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繼明
數字化所帶來的大數據變革已無可抵擋。伴隨著云計算、物聯網、移動互聯網的發展,我們正進入一個“不一樣的數字化時代”,也就是一個“VUCA”1“VUCA”即動蕩性(Volatility)、不確定性(Uncertainty)、復雜性(Complexity)和模糊性(Ambiguity)的首字母。的世界。從尼葛洛龐帝、馬克·波斯特再到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等思想家,都敏銳地發現了當下社會發展的數字化趨勢以及數字化的特征。現今社會網絡技術的發展表明,數字技術已經滲透到我們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深刻地影響著人們。基于這樣的時代背景,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把數據作為生產要素納入分配制度,就是看到了數字化對于現代經濟生活、乃至政治生活的重要意義。正如海德格爾從光速運轉的現代技術與知識關系的深刻改變所做的預言,“光速時間的技術信息這一范例可能像控制論那樣成為當代技術的知識”,這將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事件”。2參見[德]海德格爾:《傳統語言與技術語言》,轉引自[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204頁。當光速時間為基本傳播方式的知識綜合構架成為我們面對自然的主導性前提時,世界的客觀性已經變為一個龐大的數字化虛擬世界。這為社會治理帶來了機遇與挑戰。
所謂數字化就是將原有的隨機變換的輸入,即類似圖像的線段或音頻的聲紋轉變為不相連但成序列狀排列的單元,也就是通過一定的方式變成計算機能處理的“0”和“1”的二進制碼的過程。簡言之,就是通過抽象和編碼,使人們對信息的認知、存儲、交換從分子介質進入原子介質的過程。數字化的動力來源于人類對世間萬物奧秘探索的求知欲,來源于對不可知性的超越和可知性的探求。按照人類數字化生存的演進過程,基本上可以分為原始社會、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化社會四個歷史時期。
1.在古代,出于對確定性的把握與追求,產生了粗糙的數據測量能力與記錄技能
源于對確定性的把握和追求,原始社會晚期人類就開始探索如何計數、測量和記錄。按照舍恩伯格的考據,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黃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等較為發達的地區就具備了測量和一定的記錄能力,這種能力超越“感知著的主體所獲得的印象”,開始朝著“可畫”“可塑”的方向“描寫客體在空間中的形狀、輪廓、位置、運動、動作方式,一句話,描寫那種能夠感知和描繪的東西”。1[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50頁。所以說,這種最初對數的認知和數所對應的物的認知具有高度的粘連性,“原邏輯思維不能清楚地把數與所數的物區別開來。這種思維由語言表現出的那個東西不是真正的數”2[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87頁。,應該說,是數與物的混合。總之,在粗淺的認知抽象基礎上,產生了簡單的基礎計算。這種認知、抽象、解釋或計算能力,又與政治環境息息相關:(1)借助于原始的簡陋工具,產生了最初的數和對數的理解,由此形成系統化的集體表象的“原邏輯思維”;(2)對于數探尋的渴求正是來源于生活,通過數的測算能夠更好地對于生活方方面面進行管理,從而達到生活水平的提高,即數的產生提升了部落管理的有序性和交流的便捷性;(3)數的認識具有地域性特征,度量衡不統一,一定程度上造成文化的差異性,這恰恰成為部落首領的特權的表征,保持了管理權的權威性;(4)數具有神秘性,有其特殊的內涵,甚至某種特殊“力場”,其解釋權和宗教、文化和社會地位相關聯,成為重要的統治手段。列維-布留爾認為,這些數具有超越基本計數功能的神秘性,具有了“某種神秘的氛圍、某種‘力場’”3[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201頁。,而這種“神秘特性”由于是非同一個序列的,因而“不能進行加、減、乘、除”4[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201~202頁。。自然,對這些數的神秘性的解釋權為統治者所掌握,其解釋權與其統治術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
