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霖 王喆寧

2019年3月1日總第392期

2019年,華為發布全球首款5G折疊屏手機HUAWEI MateX,叩響了5G的時代之門。那年,任正非75歲,走過了諸多至暗時刻:思科為遏制華為在美國市場的發展,對其采取封殺措施;美國絞殺中國高科技企業,致他的女兒孟晚舟在加拿大被捕。也是在2019年,華為的有效授權專利超過8.5萬件,是全球持有專利最多的企業之一。任正非最終突圍成功,這就有了《環球人物》于2019年3月推出的封面報道《任正非突圍》。任正非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中國企業家?他領導的華為在新世紀、經濟轉型期有著怎樣的表現?或許,我們要將任正非放在中國經濟浪潮中來看。
“中國一直在尋找平衡點。”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宏觀經濟研究室副主任湯鐸鐸告訴記者,“這有兩重含義:既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政府也要一直處在引領的位置;毫不動搖地支持國營經濟和民營經濟的發展,要意識到民營企業對國家和市場的彈性、靈活性起到重要作用”。
華為正是這樣一個企業,自立自強、走向國際,給消費者和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與精神財富。回顧15年的中國企業史,我們將從任正非的故事說起。
熟悉任正非的人都知道,他常在公司會議上講毛澤東、鄧小平、抗美援朝等,“華為”的名字也源于注冊公司時墻上的標語——中華有為。2009年,65歲的任正非下決心研究5G技術。當時,5G對大多數人來說新鮮又陌生。“五千年文明講‘童叟無欺,共產黨講‘為人民服務”,有了自己的核心技術,才能更好地服務用戶和國家。
任正非1944年出生于貴州安順市,全家9口人依靠父母的微薄收入度日。母親為了鼓勵他上大學,從家人口中“摳”出玉米餅給他吃。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基建工程兵部隊。到了上世紀70年代,該兵種逐步撤銷,他便回到南方從商。時代的苦難、軍隊的紀律在任正非心里留下一句話:惶者才能生存。
自1987年創立華為以來,任正非就知道,要做實體經濟,必須擁有自己的技術,擺脫外國技術的限制。1992年,華為資金緊張,任正非堅持貸款借錢研發交換機,“這次研發如果失敗了,我只有從樓上跳下去”。之后,他做了個硬性規定:每年華為要拿出銷售額的10%作為研發經費,并把規定寫進了“華為基本法”。后來,曾有人做過統計,有一年華為的研究經費達到596億元,超過了全國25個省市的研發投入。
2012年,華為取代愛立信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通信設備生產商,但“失敗”仍是任正非經常提到的詞。在一份內部講話中,他直言:“10年來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敗,沒有什么榮譽感、自豪感……我們要一起想該怎樣才能活下去,也許才能存活得久一些……失敗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知名財經作家吳曉波曾評價他是“一個‘向死而生的企業家”。
正是因為這種危機感,任正非和所有員工幾乎是拼了命的工作。員工要乘飛機出差,只能在早上9點之前、晚上6點之后,否則要受到通報批評;在歐洲市場,為確保設備故障能夠及時得到搶修,華為員工被要求24小時手機開機……
在湯鐸鐸看來,以2012年為界,15年的中國企業成長過程可分為兩個階段:2006年至2012年,以制造業為主的實體企業表現亮眼,大多行業以勞動密集型為主。除了華為,還有董明珠打造出的最大空調企業格力、曹德旺創造的福耀玻璃奇跡等。這些都成了《環球人物》的封面文章《非常董明珠》《曹德旺的真心話》。在這個時期集大成的企業家多生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經歷過苦難、餓過肚子,見證了中國從站起來、擺脫貧窮、重建富強的全過程,用悲情主義與民族復興的精神支撐著實業強國的決心。
而2012年之后則是第二個階段,出現了許多新業態。相較于任正非式的實體企業家,第二階段出現的新興企業家則呈現出另一種朝氣。
