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伴隨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國城市基層治理歷經行政化、市場化和社會化的錘煉,超負荷運轉的社區與單憑市場化不能完全盡責的物業正面臨合作治理的新場景。雙方作為基層治理中原本各司其職的主體,目前一方要擔負指導與監督職責,另一方要融入社會治理體系,也即要走向資源共享、攜手共進的伙伴關系,各方從認知到行動均尚未做好充足準備。后疫情時代,無論是政府還是公眾,抑或社區與物業自身,須在平等賦權、公共協商及數字賦能方面進行持續推進,以創建基層主體之間互嵌共生的合作圖景。
關鍵詞:社區;物業;伙伴關系;合作治理
中圖分類號:D669.3文獻標識碼:A
進入21世紀20年代,除了一場席卷全球且仍未平息的新冠疫情逼迫世界和中國重新審視當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格局之外,以5G和人工智能為主導的新技術革命的沖擊,以及以美國為主導掀起的逆全球化行動策略等,為正在推進的中國社會治理體系和能力的現代化建設提供了新場景。不同于工業化、城市化浪潮中以發展為主旋律的特征,新場景擺脫了線性的、一味增長的態勢,更強調反思和變革;同時,新場景也不完全等同于所謂后工業、后現代化時期以信息技術為首要變量的趨勢預測,它夾雜著人類命運共同體下對國家、市場和社會關系的重新界定,并且呈現出多維、并行的創新性選擇。
相比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相對穩定的發展格局,歷經新冠疫情之后的新場景增加了不確定性和多元價值認同,對分屬不同主體的組織都提出了最新挑戰:假設政府“只掌舵不劃槳”,那么中國的疫情就不會控制得那么徹底;假設市場組織僅以利益為準繩,不嵌入社會以保持共振,不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那么企業就很難抵擋后疫情時代及逆全球化的沖擊;假設社會組織僅強調非營利性,不與政府或企業合作,不提倡賦能與賦權,那么其可持續發展就會淪為空談。對于正在發酵演化的新場景,如果說不明朗、不可預期是其主要特征,那么新場景下的國家、市場和社會的抱團取暖、共克時艱及互嵌共生就變得更為緊迫,或者說,三者之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強調合作而非制衡,強調伙伴關系而非“井水不犯河水”,強調建立共同體而非獨聯體。因此,本文試圖聚焦新場景下基層治理中的兩大主體——社區和物業,探究其基于伙伴關系的合作治理機制及其邏輯歸因與實踐操作。
一、基于伙伴關系的合作治理理論
20世紀90年代以來,治理理論以多元、參與、協商等主張回應政府和市場的有限性以及相應的不可持續問題,推動了一場從統治、管理到治理的范式轉移。其標志性節點即為28位國際知名人士發起成立“全球治理委員會”(CommissiononGlobalGovernance),該委員會于1995年在聯合國成立50周年之際發表了著名的《我們的全球伙伴關系報告》[1],其中關于治理即為“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個人和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是一種使相互沖突的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釆取聯合行動的持續過程”[2]的定義被學界和政界廣泛采納。治理從其理念的興起即攜帶伙伴與合作的基因。但是,西方主要國家面對治理實踐的挑戰,并沒有直接導向合作治理,而是圍繞政府與市場、社會的關系幾經調整,經歷了政府定位縮小、放大、再縮小、再放大的多次變革,最后在以契約關系為主的自由主義和以委托—代理關系為主的統合主義之間另辟蹊徑,開始探索基于伙伴關系的合作治理模式。
即便如此,合作治理一直試圖區別于協同治理、協作治理、網絡化治理和多中心治理,找尋自己獨有的一套理論模式,學術界也因此展開了不同視角的探討。就治理主體而言,合作治理強調主體的異質性,它是政府、社會、市場和個人等主體間以及主體內部通過建立有效的合作機制以促進公共問題解決的治理結構和過程[3]。就治理目標而言,合作治理是為實現公共目標而在公共、非營利部門內部或跨部門之間所進行的權力與自由裁量權的共享[4]。就治理網絡而言,互聯網在伙伴溝通、協調活動和建立關系三個維度上推動了合作治理的網絡集成,并大大提高了合作治理運行成功的概率[5]。就合作治理的類型而言,其可被劃分為“共生”與“非對稱依賴”兩種類型[6]。前者突出合作治理是雙方相互需要的共同行為選擇,雙方通過相互嵌入其組織體系或行動路徑,以促進公共利益最大化為目標進行平等合作、共同治理;后者側重合作過程中控制權的分配與調整,從而形成差異化的合作治理結構,例如政府的外包行為。相較而言,本文更加強調的是互嵌共生型的合作治理模式。