2.在農業時代,數字系統不斷精確,演化出計量、記錄和再現人類活動的能力
隨著抽象能力與計算能力的增強,公元前1世紀,中國的《周髀算經》面世,包括了蓋天說和四分歷法,歷法上的日月星辰運行規律和幾何上的勾股數有了研究。而之后的《周易》等文獻還蘊含了二進制思想。西方社會對數的認知要晚一些,公元1世紀左右,印度才產生了相對完備的數字系統,在阿拉伯得以改進并完善,并最終成為被世界普遍運用的阿拉伯數字系統。13世紀中葉,現實需要推進了對精確度的要求和標準。無論是出于生活還是研究需要,不可能再“直觀”,而是需要更加精密的測量和計算,其本質就是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所言的“測量現實”1[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7頁。。總之,農業社會是一個“將這個令人虔誠的構序物放到智識的觀察之中”2[德]斯洛特戴克:《資本的內部空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2頁。,以直觀來探尋真理,力圖把握外部世界的確定性的時代:(1)測量方式與能力有所改進。在漢代,我國就發明了渾天儀、地動儀、水排等具有世界領先地位的先進儀器和器具,尤其是“新莽銅卡尺”領先西方最早的英國“卡鉗尺”1000多年,是全世界發現最早的卡尺。測量工具的改進、測量技術的提高,不斷縮小誤差,使精確度進一步提高,人們得以越發精準地把握世界;(2)在時空觀念上,以“鄉土為中心”,仍舊遵循年復一年的農耕循環時間;活動范圍卻打破了地區間的制約,進而使計量單位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漸漸得到統一,最終將地區間的隔閡和制約打破;(3)對于測量變化量的追求,是來自變化量對于社會生產生活的巨大幫助和不同群體間的溝通所需。
3.工業時代,新工具和開放的思維促進了測量、記錄與計算的繁榮,孕育了現代數字化趨勢
正如物理學家開爾文所言:“測量就是認知。”人類對于未知領域的征服欲望是引領時代變革的不竭動力。縱觀人類史,每一時代的飛躍都伴隨著對于未知領域的探索。譬如,那些遙遠未知的“遠方”“他處”,隨著“手持滑膛槍、大砍刀和模糊不清的地圖”3[德]斯洛特戴克:《資本的內部空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44頁。,人類歷史告別了打破邊界限制而進入世界歷史。尤其是近代物理學、數學、地理學、化學的發展,使人們渴望數量化和精準化地掌握客觀世界的愿望不斷得以實現。在數學家、物理學家、精算師、會計師等職業的推動下,量化世界的努力逐漸變成了現實。這一時期是真正意義上的數字化的國際化和標準化統一:一是阿拉伯數字系統的形成及其傳播,促進了國際數字化的規范化、標準化。在人類歷史上,不同的民族形成了不同的記錄方式和數字表達習慣,而阿拉伯數字系統的成熟和傳播,形成了標準化的數字系統,敉平了不同數字文化間的差異。二是世界度量標準的統一促進了數字化進程。時至19世紀,作為當時的工業強國,法國為了加強自己工業實力而研發出當時十分先進的能夠準確計算出時間空間的計量體系,這一計量體系逐步成為當時世界的標準,并為此后世界測量標準的誕生打造了基礎,促進了科學技術的國際交流和發展。
在數字化進程中,工業化時代的數字化對政治空間的影響主要體現在:(1)數字化驅動了神性世界的祛魅和世俗化轉向。工業時代的數字化是從觀念上的“上帝之城”的神性世界向征服地球、大工業生產的世俗生活轉向的構序機制。中世紀神學的神秘性、超驗性逐漸被科學技術、生產實踐所帶來的工業化、商品化、數字化所溶解,神性隱藏,人性復歸,“踏著彩虹的上帝在實驗科學中隱遁,樹叢中的小精靈被可計算性和可操作性殺死,這是古代歐洲舊時代和浪漫主義詩性的結束。”1張一兵:《文本的深度犁耕》(第3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23頁。