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賊眉鼠眼、獐頭鼠目、蛇鼠一窩、抱頭鼠竄、鼠目寸光、膽小如鼠。老百姓就著紙煙隨意一捻就是一籮筐鼠輩的罪狀,一個個被鼠氣沾染的詞讓人們厭惡和痛恨。組合這些鼠字輩詞語的文字也都株連遭殃,被冷眼和唾棄。“老鼠橫行,人畜不寧”“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人們沒辦法不痛恨老鼠,它曾以超強的繁殖能力和反捕殺能力招搖于人類生活中,在人類生活壁壘上趁火打劫。它上梁入棚、橫沖直撞,沒有它去不了的高處;它撬石穿墻、鑿穴打洞,沒有安不了家的地方;它海、陸、空三棲,迅捷出入,跟人們搶奪嘴邊的糧食;它撕咬、啃噬、磨牙的惡習,毀壞無數器具、書籍和衣衫;貓爪雖利、鼠藥毒,捕鼠器械花樣翻新,仍不能改變它們子孫昌盛的局面。浩浩蕩蕩的鼠軍在房前屋后、家里戶外,豬槽邊、牛欄里,落滿灰塵的冷寂倉房,人氣喧鬧的窄仄居室,無處不是它們的樂居之所。它們在犄角旮旯竊竊私語、窸窸窣窣地密謀;它們在大庭廣眾下趾高氣揚,堂而皇之地走過;它們在鼾聲四起的炕頭上,踩著凹凸的軀體,從被窩上追求刺激地追逐跑過;它們甚至囂張地在某一個充斥著腥咸味的腳丫子上留下齒印。
人鼠之戰一直硝煙彌漫。滅鼠也有兵法,好的技法滅鼠如獵,頻有收獲;差的獵手焦頭爛額,敗績連連。在人鼠的頻繁較量中,人類不斷吸取教訓,總結智慧;鼠輩亦不斷進化,逼著人們腦洞翻篇。
善良懦弱的人缺少殺戮之心和捕鼠之技。比如我的祖母,斗鼠的方略是防。人陷入老鼠的包圍里,防是家家戶戶的第一方略。祖先給這小精靈命名為“鼠”的時候,大約已經飽受這廝折騰,于是謀了兩個匹配的字給它。那“鼠”字字面上寫滿了鼠輩的秘密:躲在石臼下,堅壁的石縫中閃爍著狡黠的兩雙眼睛,偷窺著人間美味。鑲嵌在壁壘中是兩雙眼睛啊,足見鼠輩之眾。民間有一謎語:“吱咕吱咕,皮襖皮褲,瞪著一對花椒眼,實在可惡。”這足以說明人們對老鼠的厭惡。你到場院中去挑草,腳下一軟,吱吱慘叫,那是踩著了老鼠;你在草垛上扯草,沒扯幾把,暄軟的草窩里就突然開了花,一窩通體紅嫩、食指粗細的裸體閉眼鼠仔裸露當面;清晨起床,腳入鞋窩,吱的一聲,踩著了年幼無知、在鞋窩里取暖的小鼠;米缸、面缸,雖重重設防,主婦取米淘洗的時候,還是會發現幾粒老鼠屎。祖母捏起一粒鼠糞,皺眉嘆息,說這小東西怎么得了老天爺這樣的恩惠,凡是好吃的,它得先吃,剩下了才輪到人吃。祖父鄙夷祖母的觀點,他不甘心吃老鼠嘴邊的剩兒,總是說,沒讓我抓著,抓著我就吃了它的肉。
為防老鼠偷盜,鄉下所有糧食、谷物都堅壁清野,石鑿的糧囤底,條編的糧囤壁,石缸、泥罐、瓷壇、木斗齊上陣。可是老鼠的尖牙利爪和超強打洞本領,一次次攻破人們的防線,就連祖母放在炕頭上,日夜監護的小米布袋,也沒躲過被嚼碎的結局。大街上、胡同里,每到春播時候,總能聽到切齒的咒罵,那是他們儲藏的種子被老鼠成功打劫。鼠洞就是無底洞,它們將房基鑿透,地面打穿,不僅鼠輩暢行無阻,順帶引著冬日的風也灌穴而入,直逼瑟瑟發抖的人們。防守戰略是失敗的,刑鼠勢在必行。