2012年3月29日凌晨,馬化騰在騰訊微博寫下6個字:“終于,突破一億!”這是指QQ。這款產品用了近10年把在線用戶數做到了一億的規模。此時,“70后”馬化騰可能想不到,在接下來幾年,一批又一批“80后”“90后”企業家紛紛投身互聯網行業,這個領域不再只是“B A T三足鼎立”。
當年11月15日,中共十八屆一中全會召開,選出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明確了經濟發展新方向。
湯鐸鐸認為,國家經濟發展的內在邏輯決定了經濟發展的方向。“十八大之后,黨在2013年提出‘三期疊加(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同時集中出現)以解釋中國當時的經濟位置;2014年提出新常態;2015年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左圖:1974年,任正非應征入伍,成了一名基建工程兵。他始終保持勤奮學習的習慣,認真鉆研技術,是部隊的技術骨干。右圖:2019年2月24日,華為在世界移動通信大會上發布全球首款5G折疊屏手機HUAWEIMate X。華為消費者業務CEO余承東正在介紹這款手機。
在十八大后,《環球人物》推出封面報道《庫恩談中共新領導人五大任務》。羅伯特·勞倫斯·庫恩是美國國際投資銀行家、企業戰略家,也是著名的“中國通”,研究中國經濟幾十年。在專訪中,他向記者直言:“那種依賴廉價勞動力、低成本制造業以及高能耗高污染產業的增長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中國迫切地需要建立新經濟模式。”
湯鐸鐸曾于2013年赴美國斯坦福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訪問。回國第一天,他發現“怎么出現了這么多新東西”,身邊的人隨手拿起手機叫車;他的同學在英國當商務參贊,有兩年沒回國,一回來就發現“新玩法”——付錢時只需掏出手機掃一掃。他告訴記者,以前傳統行業占據主導,以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外貿出口訂單占了大頭。2012年之后,新興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王興的外賣平臺美團、黃崢的購物平臺拼多多、汪滔的無人機獨角獸大疆。此外,還有張一鳴打造的字節跳動,其旗下抖音、今日頭條等產品在2019年全球月活躍用戶達到驚人的15億。
“80后”張一鳴讀高中時學的是理科,但覺得化學實驗、重復擺弄坩堝試管無趣乏悶。他想要新潮的變化感,大學便從微電子專業轉到軟件工程專業,畢業后創業,進行軟件開發。2012年,他創辦字節跳動,籌備今日頭條——一款完全基于大數據進行信息分流的應用,人們使用時會收到符合興趣的推薦,極大節省了搜索時間。之后,他又開發了短視頻平臺“抖音DAU”,成為當下年輕人青睞的手機應用。很快,該應用還走出了國門。截至2020年8月,“海外版抖音”TikTok的全球月活量接近7億。
也是在2012年,支付寶前高管程維推出滴滴打車。很多人記得那年11月北京的第一場大雪:雪太大了,上班打不到車,于是將信將疑地打開這個軟件。這天,滴滴打車首次單日訂單量超過1000,此后迅速占據人們的日常生活。
不同于傳統企業家的堅忍與紀律,新一代企業家更崇尚透明高效與集體決策。以字節跳動為例,群聊是團隊交流最常用的方式,任何人可以隨意拉人建群——包括管理層,以溝通項目;員工能查到任何同事最近的工作重點;用戶對產品的批評隨時在食堂屏幕滾動;重大決策公示24小時,便于員工提出意見。
一種新式“平等”也在互聯網公司悄然出現。《環球人物》曾于2019年刊出對嗶哩嗶哩董事長陳睿的專訪《保持“愚蠢”才能不斷進步》。當時嗶哩嗶哩已經是國內最大的彈幕視頻網站,以二次元起家,頗受年輕人喜愛,大多數員工也是年輕人,公司實行扁平化管理,團隊氣氛十分活躍。記者清晰地記得,當時看到他們胸前掛著帶有專屬別名的工牌,員工可直呼領導別名。事實上,在許多互聯網企業,員工平均年齡不到30歲,“老師”“×總”“×哥”“×姐”等在傳統企業常見的稱呼都改為直呼本名或別名。

自2012年始,越來越多互聯網企業逐步占據人們的生活。上圖分別為拼多多、美團外賣、汪韜的無人機獨角獸大疆、“海外版抖音”TikTok。
