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華
依叔本華之見,悲劇的三種以最后一種為最甚,這其中沒有極惡之人,也不存在盲目奇詭的命運,而是人所處的位置與關系所致。在小說《丑》中,除了男主左臉的傷疤,看起來只能是再平常不過的發生在青春時期的故事,還遠遠未構成一場盛大的悲劇,但當“我”明知無望,卻或許抱有一絲期待,或許為了成就對方的小說寫作,選擇對那個可愛的姑娘告白那一刻,這場青春突然到達了一種輝煌的慘烈,而那燃燒的誘惑和勇氣又伴隨著一意孤行,最終也將釀作被他者反復品鑒的已知之酒。
反抗是青春最誘人的底色,《丑》就源于一個執意顛覆大眾共識的目標:顛覆美的霸權。梅美琳是一個情緒熱烈的人物,她好像擁有無限的蕩平不平等的勇氣,而有意與“我”結識同樣出于這樣一個反抗式的原因。她的音調激情和高昂,充滿確定,而要挑戰美的霸權的言語更有別于日常,仿佛未經世事卻自認飽經滄桑,想要為社會下結論,帶有學院風和“理論”氣,又像是還未經受挫折,帶著孩童的稚氣和自信,但當她真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當這一句也許會被反駁、被嘲笑和被輕視的偏執的語句出于青春之口時,卻顯得可以被寬容,而且理所當然。
當然,青春的形態是多樣的,不同的成長經歷和外在條件也塑造了另一位不同的主角——“我”。但年少的反抗總是相似的。“我”與梅美琳在外貌與行為處事上乍看截然相反,這位青年左臉毀容,對待事物的態度似乎平和許多,看到梅美琳惡心于鳥肚子里的蠕蟲時,他甚至笑了出來,并建議將其用作寫作素材。他許多時候更像是一位掙扎的先知,能夠洞悉在遭遇美之后,丑的尷尬處境。但是,當看似坦然和平等的目光降臨在他的身上時,在某幾個瞬間,他還是沖動地給予了反饋。不僅如此,他的反抗發生在更早的時候,二年級的他就已經學會了用無休止的哈哈大笑來沖擊大人們對于外貌的偏見。在面對取笑時,“每次他們笑,我也會笑,他們繼續笑,我就笑得更大聲,直到他們不笑,開始哭,開始從我身邊逃跑,跑去找老師告狀。” 成長總圍繞著與周圍一切事物的抗衡,那些堅定而充滿激情的青春話語,總是令發言者蕩氣回腸,而自認為與龐然的力量作殊死拼搏的想象,則會獲得與眾不同的自我指認。
然而,復合的生命形態與單向度選擇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很多時候,青春的反抗是單向的,常常像《丑》中的故事一般以失敗告終。而實際上,這場失敗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相互對立的矛盾構成了同一事物的復雜整體,具有天生的同一性和互補性,美與丑就像是兩極,它們糾纏在《丑》中,且一開始就已經交代得很清楚:鳥兒的白色的絨毛,修長的尾羽,另一面則肚子空洞,蠕蟲蜷縮其中,在陰暗中爭奪腐肉;梅美琳小巧玲瓏,眉清目秀,櫻桃紅唇,第一次見面就發出那兩個音節的粗口;“我”左臉盤踞著“放射狀”的傷疤,右臉正常還有些好看……梅美琳對蠕蟲的第一反應早已昭示了她這場宏愿注定的失敗,而她對于鳥與人丑陋一面態度的不同,既在于丑陋的程度,亦在于為了達到寫作目的之意志。對于一種側面的拒絕就意味著對整體的偏見,如果這項拒絕還與長久以來形成的大眾認知背道而馳,更注定是艱難的。
從心理和生理上來說,絕大部分人們會在二至三歲時,經歷第一反抗期,并且,他們還會在十幾年后迎來第二輪反抗期,這便是所謂的青春期叛逆。它是一種與年齡相關的,出于爭奪生存權利的本能行為,但這種反抗的本能在內容上卻時常違背生命本能和社會本能,這也是矛盾所在。
當人們發現被無法掌控的力量支配時,對命運的惶惑促使他們迫不及待要進入另一個階段,想方設法去獲得獨特來驗證自我,有效的方式就是反叛,而與反叛相悖的寬容則由距離造就。對丑的坦蕩和直視,隱藏了不為他人甚至自己所察覺的遠距離和高姿態。神靈慈悲,因為拒絕將凡人納為同類,這種注視實際上有時候悖于本能,也有悖于世俗,但許多人在青春的時節,總會本能地選擇躁動反叛,而為了顯示與世俗的背離,他們在另一方面卻又會居高臨下地忽視一些其他的本能。梅美琳需要對抗的不是別的事物,而是經過被各種觀念灌輸后形成的自發的社會本能,對于她來說,那就是對美的偏愛,所以,她會發自內心對蠕蟲厭惡,不接受一個丑陋的人作為愛情的另一半,也因此,她的反抗從一開始就注定夭折。
對于“我”來說,喜歡上梅美琳并為她的寫作進行無望的告白可以看作是奉獻,而“我”也自知,在此以后,“我們”的關系將更快速地破裂,這無異于一場悲劇;對于梅美琳來說,小說成稿最終與初衷背離,而她也不得不被卷入、沉淪于美的霸權。對于她本身來說,是否有對沒有堅持從前那天真的執拗而遺憾,亦或是否欣慰于心智和審美的“成熟”,這些都不得而知了。但我們作為旁觀者所能夠感受到的,總夾雜著一些莫名的哀傷和恐懼。但青春之所以如此吸引人,也不正是那令人扼腕的偏執的自信和意氣嗎?
正如加繆將創作的沖動歸于反抗哲學,反抗總是令人產生沖動的驚詫,當它逃脫年齡的專屬,更與藝術產生機制微妙的契合的吸引力。而人們總是愿意反抗世界,卻又拒絕擺脫。梅美琳與“我”就像是青春存在的兩個鏡像。一個躊躇滿志、慷慨激昂,充滿野心,要顛覆整個世界的共識,想贏得個人偏執的勝利。而另一個則過早遭遇了傷害,經受嘲笑,自主進化出一套防御機制,從一開始懵懂時的比別人更大聲的哈哈大笑,到發現自己格格不入時的沉默。青春從反叛、失落,到妥協、拋棄、歸于傳統,它昭示了那些漂浮的如何落在地上,神性和赤子消失,成熟的“人性”接踵而來。那青春又是如何逝去,反叛的野望和遠大的預設在早已被規訓的生命中一步步走入傳統,并主動向公共認知靠攏。而這看似為一場悲劇的原因,大概是避無可避地與當初的自己漸行漸遠,并且義無反顧地走向對立面吧。他們終將嘆息,為曾經反抗過無法反抗的事物。而這也正是命運令人無奈,卻又最致命的迷人之處。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