關于互嵌,波蘭尼對橫跨十個多世紀的經濟社會發展進行研究,最終基于19世紀和20世紀以來經濟社會變遷的宏大敘事提出“市場嵌入社會、交易嵌入包含著信任和信賴的長期關系”的“嵌入論”;格蘭諾維特在此基礎上提出包括關系性嵌入、結構性嵌入和時間性嵌入等的“多重嵌入論”;互嵌理論于20世紀后期與治理理論相匯合,雙方共同的互嵌合作理念是其交匯的基礎[7]。互嵌導向共生,這也為一直未找到內涵及邊界的合作治理延展出了一種共生型合作治理模式,這一模式至少包含“伙伴關系”“資源共享”“持續信任”以及“聯合行動”等關鍵詞。首先,共生型合作治理中的參與者均為伙伴主體,這意味著一種被平等賦權的話語結構[8]。在治理目標、治理方略和治理進程的演進過程中,雙方權力均等,隨時保持相互傾聽及并肩合作的狀態,且因對方的存在而減少成本、增加收益,形成“1+1>2”的伙伴效應。其次,共生型合作治理的雙方均向對方開放自有資源,因此,資源互補的兩方更易結成合作伙伴關系,而資源共享過程中包含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增值放大也是合作治理的理想境界。再者,共生型合作治理并不是短期行為。合作初期的需要滿足及資源共享如何能延展成持久信任,并進一步推進合作治理的中長期戰略,是其中非常關鍵的要點。最后,共生型合作治理即為雙方互稱伙伴、互借資源、互相信任并采取聯合行動的過程。經由不斷的、可持續的共建共治共享,合作治理雙方才有可能結成真正的共同體。
巧合的是,這一共生型合作治理模式在歐美國家的落地生根多與社區主導的城市發展有關。除了社區這一小體量的地理、生活與經濟社會發展空間更易產生信任與伙伴關系之外,20世紀后期,城市復興越來越多地圍繞社區賦權展開,而這一時間節點也正迎來治理理論的興起[9]。例如,在社區賦權實踐較多的英國城市更新中,原本“自上而下”的城市更新范式在20世紀90年代后開始向“上下結合、互嵌共生”的合作治理模式轉變。如在英國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周邊區域聯動更新方案的提出及啟動過程中,鄰近社區專門組織“國王十字更新論壇”,從1996年提出動議到2007年動工,相關社區互動討論會超過4000余場,充分保障多方社區民意的表達,最終以“人的城市”作為更新原則得到最大范圍認可[10]。在政府公權(上層)和社區民意(下層)之間的溝通與合作中,社會力量和第三方力量彰顯出來,確保了空間正義及社會良善的可能。再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社區出現的新場景是周邊大學主動服務并經常參與社區發展,與所在城市的社區發展形成一種廣泛而密切的合作伙伴關系。正如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哈科維所指出的:“這一趨勢在全國蔓延,并且很可能大學與社區的合作伙伴關系將成為新世紀美國大學與城市發展的標志性特點。”[11]不僅如此,社區與大學的合作伙伴關系被寫進了美國聯邦法案。1990年,美國國會通過《國家與社區服務法》,旨在為持續推動大學、社區的合作及伙伴關系建構提供開發與實施資金;兩年后,美國國會又通過了《社區擴展合作伙伴法案》,目的是創建專門機構并給予進一步的資金支持;1994年,美國住房與城市發展部又專設機構來推進這一合作治理模式[12]。
由于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先發效用,西方城市社區在參與城市更新過程中已率先探索基于伙伴關系的合作治理模式。與西方“小政府”、地方自治及市場化的治理機制不同,中國“大政府”建制下,社區從20世紀80年代順應城市化和改革開放大潮一路走來,直至新世紀20年代,已成為城市基層治理的壓艙石,也成為國家施政最后的落地執行者。當前,雖然國家和地方政府對社區的各項人財物等資源的投入不斷加碼,但仍趕不上社區負荷的節節攀高[13]。當下中國城市社區要想擺脫無限擴張的困境,可選的路徑無非兩條:一條是向政府提出訴求,不斷擴容以求減負;另一條是向周邊尋求伙伴,探索合作治理的新路。
二、城市治理新場景下的社區和物業
——在你們的日常管理中,除了母公司,你們在各自的樓盤以及本土發展過程當中,有沒有覺得誰是你們的伙伴?
