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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少年之黃金年代

2021-04-12 00:00:00趙柏田
散文海外版 2021年7期

我清楚地記得這個老縣城那沉悶的年代,記得它緩慢的爬行,它深重的土氣和異常的安寧——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初的幾個年頭,這個被滬甬鐵路橫穿而過的小城還在滿街的牛糞味中做著農業時代的殘夢。我清楚地記得它沿街的點心鋪里絳紫色的長凳和桌子,蒸籠揭開時騰起的白霧,就著油條喝豆漿的一張張油光光的臉孔。我還記得江邊的菜市場嘈雜的市聲。一長串衣著臃腫的人,排著長隊從船上卸大白菜,一群孩子在江邊撿菜葉子(冬天也赤著腳)。一條青石板砌成的比盲腸長不了多少的直街,旁邊的街弄集聚著鐵器店、理發店、包子鋪、大糕店、葦席店、明器店、漁具店、紐扣店、南貨店、草帽店等數十家店鋪。從民國三年(1914)就矗立在那兒的縣政府的門樓,中間懸著一塊“文獻名邦”的匾。不遠處的石拱橋上,每天清早總有縣越劇團的人在吊嗓子。咿咿咿——哦哦哦——咿咿咿。那時候,全縣的人都叫得出這些角兒的名字。土黃色外墻的小火車站,窄窄的候車大廳里,漆色剝蝕的長木椅上坐著些表情漠然的人。墻上一只大鐘,長年累月咔嚓咔嚓走動,像一個老人遲緩的腳步。喇叭里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報車次,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在空落落的大廳里回響,誰也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么……印象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是由這些支離破碎的畫面疊加拼裝成的。它們靜靜的殘缺,病態的富足,在記憶的光照下成了一座頹敗的舊建筑。

女人們的上衣和裙子的顏色都很艷。大紅、大綠、檸檬黃,也不講究什么上下的搭配。該寬的窄了,該繃緊的地方又松松垮垮。還有“蝙蝠衫”,手垂下來時腋下掛著一大片皺褶,張開來像《侏羅紀公園》里翼龍的蹼。遠看滿大街都是史前動物。頭發一式燙得卷卷的,圓臉長臉的都是這種發式。男士們呢,最時髦的上衣就是花襯衣或加一件藏青色的開司米背心。我十六歲那年就達到了這個時代的最高時尚水平,我有三件花襯衫,大花的,碎花的和格子的。

城不大,毗鄰著鐵路的縣一中,已經算是城西地帶了,再往西就沒有房子了,全是水稻田,還有縱橫交錯的河道。從高處看(海拔50米的龍泉山是這個城的制高點)就像一張閃光的蛛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每年11月光景,滿街梧桐樹落盡了葉,縣政府的秋季物品交流大會也就開張了。那時物資緊缺,所以交流會對全縣的民生很重要。標語早就掛出來了,紅紅綠綠的,賽似過節。城中的幾條主要街道上搭起了一長排的簡易棚子,擺著大宗的農機具、鐵器,服裝、皮箱、竹木器、漆器、鍋、盆、碗、鏟一應日常生活用具。國有的、大集體的、社隊辦廠的,各個廠家都有自己的攤位,管攤位的也不吆喝,拉長著臉,只有人到了跟前才搭講幾句。這么多的物品刺激著眼球和神經,所以也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冷淡。“秋交會”(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簡稱)后,留下滿街的標語和半尺高的包裝紙,風吹雨打,全褪了色,像一張戲子的臉,說不出的凄惶。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前夜,整個城像一個集群而居的大村莊,在雞鳴狗吠中繼續著農耕社會茍延殘喘的夢。布衣素食,生活至味,日常所需,自給自足。尋常日子里幾乎用不著跟商品打交道——商品,只有在類似“秋交會”這樣的場合才讓人意識到它的存在。除了在街巷間“突突突”冒著黑煙如水牛般橫沖直撞的拖拉機和縣政府的幾輛車屁股上掛著個大輪胎的吉普車,整個城都在慢悠悠地爬行。

