機制,他建議仿照美國獨立戰爭時舉行大陸會議的精神和方法,在上海設立“臨時會議機關”,請各省派代表蒞滬集議,磋商對內對外的方針政策。幾天后,湯壽潛在致云南等各省都督府的信中又提出更具體的建議:“(各省)結合之前提,以國民開大會為組織之起點”。并提出“集會辦法數條”:國民會議由各省電舉代表組成,每省三人,每人一票;以投票取決共和、君位問題; 到會省數有三分之二即可開會決議;建議開會場所在上海,時間定于十一月初十以前。
關于推舉臨時政府的領導人,湯壽潛早先曾表態推舉黎元洪為大元帥作為過渡時期的領導人,當蔡元培等人向他說明“舉黎不妥”時,他不僅表示同意,還多方運動疏通,于12月4日推舉了黃興為大元帥。在獲悉孫中山回國的第二天,他實際上接受了革命派的主張,擁護孫中山出任第一任總統。期間雖也曾寄希望于袁世凱的“反戈一擊”,曾表過態:“元首之選”將屬之于袁,但綜合起來看,對這位被他視為當代袁術、董卓、曹操、王莽,“盜人國柄于兒女子之手”的“奸雄”,更多的是警戒。
關于臨時政府的宗旨,12月7日湯壽潛致書程德全,認為于政治更新之始,應有重大宣言,“所以定內外之志,樹政策之基”。建議以元帥(或臨時政府)名義,宣示政治大綱,并擬出綱要九條,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至七條:中華民國之統治權,發生于國民受治之公意,委任大總統總攬行使之;中華民國憲法,由臨時政府召集國民議會議決;中華國民各種自由,以憲法規定之;中華國民法律上地位一律平等;中華國民權利、義務,均以法律為根據。
其他如關于臨時政府的所在地、新政府的構成及其成員的人選、新政權的建立及運行等,他也都積極而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總的看來,湯壽潛所要建設的是自《危言》《憲法古義》開始構思的立憲政治體制、政治秩序。盡管兩個多月的都督職任提供給他的馳騁空間并不大,但對憲政制度向往已久的湯壽潛,對實現“有國”——構建新政治秩序,不僅有著真誠的態度、熱切的追求,也有過一再的努力和實踐。
湯壽潛在1911年12月初時寫信告訴友人,他原本打算“一得列強承認,中國庶無國而有國,則潔身去耳。”但還沒有等到列強承認臨時政府,更沒有等到“無國而有國”,即憲政秩序建設目標的完全實現,任職僅兩個多月的湯壽潛便掛冠而去。我認為其個中緣由有三:一是他擔任都督后不久便發現,光復后的新政權內部權利紛爭不斷,“黨中有黨,變幻之數,巧歷不能算”,起初湯壽潛還認為這種問題是暫時的,“殆為革命時代所必經之階級。”但此后卻愈演愈烈,湯壽潛難以應對。他對革命派掌控政權的能力及前景產生懷疑,對即將上臺的袁世凱又沒有信任,因而只能尋機“潔身而去”。二是他上任不久便發現,他在新政權內實際上是被架空的,“都督幾成贅瘤”。身為都督,卻“從無個人自發之命令”,革命黨人控制的部門往往不聽指揮,也“不肯通融”,難以一展身手實現自己的抱負。若“獨行其是,則有專制之嫌;謀之于眾,復多掣肘之患,此思想與事實所以每相鑿枘也。”三是貴林案對他的打擊。杭州光復的9 天之后(11月13日),在湯壽潛前往上海時,浙江軍政府的革命派以私藏武器謀叛罪將貴林父子處死,湯壽潛認為此事是革命派違背信約,讓他背上了“負人之罪”。在給友人的信中表達了他的氣憤:“何物憸兒,煽惑軍人,以報其私怨,墮我信用。精神之痛苦,勝于刲割。”自此,他不愿再與新政權中的革命派合作。12月10日,浙江省臨時議會開會,湯壽潛即在會上提出辭職。南京臨時政府成立的六天之后,便借口自己已被任命為交通部長而堅決要求交卸都督一職。