——我覺得是社區,我們服務的都是同一群人。他們站在政府的角度,我們是企業的角度,但我們共同的目標都是讓老百姓滿意,我們遇到一些問題會和社區一起解決。
以上材料來自2020年8月筆者主持的《江蘇省“十四五”物業服務發展規劃》項目受江蘇省住房與城鄉建設廳的委托,筆者及團隊承擔了《江蘇省“十四五”物業服務發展規劃》項目,這也是江蘇省首個以物業服務發展為主題的省級規劃項目。課題組的調研覆蓋江蘇南京、蘇州、徐州、揚州和宜興等城市,被訪對象包括當地住建局、物業協會及當地物業企業相關負責人等,在此特別致謝江蘇省住建廳。中的一場南京調研的對話,被訪者是來自華潤物業、蘇寧物業和禹洲物業三家企業江蘇分公司的負責人。令筆者驚訝的是,三位物業企業管理者中有兩位認為社區已成為物業日常管理的伙伴。如果說這是剛剛一起攜手抗擊新冠疫情之后的心聲,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調研中我們發現,江蘇大部分物業企業自掏腰包,比2019年同期加大了近30%的運營成本來完成政府交辦的抗疫任務,而社區通常更多的是堅守無物業的小區。也就是說,2020年新冠疫情突如其來,物業和社區分兵把守、分工合作,在當時信息不完備、醫用物資奇缺且居民不完全理解的情形下共同守住了城市基層治理的最后一公里。那么物業以社區為伙伴的日常認知從何而起?其背后真正的邏輯是什么?反之,社區是否將物業視為伙伴,雙方之間是否有機會共同探討基于伙伴關系的基層合作治理模式?
