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感覺我們成了軍方和民眾之間矛盾的受害者。”電話中,魏炎的語氣充滿無奈。
這位在緬甸仰光萊達雅(Hlaingthaya)工業區經營了三年制衣廠的江蘇商人,在3月14日針對中資企業的打砸搶燒事件中,工廠遭到了嚴重破壞。大部分機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原定發往日本的一批庫存衣物也被汽油瓶點燃,付之一炬。
魏炎粗略地算了下損失,已經超過了200萬元人民幣。“三年掙的還沒虧的多。”
不過比起損失,魏炎更擔心人身安全。他與幾個中國員工,以及緬甸江蘇商會的朋友們躲進了仰光市內的國際酒店。這里外國人多,料想暴徒們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的遭遇不是個例,在中國駐緬甸大使館16日的通報中,此次打砸事件中,共有37家中資工廠受損,3名中國員工受傷,財產損失超過2.4億元人民幣。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三十多年來緬甸接受了大量來自中國的投資和援助。中國投資者在緬甸修基建,挖礦石,做生意,創就業,但卻換來了一部分當地人的誤會與仇視,其成因遠比國內民眾想象的復雜。
在近期的海外政治動蕩中,在地中企屢成攻擊對象,蒙受損失的例子在增多。當出海行至深水區,成為新常態的當下,中國企業在海外如何才能安全地賺錢?
南風窗記者是通過江蘇商會聯系到魏炎的。約訪前期并不順利,聯系斷了幾次,原因是緬甸近期陷入了全國范圍內的無限期“斷網”。
魏炎告訴記者,2月1日緬甸政府被軍方接管以來,緬甸已經歷過多輪“斷網”,但打砸事件后的斷網是為期最長的一次。“蜂窩網絡用不了了,Wi-Fi能用但連得斷斷續續,不是很穩定。”
因為通訊不佳,周圍的人都有些不安。“不光是中國人,緬甸人也焦慮,我看Facebook上全是言辭激烈的帖子,有呼吁游行示威,有號召公民抗命的,不少帖子都提到了中國,很多是不友好的,我看了就會不想再看了。”
最開始的時候,魏炎剛得到消息,還想著趕到廠房滅火。但實際趕到廠房周圍,看到群情激憤的暴徒們時,腦子里想的只有躲避。“猛地一下,我就想到了雅加達、盧旺達的事,只想趕緊離開。”談及14日當天,他依然心有余悸。
三年前來緬甸辦廠前,其實有人提醒過魏炎,說一些緬甸人其實并不是很喜歡中國企業。
1980年代后期,緬甸被不少國家與國際組織制裁多年,經濟陷入泥潭,逐漸封閉,中國是少數愿意進入緬甸的投資來源地。
這段時間,中國資本對緬甸的投資主要集中在自然資源開發,如林業、礦業和天然氣開采業等。而這些投資多數以國有大型企業和大型工程為主,需要得到緬甸政府的首肯和放行,這使得中國企業更愿意和政府打交道而非普通民眾。
而投資直接受惠的,也多是政府官員和利益相關者,部分民眾受惠并不多。
魏炎事先做過功課,開始沒當回事。他認為,自己來辦制衣廠的性質不一樣,惠及了當地人,自己要的是他們相對便宜的勞力,屬于雙贏。
但來了緬甸后,他才明白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簡單。
原來,中國投資者在部分緬甸當地人心中的印象是復雜的。除了政治因素之外,也和個別不法商家有關,他們賣的中國貨是假貨,以次充好,被媒體曝光,對中國企業在當地民眾心中的形象造成負面影響。
目前緬甸中資紡織服裝類企業總數超過300家,雇傭員工超過35萬,其中包括蘇美達、國泰、迪尚等大型紡織服裝類出口企業。
“來緬甸三年,我其實也冥冥中預料過類似事件的發生,尤其是今年軍方接管政府之后,國內的家人朋友更勸我早點回國。本打算今年6月關了廠子,現在看來還是晚了一步。”
三年恍如一夢,掙的錢都賠了。魏炎說,自己不想再回去了。
像魏炎這樣的制衣廠,在緬甸仰光的萊達雅工業區聚集著數十家。
根據緬甸中國紡織服裝協會2020年的統計,目前緬甸中資紡織服裝類企業總數超過300家,雇傭員工超過35萬,其中包括蘇美達、國泰、迪尚等大型紡織服裝類出口企業。
但由于部分私營企業并沒有在中國駐緬使館登記備案,真實的數字要比這個數字還多。紡織制衣行業現在是中國企業中種類最多的,占了緬甸中資企業的30%。
為何這么多中資企業涌入緬甸做衣服?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其極其廉價且充足的勞力。
緬甸人口5371萬(2018年),其中一個顯著特點是人口的年輕化,三分之二處于勞動年齡。緬甸最近一次的工資基準修訂是在三年前,每天工作8小時最低只需支付4800緬甸元,約合人民幣22元。這樣的人力成本,是中國紡織工人的五分之一以下。