在一張拍攝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舊照片上,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我天天行走的街道、拱橋、馬路和翹著飛檐的鐘鼓樓,還有一家那時叫“宏濟堂”后來叫“健民”的藥店。在這張已然泛黃的照片上,我發現,占據畫面中心的合影人(這些官員和士紳都是當時這座城里的顯要人物)的表情也很熟悉,一樣的知足和隱忍。有一瞬間,我驚悚地以為我面對的是一座消失了時間的城。這里的人和事永遠不會消亡。他們在不斷重復。太陽底下都是影子和影子的影子。這一切不斷增值、重疊,像一個鏡中世界。人們不再知道是生活在現世還是在往事中,不知道迎面相逢的是一個熟人還是一個幽靈……

幾年后,這個以農業、輕紡、塑料、來料加工業為經濟支柱的縣城升級成了市。盡管這個“市”的前面還要加一個帶括號的“縣級”,地方政府還是迅速認識到了精神文明的重要,城市總要有城市的模樣吧?城里人的生活總要有城里人的樣子吧?于是以政府公告的形式出臺了“六不”“五要”“四規范”“三突出”。于是風光一時的拖拉機再也不能跑進城來撒野了。于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市長們面對攝像機鏡頭再也不能像公社書記一樣拍桌子了(在漂亮的女主持人面前他們拘謹得像小學生一般)。就像一個剛發達起來的人急于掩飾以前的窮相,一夜之間,滿大街的廣告牌都用“市”蓋住了“縣”字。

撤縣設市一年后,城郊幾個村的數萬畝水稻田全都改種大棚蔬菜。我父親,一個在城鄉接合部的農田里水牛般蹚了大半輩子的稻農,不得不改變他頑固堅持了大半生的勞作方式,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從頭學起:開渠引水,改變田間結構,像參加掃盲班一樣參加“蔬辦”組織的大膜育秧、間種套種技術,去農技站購買優質或不那么優質的化肥,并像一個煉金術士一樣成天窩在屋子里研究各種農藥的成分配比。而我母親,一個長年在鍋盆碗筷中轉悠的家庭主婦,則被驅趕到菜市場去守一個僅容轉身的菜攤。問題是,父親侍弄瓜果蔬菜遠沒有他種水稻那樣得心應手,常常是菜價高時他的番茄、豇豆、南瓜還在地里長個兒,到可以收來上市了,卻不得不賤賣。家庭戰爭由此爆發。一個怨一個種不好,一個怨另一個賣不動,因口角齟齬而慪氣,而罵罵咧咧,空氣中濃烈的火藥味像是隨時要爆炸開來。

后來,栽種技術這一關算是過了,忽然又傳出消息,新一輪的城市規劃將把城西的蔬菜地全都用作房地產開發和拆遷戶安置。無地可種的父親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順眼。我不無悲哀地看著他迅速老去。接下來的日子里,他養過鴨子、蚯蚓、兔子和豬崽,可最后都蝕本了。如果投下去三千元,收上來還是三千元,他就覺得賺了,像一個老小孩一樣可以高興好半天。后來他對母親說:想通了,生來是摸土坷垃的命,干什么都不踏實,還是種蔬菜吧。自己沒有了地,就向鄰村去租,十里外的榆嘉橋村和韓村,很多男人都出外做木工、泥水工,地都拋了荒,父親以每畝八百租了四畝。于是母親又成了一個菜婆子。因為那塊地薄,出產少,她還要每天凌晨三點鐘起床到位于縣城西北角的廟弄蔬菜批發市場排長隊,然后回到家把批發來的蔬菜按成色的好壞分揀,在批發價和零售價之間賺取一點差價。屋子里成天都是腐爛的土豆、茄子、菜葉和咸菜缸令人作嘔的氣味,這氣味浮載著生活,滑向我們不知道的未來。

這日子,像潛入了深水,前面沒有一絲的光亮。縣城東廂醬園街88號那間七平方米的小屋成了我逃避的一個去處。那時,我已是縣城里這所舊稱“東風”的學校的一個專職體育教師。