“刑鼠”就是剿滅老鼠,最簡潔的辦法是養一只驅鼠的貓。可貓并不是只吃老鼠就能存活,還需給它準備口糧。它要吃細糧,還得給它嚼碎,時不時需弄點魚腥肉末犒賞。三奶奶家有只吃百家飯的貓,它在村莊里傲然地穿行,誰家見了都殷勤招呼。誰家招呼的餐飲合它的意,它光顧的次數就多,停留的時間也長,作為報答,它就去那家的糧倉或棚屋上叼只老鼠下來。為了討好大黃貓多來家幾次,祖父的掛籃里常常有一拃長的小干魚,那腥味引得大黃貓蹲在我家炕頭上沖著掛籃運氣。大黃貓蹲守在我家的時候,老鼠的氣焰確實收斂了許多,只是大黃貓散漫而驕傲,幾條干巴魚根本養不住它。祖父嘟囔著說,靠誰都不如靠自己!他不斷琢磨著捕鼠、滅鼠的戰略,但他無疑是個常敗將軍,而父親卻天生是個帥才。
父親和母親在灶間打著啞謎,我湊上去想弄明白,母親食指放在嘴唇,詭秘地制止了我。父親從衣袖間掏出粒花生米,在灶火上燎烤出誘人的香氣。然后又從衣襟內端出一個模糊的鐵器,也燎烤一下,重新將鐵器藏進衣襟,進了倉房。我還想問,母親搖頭。我只好尾隨父親,父親卻把門掩上了。他那件寬大的外衣內模糊的鐵器究竟是什么?那噴香的花生米又是給誰吃的?他用衣襟遮擋著在操作什么?我急忙走到屋外的窗口,從窗戶紙的破洞準確地看到父親的把戲。在昏暗的光線里,他正將一個鐵夾子埋在谷糠里,鐵夾子的血盆大口被谷糠遮蔽,只有那粒花生米閃爍著紫紅的光。
這是我第一次看父親布陣捉拿耗子的情景。稍大些之后,我曾追問母親,為什么放老鼠夾子做得這樣詭秘?母親說,老鼠精靈著呢,它耳朵長,你一說它就聽去了,然后所有老鼠都知道了,咱的把戲就不靈了。更不能讓它看見布置陷阱,看見了咱也就白忙活了。
用老鼠夾子捕鼠是父親最常用的辦法,那夾子有兩面鐵條的夾頁,用彈簧緊緊扣在一起,使用時先將兩個夾片用力掰開,將支架支住,在支架的靈敏處放上誘餌,那誘餌可以是一小塊烤饅頭,一丁點油條,一粒香噴噴的烤花生米。要逮老鼠,總得舍得投入些美味,要不然它們怎么會冒死前往呢?精明的老鼠見過同類中招后的撕咬、嚎叫和滅亡,所以老鼠對夾子熟悉。那些體碩年老的老鼠比較難拿,夾住的常常是些嘴饞年幼、缺乏經驗的小鼠。老鼠夾子要盡量避免突兀地置于地面,要埋伏于糧食中、谷糠中,像一個陷阱。父親的招數很靈驗,每每將夾子上或已氣絕或垂死掙扎的老鼠卸下枷鎖,還要將老鼠夾子在火上燎烤。他說夾過老鼠的鐵夾子,上面已有了老鼠的氣味,其他老鼠就知道是陷阱,看見誘餌也不會前來,用火烤是驅除氣味,好繼續用它誘捕老鼠。
父親的捕鼠也時有失手,他起出已經收攏的空夾子,老鼠沒夾住,食物卻已被吃得干凈。父親說聲“可惡”。大約總有些狡猾的老鼠,在暗處看見父親躲躲閃閃送來的美味而竊笑。它們等父親撤退之后,以非凡的身手撩撥老鼠夾子的機關,卻又能躲過那張大鐵口,等夾子砰的一聲,機關鎖起,夾子就成了一個笨拙的、毫無殺傷力的鐵器。這時候,它們就可以將人們稱為誘餌的美食得意地分而食之。父親嘟嚷著:“還以為我真的沒辦法了?等著瞧!”父親這次使用了連環計。他將美食和夾子一起當了誘餌,設計出母子夾,帶誘餌的夾子是母夾子,母夾子四周,同時布上了四個隱藏嚴嚴實實的子夾子。這次父親不用母夾子捕鼠,將它置于明處,讓老鼠看見,然后故伎重演去將母夾子挑翻。其實在明處的陷阱是個障眼法,暗處的子夾子才真正要了老鼠的命。不出父親所料,這次不僅捉住了戲弄夾子的“斗牛士”,還將來看熱鬧和分食美餐的小鼠捕殺一只。那只“斗牛士”果然身軀靈敏,夾子僅僅夾住了它一條后腿,它已經忍痛拖著夾子移動到糧囤背后,企圖借用糧囤的力量將夾子掙脫下來。父親起夾子的時候發現它正在咬自己的腿,看來它想丟腿保命。父親有過多次找不到夾子的情形了,當夾子夾住力大身壯的老鼠的非致命部位時,夾子就會被它們拉走,若不是父親將夾子上拴了些線,纏絡著它走不遠,說不準它會將夾子拖到哪里去。父親把那只垂死掙扎的“斗牛士”提在手上觀賞,嘿嘿笑著說:“看來,你也讀過《三十六計》啊!”