此外,從緬甸出口到大部分地區也享有稅收優惠。緬甸享有美國、歐盟、日本給予的普惠制待遇,這也使得更多的中國商人愿意把企業搬到緬甸來。
但與越南、柬埔寨、孟加拉國紡織業所面臨的問題一樣,因產業鏈不完整,緬甸紡織服裝行業面料無法自給,對中國紗線和面料的需求巨大,本國的紡織業98%都是來料加工,加工制成后又幾乎100%的出口。
故相較于其他來緬甸投資的國家,地理距離近,產業鏈完整的中國有著明顯優勢。
在三十年間,中國資本對緬甸的投資中,風格發生過幾次的大的轉換。
1988年,蘇貌將軍在接替奈溫將軍的同時,接管了緬甸全國權力。西方對緬甸實行政治高壓和經濟制裁,緬甸被國際社會孤立,這時中國資本進入緬甸主要投資的是緬甸的木材、玉石和農產品。
緬甸是個自然資源極其豐富的國家,不乏石油、木材、煤、有色金屬、寶石、天然氣等資源。進入21世紀后,中國國有資本開始大規模進入緬甸的基礎設施領域和石油、天然氣領域,合作方案通常由中國國有企業實施。
這其中包括很多著名的項目,包括油氣類的中緬石油天然氣管道,水能類的撣邦塔桑大壩、克倫邦哈希水電站,礦產類的太公當鎳、萊比塘銅礦。
這些項目多是資金規模巨大的項目,一些中國企業往往與緬甸軍方直接談判促成,一些項目在動工時并未獲得當地居民理解,這在后來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如果項目的執行影響到了沿路居民的正常生活,這些中國企業往往就會被當成“替罪羊”。
2011年中緬密松水電站工程、萊比塘銅礦被緬政府叫停,2010年簽署的中緬高速鐵路計劃也于2014年擱淺。
連續受阻,也使得中國開始調整之前的投資風格。隨著緬甸2012年頒布《外國投資法》并制定成衣行業的投資細則,鼓勵外資服裝業發展,中國的服裝企業開始赴緬考察投資,形成了如今的投資風格。
如今除了成衣行業,通信網絡尤其是移動通信網絡和移動互聯網投資項目也逐漸成為中國企業關注的領域。目前,英威騰、華豐股份、創意信息都在緬甸有相關業務落地。
打砸事件后,產生去意的在緬中國商人不在少數。
這些人中,有的是遭遇此次襲擊直接受到損失的。有的是本就受到疫情沖擊,近期又收到海關人員罷工影響無法出貨的。但更多的人是擔憂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決定離開。
根據緬甸媒體的報道,負責萊達雅工業區的當地政府已承諾增派經歷,加強對中國企業的保護。但魏炎告訴記者,在現實環境中抗議者的數量要遠大于警方人數,警方也沒有辦法24小時駐扎保護。如果暴徒決意發動突然襲擊,企業仍然處于相當被動的位置。
此次參與打砸搶燒的暴徒身份,至今尚未完全掌握。因為自軍方掌控緬甸后,緬甸部分地區實質性地成為了“無政府地帶”。民盟議員組成了聯邦議會代表委員會,民眾內部也多發公民抗命等活動,形成了與軍方成立的國家管理委員會抗衡的局面。
同時也不排除有西方的一些勢力參與其中,企圖制造中國政府、中國人民與緬甸人民的對立,破壞中國在緬甸的民意基礎。
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許利平認為,暴徒中有的是普通的示威群眾,這些人敵視緬甸軍方,試圖通過攻擊中資企業,達成迫使中國向緬甸軍方施壓的目的。同時也不排除有西方的一些勢力參與其中,企圖制造中國政府、中國人民與緬甸人民的對立,破壞中國在緬甸的民意基礎。
去年由于邊境摩擦問題,印度曾出現過一波抵制中國產品的大規模運動。中國臺灣企業緯創在班加羅爾附近開設的iPhone工廠,也曾經歷了嚴重的打砸。
談及中國企業近年來在國際社會上的負面遭遇,更是繞不開美國對中興、華為、小米等科技創新型企業的單方面制裁和打擊。
近年來,中國企業出海之時,政治風險已經成為了需要最先考慮的重要因素。許利平認為,除卻政治風險,如何處理好與當地民眾之間的關系也是中國企業需要研究的課題。
拿緬甸來說,一些中國資本對緬甸的投資,受惠的多是政府而非普通民眾。之前建設水壩項目中,補貼給居民的搬遷費也存在被當地公務員截留的現象,這使得緬甸民眾對政府的不滿,往往會轉化為對部分中國資本的不滿。
而西方公司通過NGO等各種形式的活動,注重使緬甸基層百姓受益,重視給予民眾幫助和實際利益。在這一點上對于中國投資者有值得借鑒之處,或許我們也能夠多提供一些教育、醫療等方面的幫助。
一些與當地關系融洽的外企,往往都有自己的公關關系部門,其中多配備了精通當地語言和民情的員工,這些員工可以在企業推進新項目之時,收集材料提供給當地媒體,讓民眾更多地去了解該項目,而非只是一味地和當地政府聯系。
在風險控制上,不少中企往往希望一步到位,迅速形成規模效益,最大性價比地獲得利益。但這種做法也往往使得風險極速上升,甚至不可控。
總之,出海投資對一些中國企業來說,還是一門沒有修完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