為此,需要梳理一下改革開放后社區與物業一路走來所扮演的角色和主體關系。20世紀80年代初,深圳即誕生了全國第一個商品房住宅小區——深圳東湖麗苑,以及第一個物業管理企業——深圳市物業管理有限公司,隨后,1994年7月深圳市人大常委會頒布了全國首部地方性物業管理條例——《深圳經濟特區住宅區物業管理條例》[14]。但物業逐步在全國普及還是在1998年城市取消福利分房之后,這也是社區管理者出現居委會和物業兩家分野的起始。緊隨其后,與物業相伴相隨的業委會誕生,一度曾有社區、物業和業委會治理社區的“三駕馬車”之說。可是從筆者2009年、2014年和2018年持續進行的社區調研來看筆者于2009年、2014年和2018年在全國持續進行三輪社區治理問卷調查。前兩輪受教育部社科基金委托,面向北京、深圳、南京、沈陽和西寧五大城市;2018年受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除上述五大城市外,增加了上海、杭州、鄭州、無錫和揚州,共在十大城市發放5450份問卷,最終回收有效問卷5051份,有效回收率為92.7%。,業委會在三輪跨度十年的調查中從未獲得10%以上的社區管理聲望,也即社區幾乎都是由社區和物業兩大主體分而治之。三輪跟蹤調查中,在回應“誰是社區管理者”這一問題上,社區居委會獲得的認同率分別為38.9%(2009年)、29.9%(2014年)和474%(2018年),同期物業的這一比率分別為32.4%,49.9%和32.6%[13]。數據顯示,自1998年取消福利分房十年后,也即2009年,物業以市場化的方式獲得了近三分之一的社區治理權,而到了2014年,物業幾乎超過居委會,贏得近一半的社區治理陣地。但是,不到五年,居委會即從物業那里重拾部分治理權,社區聲望也隨之回升至近50%。其間,城市居民通過交納物業費以期待物業提供高質量服務,在一段時間里將心中的社區管理者角色指向物業,而物業從服務理念到服務能力未能較好地滿足居民期許,將自己從零構建起的聲望拱手相讓;而社區奮起直追,通過黨建引領、社區服務、社區建設等多輪頂層設計和基層深耕,重新找回社區主導者的地位。這一社區與物業相互角力的過程中,“井水不犯河水”的場景居多,而互通有無、合作共贏的案例并不常見。那么,是從何時起,又是因何緣由物業開始視社區為伙伴的呢?
近四十年來,物業作為市場主體,在小區里主要提供保潔、保安、綠化、工程維修和客戶服務等五大常規性服務。但隨著基層治理的不斷深化,加之城市居住空間以封閉式小區為主,民眾對物業在轄區范圍內承擔多種公共職責(包括應對鄰里矛盾、寵物滋擾、消防安全、私搭違建,以及車輛亂停亂放和業委會成立等公共問題)有了較高的期待。一方面,物業在工作人員素質普遍偏低和收費多年不漲的情況之下自覺不堪重負;另一方面,民眾認為,花錢請物業來管理小區,物業就應負起全責。雙方各執一詞,近年來因物業問題導致的糾紛已上升為基層治理中的焦點問題。筆者及團隊在南京棲霞區長期耕耘“掌上云社區”“掌上云社區”是由社區黨組織領導,協同居(村)委會、居(村)民、駐地企業和社會組織等多元主體,依托微信群、微信公眾號和小程序等,運用人工智能、大數據及云計算等現代信息技術,以服務居民為主的共建共治共享平臺。目前已實現對南京市棲霞區120個社區的全覆蓋,建立微信群1045個,入群人數近20萬人,占戶籍人口比例超過30%,基本實現每1戶常住家庭就有1名家庭成員入群。“掌上云社區”自2016年9月開始運營以來,通過“規模化戰略”(1.0版)、“智能化+大數據戰略”(2.0版)和“一體兩翼戰略”(3.0版),不斷升級優化和持續深耕,于2018年榮獲首屆“長三角城市治理最佳案例”,2019年榮獲首屆“中國城市治理創新獎”,2020年入選《中國改革年鑒:地方全面深化改革典型案例》。,2018年5月起每月通過大數據軟件(Python)分析來自“掌上云社區”的30多萬條居民在線溝通信息,由此形成的《棲霞月度大數據輿情分析報告》顯示,每月十大焦點問題中,物業服務問題幾乎一直雄踞榜首。