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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完成,雪芹最后的夢

2021-04-12 00:00:00李敬澤
散文海外版 2021年12期

大荒山在何方?青埂峰在哪兒?無稽崖在哪兒?崖下那一塊補天所遺之石有多大?多么高多么寬的一塊石載得下七十萬、八十萬、一百萬字?

——皆為愚蠢的問題。不會有人真的相信《紅樓夢》是創生于一塊石頭。石頭里能蹦出猴子,石頭上不長小說。但曹雪芹不管你信不信,《圣經》記創世,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是神的自我顯現自言自語,至于這話是誰聽見是誰記下,你問神去。膽大包天,無中生有,曹雪芹循環虛設的天才恍如創世。在《紅樓夢》的世界內部,石上這部書并非出自外在的作者之手,石頭就是本源是主體,《石頭記》是石頭之“我”的自敘、自寫、自成一世界。

現代小說的根基正在于這種“我”的僭越,齊天而為神,以“我”的光照亮和創生“我”的世界。指著自己講“我”的故事,在如今小說里不過是家常日用,但回到十八世紀,在中國小說中,這是前無古人。

那一日,雪芹忽然想起,這一部書原來是一塊大石一枚寶玉自敘身世,他猝然發明了、打開了一個“我”,當其時也,昆山玉碎鳳凰叫,石破天驚逗秋雨,雪芹決然而飛,摶扶搖而上九萬里,按下云頭,四顧茫茫,卻見那邊走來一人,矮而瘦,上唇的胡須成“一”字,原來這已是1918年,來者乃會稽周樹人先生,別號魯迅。

魯迅先生正在北京城里S會館寂寞鈔碑——石頭上有字,有人鈔石頭上的字。忽有金心異來訪,說:“你鈔了這個有什么用?”

“沒用。”

“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吶喊·自序》)

送走金心異,魯迅有所思,翻出舊友日記二冊,“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遂“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此為《狂人日記》,正是: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后有《狂人日記》,前有《石頭記》,當胡適等人認定《紅樓夢》是“自敘傳”時,這絕非尋常判斷,而是草蛇灰線,千里結穴,為現代尋一個源頭。

看官想必記得,1927年胡適得了甲戌本,喜不自禁給錢玄同寫信報喜,而錢玄同正是那位金心異。新文化運動高潮中,林琴南別調獨彈,挺身衛道,發一篇小說題為《荊生》,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秋水共屁股一色,落霞與板子齊飛,把《新青年》各位編者起了諢名暴打一通。陳獨秀、胡適自然跑不了,另有一個挨打的金心異,那便是錢玄同。此人來尋魯迅,也正是為了給《新青年》約稿,文學革命,同去同去。此時錢玄同三十一歲,立在時代的風口浪尖,手把旌旗豈不濕,時有嚇人一大跳的激進高論,比如要廢除漢字代之以羅馬字母,比如“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這位“新青年”,賈寶玉附了體,認為四十以上,不論男女,皆不免油膩,皆為世間污泥濁水。“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歲時,曹雪芹都死了,你不槍斃還等什么。賈寶玉沒有槍斃人的豪情,只在大觀園里守著一個反成長的青春烏托邦,而錢玄同和他的伙伴們要改造世界,要創造一往無前、不斷更新的青春中國——賈寶玉注定悲劇,錢玄同他們大獲成功。這件事唯一不太完美的是,玄同先生在四十歲時并未被斃或者自斃,食言而肥發了福,設擺筵席慶壽誕,遠在上海的魯迅聞聽,作詩嘲之:“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教授雜詠》)

魯迅先生眼毒,記性又好,慣會提不合時宜煞風景的問題,比如娜拉出走以后怎樣?比如玄同先生四十以后如何?……依此類推,其實還有一個魯迅式的問題,就是賈寶玉長大以后怎樣?賈寶玉四十、五十以后怎樣?——這個問題魯迅沒顧上提,我的朋友李應物好像不知在哪兒陰陰地有此一問。