父親的徒手捕鼠可謂精彩。那是一只潛伏在祖母居室的老鼠,時常深夜爬到炕上,偷吃炕頭墻壁上窩洞里的桃酥。最可氣的是,它竟然咬祖父的腳,把祖父給啃醒了。祖父大罵:“我還沒死呢,你就來啃我。”但對于一只身手迅捷的小鼠,多次放置捕鼠夾子也一無所獲。祖母在翻箱底的時候,發現自己一直珍藏的出嫁時的緞子小襖被老鼠嚼碎了,氣得手提笤帚捶打著炕沿大罵:“該死的東西,你欺負到我的頭頂上來了。”這時候,父親出場。他將炕爐洞、門檻洞一一堵好,找來長短不一的幾塊木板,將木板由寬到窄做了個拐著彎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死胡同。父親拿笤帚去捅柜子底下,這只老鼠一直肆意進出,并沒有居安思危地為自己打通一條外逃的通道,在受到笤帚攻擊時,便與人玩起了捉迷藏。兜了幾個圈子后,狡猾的小鼠就鉆進了父親布的迷魂陣,當它到達死胡同又倉皇返回時,父親一腳將木板踹到貼墻而立。木板與墻壁間立即傳來小鼠亡命的慘叫。父親又緊踹兩腳,那叫聲就斷絕了。木板移開,一只血肉模糊、雙目崩裂而出的死鼠臥在一攤血上。父親點上一袋煙,喃喃地說:“自作孽,不可活!”
我家墻基里有一窩頑強的老鼠,每天都倒一大堆新土出來,母親用筐子將土挎進豬圈,拿碎石頭填充鼠洞,再用木夯捶打得結結實實。可第二天,又被倒開。西北風從鼠洞灌進來,母親擔憂的是,如此下去,土墻豈不是就被它挖空?父親看看這貫通的鼠洞,眉頭不展。一日,他抓了把麥粒沿著鼠洞撒下去,又添了大半鍋水燒開。父親在靜靜地等,似乎聽見鼠洞里傳來了竊笑和咀嚼之聲。父親將滾燙的水舀在大鐵桶里,從鼠洞口汩汩灌下去。那大約是個誘敵積聚、斬草除根的一鍋端兵法,半鍋滾燙的水澆下去,父親哼著小戲重新將鼠洞填好擂緊,喃喃地說:“自作孽,不可活!”