由圖1一組來自2019年10月的大數據分析截圖可以看出:不僅當月“物業服務”位列“安居宜居”“環境治理”“市政公共”“公共安全”“社會服務”“和諧社區”“醫療衛生”“交通出行”和“公共教育”等焦點問題之首,而且從2019年1月至10月,在“掌上云社區”微信群的居民聊天信息中與物業相關的話題沖至最高,占比63.7%,具體涵蓋“物業管理及收支情況”“小區停車”“小區公共區域照明設施維護”“小區環境衛生”“噪音”“犬類管理”“小區門/門禁”“社區安全”“電梯維護”“房屋維護維修”“外來人/車管理”“電動車充電管理”“社區綠化”“亂扔垃圾/高空拋物”和“快遞管理”等不一而足。對于物業問題在基層治理中的持續升溫,不僅有來自百姓日常溝通的大數據佐證,其他相關行業數據也都有所反映:“上海市25萬案件,有5萬是物業管理的案件,估計還有很多是不給受理的,所以這個只有通過調解機制來解決”;“上海某區委副書記在大走訪過程中說,我們群眾反映最多的就是物業管理問題。我們現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最不能解決的、最要上交的也是物業管理問題。居委會干部60%以上的精力就是在做和物業管理相關的工作”。[15]而北京和深圳也分別通過人大最新修訂的《北京市物業管理條例》(2020年5月1日起實施)及《深圳經濟特區物業管理條例》(2020年3月1日起實施),以應對物業管理在城市治理中面臨的諸多相似困難和問題[16]。
與此同時,社區作為政府在基層治理最后一公里中的落地執行者,則面臨這樣的局面:在同一片區域作為市場主體的物業與居民時有紛爭,且有些沖突常常需要社區出面應對。2017年,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印發《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及時為社區合法化介入物業給出了頂層設計。《意見》明確提出要“改進社區物業服務管理。加強社區黨組織、社區居民委員會對業主委員會和物業服務企業的指導和監督”。各地在這一綱領指導下紛紛探索社區指導和監督物業的具體方略。深圳市強調“物業服務企業等在社區黨委領導下依法依規開展物業管理活動”,“街道辦事處協同社區負責調解物業管理糾紛,并配合住房和建設部門對物業管理活動進行監督管理”。[17]北京市在最新的物業條例中除了強調黨建引領外,還明確指出要將“物業管理納入社區治理體系,堅持黨委領導、政府主導、居民自治、多方參與、協商共建、科技支撐的工作格局。建立健全社區黨組織領導下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業主委員會或者物業管理委員會、業主、物業服務人等共同參與的治理架構”。[18]而杭州市面對2020年抗疫過程中突顯的基層應急治理問題,在《杭州市物業管理條例(修訂草案)》中還特別增設了“將物業服務納入相關突發事件應急處置工作體系,并建立物資和資金保障機制”的規定。[19]作為2020年初冬春之交抗疫最前沿的武漢市,因其率先在全國開展“紅色物業”建設,街道社區、業委會、物業企業“三方聯動、交叉任職”也已實行多年,為物業企業融入基層社會治理積累了大量的成功經驗,在2020年的抗疫戰斗中為筑牢小區安全堡壘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20]在各地社區嵌入物業的探索實踐中,看似社區被賦權并可以合法化地指導和監督物業,但實際上給超負荷運轉的社區再次加碼,不僅需要在人才隊伍建設上摸索“社工+物業”的可能性,還要在專業性和資源供給上讓物業能夠認同社區監管。事實上,大多數社區從領導到普通社工都沒有對深度介入物業工作做好充分準備,與物業建構伙伴關系也遠未提上議事日程。同樣,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對于物業單憑市場力量捉襟見肘、要融入基層社會治理體系、即將走上社會化之路的現實,絕大多數物業企業尚未有清晰的認知,更不用說在人力、財力、物力上有所儲備。物業與社區如何攜手建構伙伴關系并開啟合作治理之路,急需各方進行理論與實踐探討。