對于我能毫無懸念地留在縣城,而不必去鄉村學校,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是我父親動用關系,把校長給擺平了。但說實在的,我父親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見過的最大的干部就是村里的支書,他哪里有能力為他的兒子爭取到屈指可數的留城名額。讓我留在城里的,是因為老校長貓在樓上,偷偷聽了一堂我上的體育課,并親眼看到我在樹蔭下的跑道上為孩子們打了一套張牙舞爪的南拳。

老校長是有私心的,他的私心就是他要的這個體育教師得是會打拳的,最好能夠獨立帶起一支武術隊。那時電影《少林寺》刮起的尚武風還在勁吹,每天早晚,縣城的燈光球場、龍泉山到處都是站樁吐納的人群。《少林寺》里有個狠角色叫“禿鷹”的,光頭,細眼,一手鷹爪功端得厲害無比,出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就是從這所學校畢業進了省體工大隊的。那時候辦學要講特色,老校長把武術辦成本校特色,于是我這個練過幾年三腳貓功夫的應屆畢業生就撞上了他槍口。

我獻給老校長的第一份禮,是在暑假參加地區青運會的少年組武術比賽(因差兩個月到十八周歲,算是最大齡的選手),拿回了一個長拳銀獎和一個棍術第三名。這件事在縣城很快傳開了,那些練家子不知怎的打聽到我住在醬園街,紛紛找我來切磋。他們中有自稱精武門的,有練大小洪拳的,還有一個中醫院的氣功師,長得像白面書生,打起架來瘋魔得不要命。

外面世界轟轟烈烈地行進中,我的二十歲也在懵懵懂懂中登場了。我的工作是帶孩子們出操、練拳,去龍泉山的石階跑步。余下來的時間,要么是和隔墻一所中學的男孩子們一起打籃球,要么是站樁劈磚,拿槍使棒,赤裸著上身,對著操場邊上的一棵大樹摔打出啪啪的響聲。我的旋風腿踢得又高又飄,可以單腳落地扎得穩穩的,再接連打十個旋子不喘一絲兒粗氣。

做體育教師除了不用站講臺,還有一個很讓別的老師眼紅的福利——每年可以發一套教練服。這種腈綸面料、大色塊的教練服,穿出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街頭絕對很拉風。我穿著這樣的教練服去工人文化宮參加詩歌活動,和畫畫的小女生搭訕。我想戀愛,可是我不知道找什么樣的姑娘去戀愛。一個校辦工廠的穿紅衣服的小女工每天傍晚總站在窗口看我在操場上練拳。終于我們有了第一次約會,牽著手走了大半夜,從城東一直走到城西的鐵路邊。我都沒有吻過她,只是牽了幾回手,老校長就找我談話了。后來她只敢遠遠地看我了,而我也沒有再去找過她。

我最初的寫作,就是在那個七平方米小屋,在這個古稱“句余”的縣城開始了。如果爬上高處,比如自來水廠的水塔,可以看到,一條從鄰縣上虞來的河穿過縣城,把它分成南北兩片。我的老家菱池村在城南郊外。那里屬于城鄉接合部,一條砂石路面的馬路把縣城和郊外分隔開。從我老家的村子到城里,還隔著一片幾百米的田野。這場景,很像我后來讀到的艾麗斯·門羅那些以小鎮為背景的陰郁小說的故事發生地。

一個城鄉接合部出生并長大的孩子,要比別的地方的孩子更早體驗到,這個世界從他一落地開始就是人為地分成兩種,城里人和鄉下人。這種不一樣如同烙印,輕易不得改變。從十六歲開始,我就一直在逃離,逃離父母,逃離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從村莊到縣城不過五百米路,但要走完它卻得耗上好多年,還要經過考學、分配等一個個環節。1987年夏天,我終于有了縣城的一個戶口,有了平生第一份工作。對父親來說,這是我的成年禮。他說你現在開始是國家的人了。他推著一輛手拉車,去糧站繳掉了我的最后一份公糧,然后他送給我第一件禮物,一輛28寸的永久牌自行車。