母親也會捕鼠,她的捕獵更智慧。她也用捕鼠夾子,但是吝嗇得很,根本不給夾子上夾食物,她的“空手套白狼”戰術也是有成果的。她將夾子設置在老鼠的洞穴門口和它們的必經之路上,也有倒霉家伙中招。母親的另一種捕鼠手段,連自稱捕鼠能手的父親都驚呆。母親將空米缸當陷阱,里面盛上半缸水,一只蓋缸的頂蓋半掩著,頂蓋與缸沿之間是一支搟面杖。母親將布置好的缸置于墻角上,留下只有半懸蓋頂的地方等鼠來。為了方便它們中招,母親還放了東西做跳板。母親將幾粒花生米拿線穿了,縫在頂蓋的另一端。我們完全看不懂母親的詭計,可是一段時間內,母親每天都從缸里撈出淹死的老鼠,有時候還不止一只。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非叫母親揭開謎底不可。母親就依然用打啞語的方式演示給我看:搟面杖支起的頂蓋是個單向蹺蹺板,放誘餌的那一端要設置在絕壁上,留下另一端等老鼠來。老鼠需要一個高度跳上去才能壓動蹺蹺板,板一傾斜,老鼠就下滑進水缸里,這時候,蹺蹺板失去老鼠的重量,翹回去保持平衡了,這樣恰恰就擋住了老鼠再躥出來的道路。逃跑無門,在水里灌著,老鼠就死路一條了。
母親設計的連環扣更是叫絕,這是一種專門對付羽毛般體小輕健的老鼠的,雖然適應面窄,但是百發百中。有一段時間,家里出現了一種小如羽毛的老鼠,嘴巴長,眼睛瞇縫著好像視力很差的樣子。因為它小,夾子夾不住它,它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壓動水缸上的蹺蹺板,所以一段時間內母親很撓頭。這種小鼠到處撕咬,竟然跑到飯具里去偷吃。最可怕的是街上傳言這種老鼠攜帶可怕的病毒,母親驚慌之下,就設計出了連環扣。連環扣的結構其實很簡單,取材更隨意。永遠是以食物為誘餌,拿一只倒扣的小酒盅邊緣壓住一粒花生米,再仔細用一只大碗反扣在酒盅上面,碗扣酒盅的位置要在花生米上方的另一側,而且扣得要輕,只要一點力就可以滑脫。當小鼠去啃食花生米的時候,它身體已經處于大碗的半覆蓋之下,它啃動的時候,花生米將酒盅搖動,酒盅一動,碗就滑脫,如此它就插翅難逃了。但是怎樣將一只活生生的老鼠取出來消滅掉呢?母親也不得其法,只好就地推動著大碗來回移動,飛快地轉圈移動著,一會兒工夫,將小鼠晃暈再起碗將其正法。
鼠輩雖然有諸多討人厭嫌之處,它卻與人不離不棄地相跟了久遠的年歲。人們自嘲說:“‘燕不入愁門,鼠不入空倉,家有老鼠證明富裕。”描述一戶人家極度窘迫,往往拿老鼠做比,說“窮得連耗子都沒有”,或者說“俺再窮,家里也還有幾窩耗子”。有耗子的人家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多少還是有些生機的。所以鼠在這個層面上,似乎也是個吉祥物。
鄉下人的生活里剔除不掉老鼠,戰斗的同時,對它生出許多憐惜,對于它的敏捷機警,多有贊譽。《五鼠鬧東京》里的江湖大俠都以鼠輩自稱。老鼠的形象也牢牢鑲嵌在民間文化里,音樂中有鼠輩的影子,河北吹歌《老鼠娶親》是首名曲,詼諧歡快的調子,生動的故事情節,將老鼠舉辦婚事的細節構建渲染到極致。窗花是人們喜慶時的裝飾藝術,人們在雪白的窗紙上,貼上大紅的喜鵲登枝、蓮花鯉魚、豬肥馬壯、男耕女織,也會將活潑的鼠貼在吉祥的窗上。《老鼠娶親》的窗花是八只老鼠,分別是燃放鞭炮的打頭鼠,擎著旗幟的二頭鼠,花轎里的新娘、隨轎丫鬟、轎夫、吹鼓手等,鼠相各異,栩栩如生。這樣一幅鼠趣橫生的窗花,貼在昔日與老鼠打打鬧鬧的農家窗上,似乎代表了人鼠的和解。人們從鼠輩身上開發出美,收獲了快樂,調劑著枯燥而緊巴巴的生活,鼠輩也是功不可沒。