三、社區與物業的伙伴式合作治理機制探討
伴隨著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經濟社會發展進程,區別于西方城市化和城市更新的傳統路徑,中國城市基層治理經歷了行政化、社會化和市場化的錘煉,出現了社區與物業雙向聯動、比翼齊飛,業委會和社區社會組織多元參與、合作治理的新場景。一方面,社區居委會經歷了自身從單一行政主體主導社區治理,到物業這一市場化主體加入并分而治之,進而又通過黨建引領、強化“網絡+網格”的雙網治理重拾部分陣地的跌宕起伏的過程,也經歷了從有限社區到承接大政府下沉職責的無限拓展,除了自身的賦權賦能外,急需尋找合作伙伴來分憂分責,并攜手實現基層治理的合作共贏。另一方面,物業以市場化之名,搭上房地產迅猛發展的便車,在城市基層治理中不僅獲得了部分合法賦權,筆者的實證調查也發現,物業曾一度贏得近半數居民的認同。但隨著城市百姓公民意識的增強及對更高質量、更美好生活的向往,物業原有的服務能力和水準遠遠跟不上新場景下各方的期許。在這一背景下,物業開始尋求政府支持、融入基層社會治理體系,并習得公共性,最終走向半市場化和社會化成為其發展的必由之路。相比較業委會、業主代表大會、社區社會組織和駐區企事業單位等其他主體參與社區治理的投入程度及重要性,社區和物業在基層治理結構中越來越突顯的位置以及兩者互嵌共生的急迫程度,值得各方努力為其尋找伙伴式合作治理的路徑和機制。
(一)平等賦權及伙伴關系的建構
“賦權”一詞進入治理視野,通常是因為治理主體中的一方或多方權力感知偏低或需要外部重構,也就是說,社區治理中的賦權既來自主體感知也來自客觀建構。有學者將其區分為心理賦權和社區賦權。前者強調個體對所擁有的能力和資源的感知;后者指向獲得社區資源再分配、參與社區政治生活等[21],也指政府在公共服務供給決策中賦予本地社區以更大的參與權和影響力,其政策導向在于強調自治組織與社區部門在社會政策體系中的角色,促進政府與公民社會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10]。從合作治理的視角來推進建構社區與物業的伙伴關系,首先應強調來自雙方主客觀兼備的平等賦權。
從社區這一主體來看,2017年“兩辦”頒發的《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確實賦予其指導和監督物業企業的權力,但就目前社區所擁有的能力、資源及時間、空間而言,其對嵌入物業主觀上感知乏力,客觀上指導力和影響力不足。從物業這一端來看,單就2020年一年其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頻度和深度而言,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年。從年初的抗擊新冠疫情到年中的“文明城市”檢查,再到年尾的全國“七普”人口調查,物業主動或被動地與社區一起參與了這些公共事件,有些城市和地區短時間內呈現出物業與社區并肩作戰的場景:
疫情期間,我們物業公司都是全力配合社區的要求來工作的,因為是特殊時期,這一點是必須做到的。配口罩、消毒液這些物資只能由我們自己來想辦法,當時物資非常緊缺。對于小區內一些隔離人員,我們都是采取配送飯菜的辦法,由我們去社區領取食物,之后再配送到家門口,都是這樣的流程。
從社區治理的角度出發,物業應該要接受社區的監督和一定的領導,因為在疫情期間,社區傳達的工作內容都是從中央發出經由各級政府部門傳達下來的防控指令,此時物業公司應是責無旁貸承擔起社會責任,必須要百分百去執行這些指令。