1912年3月,堅不就任交通部長的湯壽潛以南洋勸募公債總理的身份遠赴南洋勸募公債。歷時兩個多月,回國即徑直回到家鄉,致電北京袁世凱政府,辭去了所有在民國政府的職務。在此后的三四年時間里,他除了復任浙路公司總理(后改稱理事長)外,在政治上一直保持靜默。期間,北京政府幾度請他出山任職,多次要給予獎勵,都一概被他拒絕。甚至連繼他出任浙江都督的蔣尊簋就省政府一些部門的人事安排征求他意見時,他也回復曰: 本人既已卸任,“無討論此事權限,未敢作復。”即使是轟動全國的“宋案”發生,在各地政要紛紛出來或奔走或表態時,他也未發一聲。在湯壽潛看來,當時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并沒有超越他可容忍的范圍,所以仍保持從政治舞臺“潔身”退隱的狀態。
但那個時代的中國是不可能藏得下隱士的,任何心中仍有國家的人都不可能真的做到不聞窗外事,更何況共和憲政遠遠沒有達到成功的地步。日漸動蕩的中國政治一再攪動湯壽潛的半退隱生活。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我們雖沒有見到湯壽潛表什么態,似乎是保持中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實際上沒能躲開喧囂的政治,作了一次沒表態的表態——1914年2月報刊上傳出一則消息,稱: 浙江都督朱瑞“以浙路總理湯壽潛,于贛事(按:即革命派發動二次革命)發生時輸運軍隊出力,特電總統密保。”對此報道,湯壽潛沒有出來否認,似乎是確有其事。有可能是湯壽潛被迫調撥車輛運輸攻打二次革命的軍隊,但我認為更大的可能是,他并不反對袁世凱鎮壓二次革命。雖然他曾經視袁世凱為當代操、莽式的奸雄,但他與同樣屬于原立憲派的張謇等人一樣,滿足并珍視辛亥以后至少表面上已成型的憲政秩序,和較為安定的社會秩序,對孫中山革命派的激烈態度和行動則很不認同。
然而,歷史證明湯壽潛們并沒有真的看透袁世凱及當時的政治局勢,曾被他們視為憲政秩序保護者的袁世凱其實是憲政秩序的摧殘者。鎮壓了二次革命后的袁世凱步步倒退,從恢復專制到復辟帝制,曾被湯壽潛視為“有國”之關鍵的憲政秩序頓時化為烏有。
袁氏的倒行逆施激起了更大規模的反袁斗爭。所謂更大規模,亦即中國社會各階層、各政治派別都卷入了這場斗爭,或口誅筆伐,或舉兵起義,轟轟烈烈。早就預料到袁世凱“必以稱尊號而敗”的湯壽潛卻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這次他沒有繼續支持袁世凱。據說在護國反袁斗爭中,浙江省宣布與北京中央政府“脫離關系”的電文有湯壽潛的署名。不久,洪憲帝制敗亡、袁世凱病死,在黎元洪就任總統的十多天后,他便致電黎元洪,表示支持,祝賀他“正位居體,天下歸仁”,也表達了他對這位總統的期望:
今群情所望,在復約法,召國會,正名順言。蓋必由此,誠不宜須緩以失眾心。夫民情向背,何常之有!蒞政之始,率土具瞻,措施弗定,動致疑渙。若因襲秦故,民將何觀?謂宜明罰敕法,示同好惡,使上下之情,昭然不惑。庶攜貳自消,紛爭可弭,民志既協,國本乃寧。
慶賀憲政戰勝帝制,希望黎元洪能“深察時義,鑒觀前失”,不要“因襲秦故”,恢復袁氏復辟前的憲政秩序,取得民眾的擁護。這正是湯壽潛一以貫之的政治立場和政治態度。
從1912年退隱以后,湯壽潛在政治上發聲表明態度,目前見到的這是第一次。這次發聲已經說明了他維護現存憲政秩序的一貫立場。這以后,湯壽潛仍想回歸平靜的生活。但中國政局仍然是紛亂不堪,且動蕩不斷加劇,共和憲政秩序也不再穩定。1916年12月,浙江軍警發生內訌,都督兼省長呂公望將警察廳長夏超免職,激起了反對呂公望的風潮。北洋政府乘機插手,下令免除呂公望的督軍職務,任命楊善德為浙江督軍,齊耀珊為省長,北洋軍閥勢力即將進入浙江。浙江僅存的一點憲政果實也受到了威脅。深恐軍閥禍浙的浙江各界紛紛表示抵制。紛亂之下,湯壽潛只得再次站出來,致電北京政府,告知浙江軍警內訌的風潮已經平定,“地方秩序亦幸粗安,中央綏御有方,其變自弭,但使閭閻不驚,下民豈有余望。”勸說北洋軍隊不要進入浙江。