我騎著這輛鋼圈锃亮的自行車,跑遍了縣城的每一條街巷。城東廂的醬園街附近,那里有一大片明清式樣的老房子,小巷逼仄,兩邊都是店鋪。東朝街、三觀堂、工人路、高階沿路……每天早晨和黃昏,我騎著車子,按動著輕快的鈴聲,風鼓動我的衣衫,那感覺就像騎在一匹奔跑的白馬上。

小說出師不利,我轉而開始了寫詩。我狂熱地迷上了那種分行的句子。我覺得,那種如波浪一般層層疊疊的句子,呼應著的就是我的呼吸,我內心里的節奏。我對著大雨朗誦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我像歐洲未來派詩人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自動寫作”,任由夢囈般的句子把我帶走。我還把詩歌習作抄在一頁頁白紙上,貼滿了宿舍的整面墻。在縣城里我也開始有了一些同道。

最初,我記得是1988年端午節后,我接到通知,去工人文化宮參加一個詩歌座談會。那是文化宮二樓的一間小屋,樓下的溜冰場里滿是沙啦沙啦的嘈雜聲,我和一些同樣年輕的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在高分貝的噪聲中相互介紹和認識。初見面時,我們的神情是驚訝的,欣喜的,又有著小小的不安和羞怯。我從來沒有想到,在縣城里,竟然還有和我一樣愛夢幻的人,耽于句子魔法的人。

我真的是被這種魔法給蠱惑了。我不再到處游走,我的夜晚全都交給了圖書館,交給了我新結識的這幫朋友。我和這些新結識的朋友在鐵路邊、倉庫里、宿舍里徹夜談論詩歌。我覺得詩歌就是那種血液里不安分的東西,就是那種把我們大家都團結起來的東西。

我們常常爭論,彼此毫不留情地抨擊對方的詩作,這使我們剛剛開始的友誼時常面臨危機,更使我們脆弱的自尊心一次次飽受打擊。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就是這樣相互需要著,把對方視作自己的影子一般需要著,即使今天飽受嘲笑和奚落,明天還是要在一起。后來我慢慢明白了,跟別人爭論只會產生唾沫,詩只能產生于跟自己的爭論,我就慢慢學會了沉默。

我們成立了一個詩社,是縣城里第一個現代詩的社團。社員里有鄉村代課教師、退伍軍人、電大學生、鄉鎮企業供銷員。我們沒有去加入詩壇的主義和流派大展,那些江湖上的武林大會,騙子太多了,我們就自己鬧著玩。我們還辦起了油印詩歌刊物。印刷和裝訂是在高階沿路一個朋友家里,記得有一夜,裝訂好詩集已經很晚了,我們在月色下沿著墻根走,那心情就像剛剛印刷了革命傳單一樣激動。

我曾經和一個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詩友坐在他單位宿舍的門口,談了大半天詩歌。當我們沉默下來時,我注意到,經過的醫生和病人都在盯著我們看。還有一個在鄉鎮企業跑供銷的詩友,總是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渾身汗臭地突然殺奔過來。他是在外省跑供銷回來的途中,經過縣城,找上門來借宿的。幸好他不會向我推銷他的電纜和插座。

黎飛無疑是我們中間寫得最好的,他那時候是農機局油脂倉庫的一名倉庫保管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已經在詩歌江湖小有名聲,《詩歌報》用整整半個版面發表了他的組詩。那組詩發表的當天,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跑遍全城,把消息告遍了每個朋友。我記得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和黎飛在鐵路邊坐了整整半夜。一列列綠皮火車和裝著貨物的敞篷火車打著雪亮的前燈,從我們旁邊經過,掠起巨大的氣流。黎飛就著昏暗的路燈,讀了我帶去的一卷攥得皺巴巴的詩稿,他肯定地指出,我身上有著寫詩的天賦。這樣的話從一個已經成名的詩人的嘴里說出,讓我感到了巨大的幸福。他的話如火車前燈一樣犁開了眼前的黑暗,讓我震驚而激動,我連說話都打起了結巴。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們只知道,內心里有一個夢,很大的夢,只有虛無的文字世界可以承載。于是我們拼了命似的寫,沒處發表也寫。寫完了,如同一場長長的傾訴結束后的疲憊,一段時間的平臺期后,又周而復始。