除此之外,疫情期間我們與社區的配合主要體現在人力安排上,因為社區現有的正式工作人員數量其實不多,他們在疫情期間需要同時管轄好幾個小區,就會從我們這里借力。而“文明城市”要求清潔工作更加細致,我們就會配合社區對小區的一些死角地帶進行清理工作。
這些資料來自筆者主持的《江蘇省“十四五”物業服務發展規劃》項目的實地調研信息,反映了龍湖、蘇寧等物業公司當地負責人的心聲。不過,大型公共事件中的合作并不一定帶來常態下的攜手。物業企業認為,2020年其與社區的合作頻度確實達到了一個高點,這對其行業地位的提升及在政府和民眾心目中信任度的提升確實大有裨益;但是,這樣的合作關系仍停留在社區在政府威望下借助物業的人力及場所資源這一層面,而物業并未從政府那里獲得授權,甚至也很少獲得政府在網格治理、城市更新或社區營造等方面的服務購買,當然也就較難從配合社區走向與社區共擔職責、共同發展的合作道路。
任何關系都是建構起來的。一個行政主體、一個市場主體,面向基層治理的共同場域,若形成上下級關系,則違背市場規律;若形成并行關系,不僅會消耗過多的公共資源,也讓百姓無所適從。當前新場景下社區作為政府承上啟下的壓艙石已超負荷運轉,而物業雖常被詬病,卻是民眾不可或缺的市場供給,探索兩者各司其職、互嵌共生的合作伙伴關系才是共同的理性選擇。目前,對于這樣一種平等賦權的伙伴關系的建構,各方急需破題,或由基層先行先試來“摸著石頭過河”:(1)社區一方需在全科社工的基礎上探索“社工+物業”的可能性,這樣的社工不是要真正地去做物業工作,而是要熟知物業的專業服務常識,能有效應對物業矛盾和糾紛;(2)基層政府在進行精細化治理時可將一些與樓幢相關、與網格相關的崗位交由物業擔當,這樣既可以利用物業就近便利的職業屬性,也能讓物業承接政府下沉服務的購買;(3)物業在多元化、社會化的發展進程中,如若不能在服務理念、人員素質、管理水平上有所提升,則很難與社區形成對等合作關系;(4)社區治理中的業委會、社區社會組織和駐區單位等其他主體是否對社區與物業的伙伴關系樂見其成,而不是對其合作產生誤解,還有待兩者之間良性的互動模板來進行驗證。
(二)公共協商及合作共贏的可能
社區和物業之所以在城市發展進程中形成雙邊、雙軌運行的新場景,這與兩者邊發展邊應對不斷出現的新問題有關。社區在承接街道及各職能部門任務的過程中不斷擴大服務范圍,自上而下成為基層政府的壓艙石,但來自民眾自下而上的需求也在不斷加碼,社區常常自覺在人力、物力和財力方面嚴重不足。物業從不被看好的保潔、保安工作起步,現在要面對社區的美化、優化及民眾的購物、休閑、養老、交往及各類社會參與的訴求,也即要滿足“小社區、大社會”的承載,僅靠單體的市場化運作也無法應對。在同樣的地理空間,看似社區和物業各自應對的問題不盡相同,但近年來,除了大型公共事件需要兩者攜手合作之外,社區治理中需要兩者共同面對的問題交集也越來越多,例如小區業委會成立、物業更替、物業費漲價等。面對這些問題,漩渦中的百姓相對更信任社區這一方。但在社區僅被授予對物業的指導和監督權、專業能力及資源擁有量都有限的情形下,其與物業合作應對的唯一出口即是公共協商。
公共協商的核心要義便是多元主體放下成見、讓渡資源,通過聯合、持續磋商尋找問題的解決方略,并達成公共理性及合作共贏的目標。如果說平等賦權是合作治理的起始,那么公共協商即為合作治理的路徑。例如,對于成立業委會這一問題,除非小區居民大都無意成立或成立條件不夠,對社區和物業都是極大的考驗:雙方站在什么樣的立場,能否為此啟動協商程序,若共同協商,如何遴選業委會候選人,業委會成立后如何監管,諸如此類一系列的問題既考驗社區和物業的合作治理決心,更考驗多方公共協商的能力。目前,業委會成立難、運營難等問題的背后,除了居民自治能力的缺憾外,社區和物業的角色定位不準及合作協商的成效一般也是其重要癥結。
其實,基于伙伴關系的協商與基于契約關系的談判不同,后者的目標非常直接,即為雙方獲利,而前者的目標比較多元,讓協商保持程序正義、在協商中更多地顧及社區長遠公共利益、使協商結果能維護居民自治的初衷等都是對伙伴關系的維系和踐行。特別是近二十多年來,原本社區治理中各方期待的“三駕馬車”并行的場景,逐漸被社區與物業“兩輪驅動”所替代,最容易被忽略的是社區自治的愿景。借助協商的方式,將社區更多的自治力量包裹進來,并通過培育和孵化來建構社區社會,可能才是社區和物業合作共贏的理想未來。