幾天之后(1917年1月3日),省城各界人士發起召開公民大會,以表達“浙人治浙”,抵制楊、齊入浙的主張。在《申報》《大公報》等報刊上登載的《公民大會之通告》上,活動發起人署名的第一位是湯壽潛。不過,第二天的報紙上便有湯壽潛的公開信,否認參與此事,要求將其名字撤除,“以符事實”。但湯壽潛并不是反對“浙人治浙”的主張,在隨后發布的湯壽潛等四十余人聯名致馮國璋電文中,以稍溫和的語言表明了相同的態度:
此次軍警各界因雙方誤會,致激風潮,然省城秩序如常,迄無騷動,自經地方代表出而調和,軍警各長官俱已言歸于好。壽潛等方慶轉危為安,乃聞中央已任命楊善德為浙江督軍,齊耀珊為浙江省長,群情惶恐,應請我公力任挽回,以免意外,而消隱禍。
浙江的局勢已經安定如常,再派楊、齊入浙只會破壞已經平穩的秩序,即要求維持原來的政治和社會秩序。這與當時浙江民眾發出的反對北洋軍閥勢力向浙江擴張的政治主張本質上是一致的,不同的在于他并不主張發起公民大會,避免由此激起更大的社會動蕩。這也可以說是湯壽潛進行了維護立憲政治、反對北洋軍閥統治的斗爭,但只能說是疲軟無力的斗爭——比起浙路風潮、立憲運動、參與“革潮”時期后退了的斗爭。
這是湯壽潛最后一次公開發布政治主張,這次發表的政治主張既沒有激起什么社會影響,也沒有什么效果。1917年6月6日,湯壽潛在老家蕭山縣臨浦鎮牛場頭湯宅逝世,他為之努力了一生的近代中國立憲政治,也走到了盡頭。
從提出憲政建設的思想理論,到努力去推廣并實踐這個思想理論; 從試圖在現政權的主持下進行立憲政治的建設,到加入革命,推翻現政權后進行立憲政治建設,最終,因失望而消極、退隱,卻又難以真正退隱。這里所敘述的,決不僅僅是湯壽潛個人的經歷。
注釋:
①1909年8月,湯壽潛在《復諮議局全體議員》一函中說,對于立憲,他已是“暗言者廿年,明言者十年”。參見汪林茂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湯壽潛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1 頁。以下簡稱《湯壽潛卷》,并只注頁碼。
②孟森:《憲政篇》,《東方雜志》1908年第7 期。
③湯壽潛:《為國勢危迫敬陳存亡大計標本治法折》,載《湯壽潛卷》,第131~142 頁。
④湯壽潛:《致陳祖懿》,載《湯壽潛卷》,第388 頁。
⑤湯壽潛:《致姚碩佺大人》、《致無名氏》,載《湯壽潛卷》,第372、390~391 頁。
⑥《趙鳳昌致天津唐紹儀電》,載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編 《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1052 頁。
⑦《杭垣辦理民團之情形》、《杭垣恐慌種種》,《申報》1911年11月2日、4日。
⑧湯壽潛:《致趙香宋先生》,載《湯壽潛卷》,第358 頁。
⑨湯壽潛:《檄告》,載《湯壽潛卷》,第336 頁。
⑩湯壽潛:《致趙鳳昌函》,載《湯壽潛卷》,第337 頁。
?《組織臨時議會》,《申報》1911年12月1日。
?湯壽潛:《與袁內閣書》,載《湯壽潛卷》,第340 頁。
?湯壽潛:《致公俠等》,載《湯壽潛卷》,第363 頁。
?湯壽潛:《在南京慰問攻寧浙軍將士大會上的演說》,《湯壽潛卷》,第369 頁。
?湯壽潛:《致朱復安》,載《湯壽潛卷》,第361 頁。
?湯壽潛:《致黎大都督》,載《湯壽潛卷》,第360 頁。
?湯壽潛:《致孫大總統電》,載《湯壽潛卷》,第394、395 頁。
?湯壽潛:《致總統副總統電》,載《湯壽潛卷》,第396、397 頁。
?張謇、湯壽潛等:《致庫倫商會及各界電》,載《張謇全集》第1 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33 頁。
?湯壽潛:《與袁內閣書》,載《湯壽潛卷》,第34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