由此,“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宗教圣神不在,神的統治向世俗治理轉變,資本主義的制度秩序逐漸確立并取得統治地位。(2)數字化形成了對鄉土空間的超越以及“等值空間”。古代社會受限于當時的發展水平,在探索世界過程中最大的障礙便是空間的阻隔。但到了近現代社會,隨著火車、汽車、飛機和互聯網的出現,這種地域上的阻隔就已經不再是障礙了2[德]斯洛特戴克:《資本的內部空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153頁。。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古代社會以宗族為導向、有著強大凝聚力和自愈力的宗族性社會,以及近代鄉村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型社會,便徹底瓦解。而具有地域粘附性、流動性較弱的空間,則被形式上等值的數字坐標點所替代。(3)由于數字化與世俗化具有同構作用,數字化的過程也是世俗政權超越神性統治的過程。尤其是,距離(空間)的消除,使權力控制得以更微細地滲透并植入到存在的微分斷面中去,從而形成表格化的數字式統治手段。傳統社會那種有地域性的特質的地點,被現代的交通方式、通訊方式等擊穿,也是人們固守在一定地域的外殼被擊破,人們體驗到:地球成為一個祛魅化的、同時也不再是我們自認為的宇宙中心,而是宇宙億萬星球一員,原來有中心的社會結構被夷平,被多中心化的網絡社區所重構3[德]斯洛特戴克:《資本的內部空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9頁。。
4.信息時代,數字化借助現代信息技術實現了萬物互聯,逐漸開啟了“萬物對話模式”
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助推蓬勃發展的數字化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深刻影響著社會的方方面面,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和肯尼斯·庫克耶將其描述為“4V”4“4V”即 Volume(大量)、Velocity(高速)、Variety(多樣)、Veracity(真實)。。他們深刻指出,互聯網技術是一個機遇也是挑戰,它方便我們獲取信息卻又對信息的真實性無法保證;它為人們的生產生活提供方便,卻又為社會治理帶來新的難題。因此,對于互聯網技術既要善于使用它,也要敢于質疑5[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7頁。。
首先,數字不再只是數字,數字化表明人類認識事物從分子思維向原子思維的轉變。數字化的本質是將各種數據轉化為電腦可以處理的二進制代碼。在1995年發表的《數字化生存》中,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將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勢概括為“從原子到比特”。到了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技術突飛猛進飛躍式發展,我們從過去的只能處理轉換文本信息,到現在能夠實現對于圖像和聲音的同樣轉換模式6[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4頁。。
其次,數字不再是靜止、陳舊的,數字化是一個動態的變化過程。由于信息技術的發展,人類的數字史邁出極其重要的一步。數字處理能力的上升,打破了模擬時代耗時耗力的數據收集和分析處理,使數據管理效率又向前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數字化表示我們是要在諸多與人類常識中、與數據毫無瓜葛的事物中,獲取具有內在關聯性的數據。其目的就是透過表面的繁雜,挖掘各種數據的所蘊含的信息,最終準確地得出結果。
再次,數字化表明了單位時間的信息捕獲和交換能力,使“樣本=總體”1[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頁。成為可能,進而使數字化的信息價值極大化地彰顯出來。互聯網思維并不是十分高深的理論。就本質而言,它就是一種意識,一種認為數據能夠解決各種問題的意識。例如,在2009年,谷歌曾在衛生系統得出結論前就利用大數據預測了甲型H1N1流感的傳播情況,為病毒防治提供了重要的數據支持和幫助,進而成功地在甲型H1N1流感在美國蔓延開來前得到有效遏制。