他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又回頭秘密地寫起了小說。我不敢說我在寫小說。我覺得這是一樁比寫詩更私密的行為,如果多一個人知道,就會讓我多一份羞恥感。那時候我經常聽人說起一個叫曉傅的寫小說的,二十來歲,住在工人路附近,去魯院讀書時和余華同班,他的小說已經發表在了《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我遠遠地見過他一面,只記得他腦袋碩大,黑瘦的臉,眼神憂郁,煙抽得特別兇。但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1991年前后,他患尿毒癥死了。我記得余華寫過一篇文章紀念他。余華說,整個世界都在生長,在上升,而我的朋友曉傅死了。

1988年初夏的一個晚上,在工人文化宮二樓的一間小會議室里,詩人黎飛夾著一支煙吞吐自如的模樣是多么光彩灼灼。我現在回想,那絕對是黎飛一生中的高光時刻。

那次詩歌講座,我和四十余位做著詩人夢的年輕人一起坐在下面聽黎詩人講課。樓下的滑冰場上,冰鞋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的嘶叫。突然停電了,會議室里一陣驚奇的“咦”聲,卻沒有一個人走開。黎飛的煙屁股像螢火蟲一樣在講臺的位置上一亮一熄,他說,我們就黑燈暗火說黑話吧。

黎飛做保管員的那家倉庫也在醬園街,與我的學校只隔了一條街。當我剛得知這消息時幾乎感到了一陣幸福的暈眩。詩人就和我住在鄰近的一條街上,而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那次講座后,我去找黎飛。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剛下過一場雨,滿街的梧桐樹葉還是濕漉漉的。為了表示我的誠意,去見黎飛時從不抽煙的我特地去買了一包煙帶上。黎飛在講臺上的吞云吐霧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沒有想到黎飛的煙癮是如此之大!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一支煙停留在他的指頭上燃燒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鐘。他吸煙的時候,表情是惡狠狠的,兩頰用力吸緊,更顯得形銷骨立。將近兩個小時,桌前的煙缸里已經盛滿了煙的尸體。他不僅抽光了自己的半包煙,連我帶去的也抽得一支不剩。他是那么的瘦,我很快想到了一個比喻——瘦得像一支鋼筆,這么瘦的人簡直就是為了寫詩才來到這個世上的。我無端地為自己將近八十公斤的體重慚愧起來,這粗俗的身體,這要命的胃口,繆斯女神昏了頭才會找上門來!可是回來的路上聞著街邊小吃攤嗞啦嗞啦炒菜的香氣,我的肚子又不爭氣地叫喚起來。

這次會面是令人沮喪的。我多么希望能從黎飛那里得到幾句夸獎以作前進的動力,可是沒有。黎飛像數小額人民幣一樣翻看了我帶去的一沓詩稿后,并沒有如意料中一般高聲贊美我的天分。他問我看什么書。我說我在看艾青和李清照。他叫了起來,現在哪個蠢貨還看這個啊!然后他的嘴里飛快地跳出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字,看過艾略特嗎,看過狄蘭·托馬斯嗎,看過博爾赫斯嗎,看過奧頓、阿胥伯雷、阿萊克桑德雷嗎?

我不無傷心地想到,要走進我們時代最精英的人群——詩人的隊伍——我還得翻過好幾重大山,而我像《水滸傳》里的矮腳虎王英一般肥墩墩的身子,是橫亙在詩歌道路上的第一個障礙。有誰見過胖詩人的,李白胖嗎?杜甫胖嗎?普希金胖嗎?我學著黎飛拼命抽煙。我開始學會熬夜。我還從新華書店多年的庫存中找出來一大摞各式各樣的詩集,從《唐詩鑒賞大全》《李商隱全集》到最新的《朦朧詩集》《五人詩選》。我有多愛舒婷,多愛北島啊。我還給一個護士出身的女詩人寫去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我買了兩本硬面的筆記本,每天晚上去圖書館閱覽室抄詩。阿胥伯雷說,霜像鏡子一樣跌落,這樣的句子幾乎讓我昏倒。那些日子,碰到的人都會說我的臉色發黃像咸菜缸里的石頭。兩個月過去了,我稱了一下體重,整整瘦下去了十多斤!我不無欣喜地認為,自己在偉大的中國詩歌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不久,縣城里有一個叫“風鈴”的詩歌小組找上了我們。黎飛通知我們,見面的地點在工人文化宮。見了才知道,來的清一色全是女孩子。會議室的長桌兩邊,她們坐一排,我們坐一排,像一場嚴肅的商務談判。那真是個黃金時代,空氣潔凈,人民高尚,路上隨便找個女孩子,她都會給你背席慕蓉的《七里香》或者艾米莉·狄金森的《知更鳥》。一個那時候明星式的詩人后來跟我說,抱都抱不過來。