(三)數字賦能及持續演化的未來
近年來,在城市基層治理中出現的另一新場景即為數字化和信息化的異軍突起。無論是社區還是物業,都在試圖搭建數字化平臺,加強各自所在領域的電子治理和在線治理,只是大部分信息化平臺并不向對方開放端口。如在雙方各自所建的APP、微信群、小程序或微信公眾號中,作為后臺管理者或群主的一方很難意識到要將另一方納入體系并探索合作治理。常態化的場景是:在社區信息化平臺中反映的物業問題由社工經線下渠道傳遞給物業,而在物業電子管理平臺中涉及的社區事宜,同樣也必須再轉向線下來進行溝通。對民眾而言,幾乎很少有信息化平臺既能面向社區,又能面向物業,或在同一平臺可實現多方在線協商,除非臨時建群。這一信息化的壁壘既來自雙方對平等賦權及伙伴關系的認知不足,也源于各自系統的供給主體(即政府和物業企業)在投入時對成本支出和平臺運行難度的考量。
從信息壁壘到數字賦能,其間還要越過幾道認知和行動的鴻溝。首先,信息化及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對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活的深度影響不可抯擋。社區與物業不僅需要各自順應這一數字化進程,還需擇機從同一地理空間上升至同一數字空間,即在同一信息化平臺上進行對話協商,并且這一平臺的端口需要盡可能地向本地居民開放。例如,在南京棲霞區的“掌上云社區”平臺上,社區是群主,居民、物業、社區社會組織和駐區單位均在其中,任何日常溝通和突發問題之下多方均同時在場,其中的黨建小程序、協商小程序、物業小程序、投票小程序和“不見面審批”系統等也都是同步向所有相關主體開放。其次,即便在認同互嵌共生的伙伴關系的情況下,社區和物業要開展合作,還有諸多能力短板需要補齊。例如,社區對物業各類專業運營常識的了解、對各類物業糾紛背后深層原因的分析,以及物業對基層社會治理的知識儲備、對企業社會化推進的路徑儲備等。對于這些能力短板,雙方如各自“背靠背”,單純依靠自身力量,則在短時間內很難補齊。對社區和物業的合作治理而言,數字賦能的真正含義在于,雙方被盡可能地納入一個數字平臺,日常在線各司其職,需要時雙方或多方在線協商,并且同一場域的百姓主體也都可見、可參與。這一共在的場景不單單可以節約溝通成本,更重要的是雙方有機會互相習得專業常識,共同謀求資源互補。最后,新場景下的數字賦能并非想象中那么簡單,它對于差異化的地域空間、年齡群體及知識結構,社區和物業所面對的政府、市場和社會的三角關系,以及一線的社工及物業工作人員而言,都是一種挑戰。不過可以預見的理想未來是,一旦社區和物業愿意攜手,雙方互通有無,并能在同一信息化平臺上為一方百姓服務,恪守伙伴關系和賦權賦能的理念及實踐方略,那么合作共贏即可期待。
新世紀20年代經濟社會發展和技術演化的新場景,折射在城市基層治理的結構中呈現出這樣的圖景:原本保持一定距離且各司其職的政府、市場和社會,在各自行政化、市場化和社會化的征程中,不約而同來到社區這一共同的線下地理空間和線上數字空間;其中,社區和物業率先在共同的場域中頻頻相遇、互動,在國家頂層設計和基層創新實踐的基礎上,一條“放下成見、攜手合作”的新路逐漸清晰,而基于伙伴關系、資源共享、持續信任和聯合行動等關鍵要素的合作治理模式也為雙方未來的合作共贏提供了理論支撐。但是,無論放眼全球,還是聚焦中國,合作治理從理論到實踐都還處于早期探索階段,中國城市基層治理中的社區和物業兩大主體若能盡早贏得平等賦權、公共協商、數字賦能的機會和平臺,那么城市基層合作治理的中國模板即有望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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