寂寞冬夜,常常有老鼠打破人類的沉寂。頂棚之上,嗒嗒嗒嗒,小腳勤挪地跑過一只老鼠,一會兒又顛跑回來,好似怕養胖了自己的身體,輸給貓的速度,在練習健身速跑;有時候是幾只老鼠,仿佛追逐嬉鬧,時急時緩、時奔時歇,玩得很是熱鬧。棚下聽聲的人,猜測著鼠類的故事,也頗有趣味。有時候,人也會做些小惡作劇,對著正酣的撕鬧處砰砰地捶打幾下。這似天外的來音,大約驚得小廝登時尿了。空前的靜寂,那捶棚的人也不出聲,竊笑著。半晌驚恐愣住的小廝試探地挪了下腳步,靜寂深夜里,連促織都閉息,那輕巧的挪動聲響就格外清晰。試探的腳步沒有召來回應,眾鼠便快步疾奔,登時四散,那“抱頭鼠竄”的倉皇之態雖隔棚紙,也畢現無遺。大膽無賴的鼠輩,有些欺人太甚,伏在一角,啃咬頂棚的紙和高粱秸棚架。棚架若被咬斷,棚就會塌,人于是用木棍搗搗頂棚警示它,它停下,過一會兒繼續啃。如此反復,惹人惱火。也是小叔脾氣暴烈,警告再三不改,遂瞅準位置,擼胳膊、挽袖子,咔嚓一聲,手穿過頂棚紙,探囊取物一般把那個屢教不改的潑皮小鼠攥在手掌。那潑皮驚恐萬狀,吱吱地嚎叫,頭亂扭動,企圖回過脖子咬攥緊它的手。小叔叔一抖手腕,將它狠狠摔在地上。母親仰望著那只破洞說,得拿個棚花補它呢!
母親的棚花還沒有剪好,就發生了空中墜鼠事件。那天傍晚,我在大炕沿上寫作業,頂棚又起撕鬧聲。對于這些聲響和戰斗,一個慣在老鼠橫行的鄉間生活的孩子早已經聽而不聞。陡然間,一只活物吱吱叫著從頂棚的破洞墜落下來,吧嗒打在我的書本上。我被嚇懵了,那從天而降的活寶也嚇懵了,它吱吱慘叫著,暈頭轉向地亂鉆,竟然徑直朝我沖過來。我尖叫一聲,抓起本子往外抵擋,一下把它甩推到炕中央,它向明亮的窗臺躥了幾下,沒上去。這時候我緩過神來,見這只老鼠個頭不大,又見它驚慌失措的樣子,就大膽起來,跳上炕去,掄起枕頭與老鼠搏擊。沒幾下,老鼠就被枕頭給壓住了。我叫來大人幫忙,將它施以極刑。
老鼠分成兩類,居家的叫家鼠,野外的叫坡鼠、田鼠。相對而言,坡鼠與人的戰爭要小一些,那些野地里的小精靈,在莊稼豐茂的季節里,盡情地偷食香甜的果實。
在深秋或者冬初,大地上活躍著一群掃秋的人,他們在收獲過的土地上,用镢頭一遍遍翻找遺漏的紅薯、花生等,也常常在掃秋的間隙掘地鼠。掘鼠行為,是遏制鼠患成災,有效地護糧、護堤,維持生態平衡的自然法則。挖鼠洞一般是由半大的孩子完成。在與老鼠的斗爭中,孩子們發現老鼠是聰明的,順著陌埂上一個隱秘小洞,一直刨進去,就發現,九曲十八彎的孔道里,修建了巨大的糧倉。你不可低估一只老鼠的眼光,它儲存的糧食種類繁多且營養均衡。它們的建筑也是讓人嘆為觀止,有寬闊的主道、狹窄的輔道,廳室寬大,臥室則有講究的鋪墊,顯得舒適,還有用羊毛、棉花等鋪設的專門生養幼崽的產室、專門盛放糞便的廁洞。洞內有防潮的樹葉,有取暖的干凈羽毛,甚至有些羽毛色彩斑斕,是不是兼具美觀和裝飾的作用?