最后,數據流改變了管理模式,并逐漸結晶為創新型的組織和進化型的制度安排。數字化技術通過編碼和抽象的過程,就是將各種資源進行快速聚合并通過合理分配,從而讓個人、組織和社會得到極大的內生動力,最終形成良性循環。在政治活動中,數據流會逐漸形成相對固定的流程、慣例和集體心智,并且沉淀下來成為政治治理記憶,結晶為基本的管理方式和制度。
總之,在現代數據獲取技術、存儲技術、交互技術的推動下,數字化系統產生了兩個變化:數字向數據的轉換、數字向信息與技術權重關系的轉換(人們習慣于注重“T”技術,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更多的人開始將注意力投向“I”,即信息自身了2[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4頁。)。這雙重轉向,提供了人們重新認識政治空間的視角和可能。一是數字化改變甚至重塑了社會生活,產生了脫域機制(斯蒂格勒稱之為“脫與境化”)3在斯蒂格勒語境中,“脫域”被翻譯為“脫與境化”。參見 [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在傳統社會,具體的時間和空間成為人們基本的社會關系發生的條件,也構成認識和理解這種關系的基本框架。在此框架下,社會交往具有“直接交往”“共時空”等自然屬性;同時,這種“在場性”受宗法、血緣等關系的制約,又具有了社會屬性。這兩種屬性的交織,成為傳統社會治理的基本特征。二是數字化改變了人們行為的“記憶”和“表現形式”。信息技術造成的表象是“距離不再是問題”,但是其背后的實質,是人們行為脫離了與具體的時間、空間、人物的關聯性而呈現數字化和編碼化,因而它既是一個有關人們行為編碼和抽象的信息數據化過程,也是一個以電子的運動軌跡來取代分子的物質空間移動的過程。以往,人們對人類行為的記憶往往通過大腦的記憶功能和場景再現相關聯,但在數字化時代,其表現為數碼化,可以通過現代技術真實地再現人們行為。這從根本上改變了信息的傳播途徑,將過去的紙質的信息留存文本轉化為全新的高效的新型存儲模式。這極大推進了人們對于信息的獲取速度和選擇,空間距離已不再是障礙。三是信息化、數字化構筑起異時空共在狀態。信息化打破了時空的同一屬性,而呈現遠程登錄的共在狀態,也就是斯蒂格勒所言的“‘誰’與‘什么’的關系問題以背景解體(脫與境化)為特征”1[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63頁。。由此,傳統的領土化治理空間,實質上為非領土化所取代。由于互聯網的快捷性和實效性,讓人們足不出戶便可縱覽全球事件。這種不同地域的事件在同一時間在人們眼前呈現的感覺,讓人產生了一種在家就能掌握天下的心理,進而使人們產生了割裂舊的生產生活方式的想法。
在現代信息技術的助推下,數字化改變了治理資源的聚合方式。由于智慧化生存時代龐大的存儲力、強大的計算力、快速的數據交互力,社會系統中的資源被關聯起來、并尋找到其間的相關性,這為現代治理提供了無限的便捷性,也提高了治理效率。2020年全球公共衛生危機爆發,無論是“健康碼”“行程碼”都成為疫情防護治理的重要利器。
1.脫域機制下,數字化重構了空間結構,重塑了非領土化治理空間
在網絡技術支持下,對同一終端界面的遠程登錄,敉平了登錄地點限制,也就是說,引起一種把過去生活在封閉地域的人從其中引導出來,同時將引導出來的人在另一個寬廣無垠的、不受地域制約的空間中自由發展的現象,或者說,“遠程在場”的現象。
一方面,數字化生存造成政治治理的非領土化。任何一個個體的現實生活,都依存于一定的民族、國家、文化、歷史的具體環境。然而,數字化使情況發生了變化。一方面,由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所形成的宗族社會被徹底瓦解,解除了土地束縛的人們自由流動,人類第一次見到互聯網技術帶來的無限可能;另一方面,在非領土化的網絡虛擬存在下,遠程共在代替了個體真實生存狀態的直接關聯性。人們數字化生存仿佛由“通道、插口和連接”的網絡性建構起來,一種“發表即可見”“連接即在場”的遠程登錄平臺,似乎“始終存在的只有網絡和網絡結構,領土的統一性純屬虛構”2[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64頁。,也即斯蒂格勒所言的覆蓋全球的電子信息網絡已經解構了人們傳統生存的領土化概念3[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63~164頁。。