在那幾年,《環球人物》還關注到金融領域的轉變,曾于2016年刊出封面報道《馮侖,老炮兒遇上小時代》《糾結王石》,兩位房地產企業家對股市金融領域發表了獨到見解。十八大后,另一個重大經濟現象是金融業的變化。2016年、2017年出現穩杠桿、金融去杠桿,對房地產、金融這兩個急劇擴張的行業進行監管,以保證其穩步發展。
談及15年的經濟,有幾個年份是繞不過去的。
2008年,金融危機席卷全球。那年10月,我們刊出封面報道《金融風暴來龍去脈》,詳細復盤了這場危機:美國等自由市場對“裸賣空”缺少規范,股市劇烈震蕩,加深了金融投資者的恐慌情緒,又導致投資者信心喪失,導致如雷曼兄弟這樣的大投行倒閉,引發金融大震蕩。
湯鐸鐸回憶:“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人們發現以前那套宏觀經濟理論忽然不管用了,以前只關注就業、CPI、實體經濟,認為如果把實體搞好了,金融自然就好了,股市、房價怎么漲,專家們不太關心。”

2020年5月10日,央視主播朱廣權(左)與超級帶貨主播李佳琦在直播間帶貨。這一“小朱配琦”組合成了網絡熱詞。
在對金融風暴的復盤和總結后,中國挺過了這場百年不遇的“風暴”。記者檢索國家統計局于2009年初步核算的數據,2008年我國國內生產總值超過30萬億元,比上年增長約9.0%。同時,中國對金融領域的認識和態度也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將其納入宏觀經濟體系中,還分門別類地制作出相關的金融統計模型。
如果說金融危機挑戰了全球金融體系的理念,2020年的疫情可能沖擊了整個經濟體的治理體系。
湯鐸鐸說:“(2020年)年初的疫情暴發時,大家都很悲觀,之后疫情在全球擴散,最后成了一種比賽、考試。我們(中國)已經考完一輪了,其他經濟體的決策者和治理者也面臨同樣的考試——在疫情時期如何保持經濟發展或者至少不倒退。”
在各行業中,受疫情沖擊最大的或許是服務業。據統計,市場需求下降導致訂單減少,再加上交通運輸不暢、物流難保障、復工復產困難等,疫情期間住宿和餐飲業受沖擊面高達60%。
有些企業卻能“逆水行舟”。《環球人物》對疫情中的企業堅守推出封面報道《中國企業危中尋機》,記者兵分多路,采訪了多位奮戰在經營一線的企業負責人:董明珠帶領格力空調團隊,協助安裝部署火神山、雷神山醫院,許多員工徒步幾公里,將物資送到一線;海底撈等餐飲企業在多個平臺售賣半成品菜;線上辦公成主要辦公方式;大型連鎖超市通過新技術鎖定周邊社區,提供線上訂購、線下集中配送服務……
其中,直播帶貨尤為亮眼。在2020年6月刊出的封面報道《直播間里的中國》,就當時的熱點“小朱配琦”進行采寫:一邊是超級帶貨主播李佳琦,另一邊是“國家級段子手”朱廣權,他們攜手就“為武漢拼單”這個主題進行直播。當時這場直播的累計觀看次數達1.22億,賣出4014萬元武漢特產。截至報道刊出之時,直播帶貨的用戶規模超5億,市場規模近9000億元,更衍生了新工種“直播銷售員”。
根據《2020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全年國內生產總值比上年增長2.3%,中國也是當年全球唯一實現經濟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
從長遠的經濟發展來看,有人認為2021年是“X年”,因為“X”這個字母有個含義:未知。湯鐸鐸頗有感慨:“2008年后出來一個詞‘后危機時期,疫情發生后出來‘后疫情時期。疫情對世界經濟的影響目前難以定論,但它考驗著全球經濟體的治理能力,考試成績出來后,將會產生非常深遠的影響。”
面對未知之年,湯鐸鐸發現中國人的精神面貌不一樣了。“以前常提三個自信,后來是四個自信。隨著2020年經濟快速復蘇,中國人更自信了。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到,‘70后‘80后‘90后‘00后可以平視這個世界了。就是說以前我們可能是仰視,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初次接觸全球化時,是在學習其他國家的先進技術和經驗,現在能和他們處在對等的位置了。在這個大背景下,企業家也更加自信了。”
下一個15年,或許是重塑經濟模式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