掘地鼠催發很多人類智慧:發現老鼠洞時,先要判斷這洞是個真入口還是個迷魂洞。洞口光滑的肯定是老鼠經常出入,洞口粗糙的有可能是老鼠的假洞口,或者已經廢棄不住的舊洞穴。如果是假洞口,說明這老鼠不是尋常狡猾,掘地鼠的風險就大。在刨掘之前,先要在周圍尋找真正的洞口或稱“氣眼”,還要對洞中迷魂陣樣的布局做出準確判斷。氣眼并不是專為通氣的,是老鼠從自己的宅穴通到田野里的出口,便于它在田地里進食、挑選和搬運食物。狡猾老鼠的洞穴中有明道和暗道、真道和假道,有時候,刨著刨著,出現兩條路,一條粗大開闊,一條細窄,順著開闊的刨了半天,遠遠出去一兩米,卻是個死胡同,只好回過頭來追逐小道。小道過了一段窄小過道之后,豁然開朗,原來細小只是迷惑人的假象。有時候每一條道都刨到山窮水盡,也沒找著糧倉和老鼠,不禁郁悶疑惑:老鼠去哪了?它的洞穴也有吃剩的花生殼和糞便,就是沒有糧倉,難道它不儲存糧食?有時候只得這樣判斷:也許,如同狡兔三窟,老鼠的洞穴不止一處,也許它在不遠處就有另一個宅院,打造得一樣牢固安全,只偶爾過來住住,萬一住處有動靜,好及時潛入別苑。對于老鼠的這些故事,人們永遠猜不透。老鼠也有好賴,也分等級,好的老鼠洞府巨大,陳設奢華,看得出打理它的老鼠費盡了心思。有的老鼠洞卻極端簡陋,出口和入口就一條路,里面邋遢不堪,不多的一小堆雜糧被咬得細碎,糞便就在旁邊。每每掘到這樣的地鼠,大家就取笑說,這一定是個“光棍子老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過日子也沒有個譜氣。
孩子們在掘地鼠的活動中,也學會了哲學和思辨,也研習了兵法和韜略。他們先要找到老鼠洞的氣眼。有時候,一個鼠洞的氣眼不止一個,是堵死氣眼,從常規路徑攻城,還是那邊刨掘佯裝攻城,這邊守著氣眼挖好陷阱、埋伏刀兵、守株待兔?這取決于孩子們對氣眼與鼠洞間距離的估算。老鼠的突圍也是有策略的,常常是一只健壯的,善于奔跑的老鼠先從氣眼中跑出,引著孩子們去追打,然后大小不一的眾鼠奔出四散而逃。這打頭陣的是父親,后面掩護的是妻兒老小,它單槍匹馬的敢死隊行為,無非就是引開敵人,給妻兒的逃跑贏得機會和時間。它的犧牲看起來是多么壯烈啊!有時候它也能成功突圍,假若孩子們的分工不明確,配合不默契,奔跑不迅速,老鼠也可以逃脫斃命的災難。孩子們也是越來越精,他們在挖掘之前,早已經有了多種推測和部署,例如在氣眼邊挖壕溝,假若鼠類跌入壕溝就是甕中捉鱉了。還用阻斷敵人、各個擊破戰略,就是當沖鋒鼠奔出洞口后,有專人負責趕緊用鐵锨堵住洞口,避免后面的大部隊一起出來。其他孩子集中追打沖鋒鼠。第一仗見了分曉,再往外放后面的老鼠。這時候,老鼠的大部隊戰戰兢兢,不敢往外跑了,有老死洞中的節烈。這時候就需要在大洞口佯攻的地方放火,一把火起,往洞內扇煙,嗆急了,老鼠還得從氣眼逃生。
鼠輩居不擇地,吃不擇食。住宅、陰溝、草堆、田埂、莊稼地及河溪堤岸等處它們皆可棲居。鼠輩食性雜,山珍海味它們喜歡盜取,玉液瓊漿也樂于斟飲,剩飯殘渣不嫌棄,餓急了,豬食狗食也可入口,只是吃素食修煉不出品行,吃葷食糟蹋了禽畜。一日在鄉間問一老人當下鼠患,他說家里沒有老鼠了,倉房有時還有,不足成害。時下的鄉村,居室基本都是鋼筋水泥的地面和墻壁,鋼鐵的防盜門,糧囤也是鐵器,已經固若金湯了,老鼠的牙齒總算是輸給了現代科技。許多老鼠轉到室外生存了,城市里常見肥碩的老鼠趴在垃圾桶上覓食。看來,安靜的鄉村,連老鼠也外出闖蕩去了。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