另一方面,數字化消除了空間的廣延性,形成遠距離在場的生存狀態。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網絡、電腦和數字化消解了空間真實感,以“30萬公里/秒”的信息流建構起來的虛擬在場空間,成為人們表達政治思想、交流政治態度、訴說政治要求的重要場所。因而,數字化的生存方式,一方面弱化了真實的地理位置,它通過虛擬網絡及社區的建設無限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淡化了空間位置以及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關系,加深了地區間相互往來的便利性;另一方面,所有互聯網的用戶都成為政治生活的一個節點,這些用戶能夠隨時隨地獲取、表達和處理各種社會關系,“時空壓縮”“時空分延”以及“在場”與“缺場”的糾纏、遠距離的事件與地方性場景的交織,則已經成為現實。
2.“創造”了新的時空客體,改變了人們意識流構成
網絡信息技術建構起來的編程工業,重構了人們的交往方式。一是數字化虛擬生存世界打破了自然時間的作息模式,形成共時性存在方式。在今天記憶工業化和網絡信息技術建構的構架中,交互性網絡技術突破了原來無線電中基站體系的所有局限,從而使時區間的差異消失,不同地域的人在使用網絡時共享的時區是同一的。這種“電子當下”消除了由文字記載形成的事后性延遲。一句話,網絡信息技術遮蔽了時間的延異。所以說,信息的實效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以前衡量信息有效價值的方式已經失去了效果。二是數字化虛擬關系置換和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實交往。人類文明之所以誕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類的實踐活動,在于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以及人際交往和科學實驗。信息化減少了人們面與面溝通的機會,大部分溝通活動都通過網絡平臺進行,在汪洋大海般的數據浪潮當中,溝通的真實性,有效性大大減弱,其后果就是“喪失真正的交流”,線上交往代替線下接觸,于是“摧毀自己的文化記憶和真實歷史”。三是在虛擬空間中,數據的存寫處理導向替代了主體性的價值取向。在今天這個社會,通過信息終端的“屏幕的點擊”,異地共在狀態逐漸成為人們互相交流的重要渠道。在現今的網絡交流溝通中,不僅網絡交流人數眾多,而且交流內容也千變萬化。因為網絡化時代需要的不再是過去傳統經驗的引導,而是在不同信息中得到對自身有利信息的追尋,每時每刻都有人通過信息資源挖到屬于自己的“金礦”,通過數據對比為引導進行探查。這樣,感性個人的價值性就會被扭曲、掩蓋甚至異化為數據流。
3.經驗與數據在決策中的作用和影響權重后移
從依賴自身經驗到依賴群體智慧再到如今依賴數據做決策,人類在互聯網時代完成了自我的革新。一方面,由于過去人力采集分析數據的能力有限,所以大量采樣耗費巨大;另一方面,大量人員的使用對于信息的真實有效性難以把控,并對于數據的判斷也不可能絕對地客觀,所以對于數據的使用態度十分審慎。然而,在今天,通過大數據技術的全面使用,對于龐大樣本數據的采集分析,不僅可以克服主觀因素的影響,而且能夠做到快速而精準決策。恰如實證學家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指出,其實沒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夠準確預測未來,每個事物都有意外性的存在,但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性,只要數據規模足夠龐大,與之相關聯的某件事物,其發生的概率也會無限增大。這樣大數據就是通過對于數據的采集和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人們把握現在,甚至預測未來1[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2頁。。