會談中,我注意到坐在我邊上一個叫朱小芹的女孩,長披肩的頭發,笑起來有兩顆好笑的虎牙。介紹中說她是吸塵器廠的打字員。她告訴我,自己并不是“風鈴”小組的,是聽說這一活動特地請假趕來的。我把自認為最得意的一首詩交給她去打印,其實也無非是一個拙劣的接近她的借口。她交還我的時候還自作主張配上了一幅復印上去的俄羅斯風景畫。就是這幅畫使我在一個不眠的夜里為她一口氣寫了七首詩。但當我端端正正抄好交給她的時候把她嚇哭了。她罵我流氓,這么難聽的話也敢寫進詩里去。我重讀了一遍,里面最火熱的也就是一句“你的乳房里有大海的轟鳴”。我當然沒有見過她的乳房,我這么寫也無非是大膽合理的想象。總而言之,是沒有一點低級趣味在里面的。我鼓起勇氣去找她,她死活不開門,我離開時,她把我送她的詩稿天女散花一樣從陽臺撒下來。詩歌小組編印油印集子時,我把這些詩全收了進去,取了個題目叫《七首絕望的情歌和一支愛的挽歌》。天哪,我都覺得自己快趕上巴勃羅·聶魯達了。

愛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我懷揣著最新炮制的幾首詩去找黎飛。農機局的倉庫很靜,天井里落著幾只肥肥的麻雀,見人進來也不飛走。喊了半天,黎飛才把門拉開了一條縫,我一眼看見房間里有一個女孩的側影,她正坐在床邊嗑瓜子。黎飛瘦瘦的身子擋在我面前,一點也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連客氣一下都沒有。我把詩稿交給他,他像揉一團草紙一樣塞進了褲兜。

冬天,黎飛結婚了。新娘就是我見過的那個姑娘,肉聯廠的。結了婚的黎飛很快就胖了起來,煙也不抽得那么狠了。等他去南方度完蜜月回來,碰在一起了遞煙給他,他的神情就像看到了毒藥,連連擺著手說,戒了,戒了。黎飛后來販賣起了服裝,把詩也戒了。他那些人造革的皮衣賣不出去,和幾大箱舊書一起,全都送到了我醬園街的房間里。

1994年春天,我離開帶了六年的運動隊,到縣城北濱江路的文化館上班。我之所以去了那里,是因為聽信余華說的,文化館養閑人。

要交代一聲的是,到我離開,我已經攢下了六套教練服。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機會穿它們。我的體育生涯結束了,一同逝去的還有再也不會返回的黃金年代。只有在夢里,我還會像年輕的馬駒一樣,在跑道上迎著太陽奔跑。以致看到孩子們在身邊奔跑,我的腳步還會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跟著他們跑動,并迅疾地出拳拍掌,擊打著迎面而來的空氣。

再過幾年,我離開了縣城。一個詩歌年代已經回落,我那些同路人一個一個都消失了。從BBS剪貼板到博客空間,甚至虛擬的世界里也沒有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如同失蹤了,取代他們的是一批陌生的名字。漸漸地,生活中也不再有他們的音信。這些推銷員,這些倉庫保管員、醫生和代課教師,他們失蹤了,但我知道,我們曾有過一個共同的、秘密的身份:詩人。時世再怎么艱難,他們還會繼續做夢。

(選自2021年第4期《廣州文藝》)

原刊責編" 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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