4.脫域與數字化共同體的產生,成為喪失了具體文化環境的人會在網絡存在中“墜入”
所謂數字化共同體,就是將網絡數據連接技術從智能手機和電腦這些載體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獨立的存在,其中與這種虛擬技術最大的不同就是“脫域”,并且能使使用者超脫民族與國家的現實,形成沒有外在因素影響的全新存在:一方面,虛擬在場中主體的電子面具式偽裝的雙重在場。由于匿名機制,網絡交流不僅具有偽裝性,而且真實時空的外在約束性的降低,可以使人們通過拋棄外在束縛而回歸真我,并將自身壓抑的天性釋放出來。另一方面,虛擬在場中主體的電子面具式本真在場。網絡對于時空間的趨同性,讓人們在本身不在場的情況下,也能通過網絡虛擬在場參與不同的事物。例如,遠程醫療會診,看似會診人員并非在現場對患者進行診治,但是在虛擬空間當中,會診的人員又是真切地在同一會場對患者進行救治,只是這個場所是存在于網絡空間中而已。這個場所,就體現了虛擬空間在現實空間以及時間外所產生的“非境化”和“脫與境化”時發生的地點。
5.虛擬在場中主體潛能和欲望的虛假實現與現實語境中的客觀需要滿足之間的平衡
由于網絡空間并非真實存在,且不受真實空間及相對時間的影響,所以人們在網絡世界的存在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就讓人們在現實中迫于種種因素無法釋放的天性得到解放,從而回歸本性。同時,本性中對欲望的追求,被網絡的自由以及缺少規則所激發,并且無限放大,進而使人們沉迷于虛擬世界的虛假滿足感中難以自拔。因此,斯蒂格勒指出,網絡世界中的虛擬的感受經由智能設備制造出虛假感覺,其僅僅從視覺、聽覺、觸覺等物理感覺入手,搭建的虛假的空間,從而讓使用者產生一種錯覺,而這些由錯覺帶來的滿足感因其本質并非真實的存在,因而,僅僅是虛假的復制品1[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73~174頁。。在某種程度上,虛擬世界的表現,很多都是扭曲、虛假、歪曲的表現。在這一情況下,在虛擬世界中,現實的本我將會被壓制,而在網絡空間中,規則制約下的真我的欲望將會被放大,并最終在網絡空間虛擬的面具下得到滿足,進而沉溺其中。因此,在當今數字化時代,由于網絡進入生活的點點滴滴而導致的上述種種情況,不僅會加劇人們無法分清虛擬與現實,而且也會造成自我空心化的惡果。
大數據對于現代社會管理模式,既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機遇。顯然,大數據是人類在尋求精確把握世界的道路上的巨大進步。人們大部分的習俗和慣例都建立在一個預設好的立場上,但當過去不可計量、存儲、分析和共享的東西被數據化之后,就打開了我們理解世界的一扇新大門。不斷變大的數據量、快速增加的數據處理速度和能力,使生成于穩定社會結構的預設立場失去了現實根基。大數據開始驅使人們挖掘隱藏于數據背后的信息。如,近些年來推行的簡政放權、建設服務型政府以及政務公開,都體現了數據對于社會治理方面的改變,與此同時網絡自媒體、流媒體對于社會熱點事件的快速傳播也迫使各級管理部門改變舊有官僚思想。
1.從“基于預設的結構化治理思維”到“無需預設的非關系型治理思維”
在傳統的治理思維下,社會往往呈現靜態的結構,長時期的流動性不強的生活方式帶來的是一個具有明顯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花名冊上的變化往往只顯示自然增長的年齡和人口的增減,人們往往不需要對幾十年不變的相對身份而作太多的思維上的改變。然而,在數字化時代,龐大的數據、流動的人口、遠程在場的存在方式以及現實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等,對基于預設的治理思維提出了巨大挑戰。而這就需要發現隱藏于數據之后的價值。
在數字化時代,事情的發生往往不像過去一樣,能從結構化的秩序中理出頭緒,“突發”“混亂”甚至“無頭緒”的事情/事件時常發生。為此,斯蒂格勒在《技術與時間》里對此批判道,互聯網技術具有其不足性,因為雖然它極大地方便了我們的生活,但其被資本控制,而資本本質是逐利的,如張一兵教授在解讀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時所言,“以光速發生的網絡技術的布展,制造出一種全新的先天綜合構架,它讓我們自動看到、聽到和買到的新世界。今天,資產階級正是利用這種全新的先天綜合構架布展其獲利的陽謀”1張一兵:《數碼記憶的政治經濟學:被脫與境化遮蔽起來的延異——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的解讀》,《教學與研究》 2017年第4期。,這無疑是粉絲經濟資本化、教育資本化等亂象的最好注腳。中央為此專門出臺了文件,對資本過溢的外在張力進行約束和引導。
2.從“隨機樣本治理思維”到“全量數據治理思維”
社會治理需要盡可能地掌握全局,由此才能進行準確的判斷和前瞻性決策。一般而言,采樣調查是現今十分常見的調研方式,但很少有人知道其準確性和樣本數量并沒有直接關系2參見速繼明:《互聯網技術與社會進步》,《教學與研究》2016年7期。。此發現說明了隨機采樣對統計分析的影響。但是,采樣的隨機性本身很難實現,種種因素會影響采樣分析。在數字化時代,這種擔憂已成為過去。在樣本越來越大、越來越趨近于全量數據的現實情形下,客觀上要求變革小樣本時代的思維模式,進而以更加宏觀、更加全面的思維解決難點問題,發現過去不曾發現的數據價值,并觀察其隱藏于表面下的深層次原因。在當前大數據時代,計算機技術的快速發展,數據處理不再是難題,海量數據在極短時間便能處理完畢。這極大地方便了我們對于全局的把控,從而為大數據在社會治理方面的應用打下堅實基礎,也很好地解決了過去樣本抽查對于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大以及統計時間長等問題。在特殊情況下,雖然樣本分析法仍有一定優勢,但是其被大數據取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3.從“數據的精確性和結果的準確性治理思維”到“數據的混雜性和結果的容錯性治理思維”
某種程度上,對確定性的追求是人類對物質世界絕對運動的一種精神對抗,尤其是在數字化程度不高的時代。在過去,每一個調查統計都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對每一個數據都需要反復核實其準確性,因為每一個數據都不可或缺,每一個數據都有可能對統計結果造成極大偏差,所以說,在過去,我們要確保每一個數據的精準3[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5頁。。然而,由于數據量較小,人們必須盡可能地準確記錄和認真分析數據,以突破數據量不足帶來的影響和限制。然而,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讓人們不再擔心個別虛假數據對于最后整體結果的影響,也不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金錢、人員去篩選數據1[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6頁。。而數據量的迅猛擴張,所帶來的是對數據背后新價值的發現和新趨勢的掌握,為此,人們“能夠更好地進行預測,也能夠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2[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6頁。
4.從“審慎的決策與行動治理思維”到“快速的決策與行動治理思維”
從“因果關系”到“相關關系”的思維方式轉變,是從“審慎的決策與行動治理思維”到“快速的決策與行動治理思維”的前提。就數據之間的關系而言,相關關系的核心是數據值之間的同向或反向的變化關系。在小數據時代,由于信息匱乏,所以人們只能通過經驗和內部因果關系的梳理,來理解錯綜復雜的現象,并做出慎重的決策。無疑,在人類的認知能力和處理能力有限的時代,這種追求確定性的邏輯化了的整個世界的做法,只能帶來一種認知上的安慰感和安全感。然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特別是大數據技術的應用以及海量數據不斷產生,對于因果關系的追尋已經越來越難以適應處理復雜情況和快速決策的需要。今天,強大的數據分析處理能力,完全可以分析和發現形式上似乎不相干的事物之間存在的較高關聯度,但這卻是傳統的因果分析、邏輯推理調研難以解釋也無法企及的。因而,大數據的出現,使數據的價值得到最大利用,開始依靠關聯、非關聯等相關關系來決策,對因果關系的探究逐漸成為決策之后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