有一天,應物兄與蕓娘聊到了《紅樓夢》,蕓娘關心的問題是,《紅樓夢》為什么寫不完。她說,《紅樓夢》寫不完是曹雪芹不知道賈寶玉長大之后做什么。卡夫卡的《城堡》也沒有寫完,因為卡夫卡不知道土地測量員K進了城堡之后會怎么樣。(李洱《應物兄》)

其實,不待應物兄有此一問,曹雪芹早為此深自煩惱。《石頭記》早期抄本中,第三回鳳姐初見黛玉,“問妹妹幾歲了。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寶玉比黛玉大一歲,應是十四歲。十三十四,一見傾心,現在看是早了,在古人卻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剛剛好。青春是現代建構,現代人壽命普遍提高,時間寬裕路還長,不得不有青春期,古人路短,如果婚嫁等到二十歲,很多人已經沒了,所以不得不提速,必須跑得快,成家立業諸事趁早。但問題是,按十三十四寫下去,越寫越不對了,披閱增刪,架構不斷調整,規模不斷擴展,寫著寫著小說內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八年,賈寶玉都二十多了,還在大觀園里混著。乾隆盛世,平均壽命大概等不到槍斃,頂多也就三十幾,二十多的人早就該娶妻生子趕考中進士,怎么好仍守在園子里和姐姐妹妹廝混,就算他是個幸運的呆子,姐姐妹妹們也不能這么陪著。沒奈何,賈寶玉的年齡不得不掉過頭去往下減,初見黛玉時從十四歲減到七八歲,這樣算來,到了八十回應該是十五六歲。

一個小說家,寫一部長篇,其過程好比亂世當皇帝,按下葫蘆起了瓢,東邊平了西邊反,他要平定天下,把無數相互沖突的力量調和在一個嚴密的秩序里。大多數人是昏君,小說寫完就可以登景山,留下一句“諸臣誤朕”,怪只怪批評家和讀者。另有少數人干得好,嚴絲合縫,海晏河清,比如福樓拜,他把《包法利夫人》治理得如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還有另一種極少數,他是秦皇漢武,虎視何雄哉,野心如萬里長風,成就一番偉業為萬世法,但規模太大,想法太多,終不免種種顧此失彼、種種補救不及。如此這般的小說家,史上不多,曹雪芹肯定算一個。而且他和別人不同,他的前邊沒有《資治通鑒》,沒有多少經驗可資借鑒,全靠他天縱之才,是汪洋恣肆,也是在黑暗中瞎摸,所以《石頭記》注定寫得難寫得苦,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那是取其整數,其實何止十何止五。革命,再革命,再革自己的命,撒手而去時,革命尚未完成。

比如眼下一個小小的年齡問題,真要下手整頓,卻原來也是抽換一塊磚、塌了一座房。雪芹的命意是“木石前盟”,神瑛侍者、絳珠仙子,必是不講道理、一見傾心,必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這是兩個飽滿具足的青春生命的踐約。現在,不得不變成七八歲的孩子,天真未鑿慢慢鑿,合理倒是合理了,有道是,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一腔滾燙的青春熱血如何耐得住這份四平八穩的合理。

雪芹是十八世紀中國的一個現代人,他開辟了青春的桃花源,成立了青春的烏托邦。“青春”一詞古已有之,“青春作伴好還鄉”,但此處的青春僅僅是生命的自然節律。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老去,漸漸活成了真理。但是,在現代邏輯中,此事根本逆轉,青春不再自愧于歲月和經驗,它體現著幾乎所有根本性的現代價值:活力、更新、進步、未來和對傳統的反抗超越。五四運動發端于《新青年》絕非偶然,而賈寶玉那拒不妥協的青春烏托邦,上承晚明李贄“童心”說,下開現代之先河。舊時文學中,固然不乏才子佳人,卿卿我我,但是,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全面徹底地把青春確立為一種自足的對抗性價值。

先鋒青年曹雪芹,他遙指二十世紀文化政治的一個基本方向,直到此時,我們仍在他的延長線上。作為深思熟慮的小說家,他當然力圖在十八世紀暮氣沉沉的社會條件下為他的烏托邦壯舉搭建起現實的合理性,但同時,他必是直覺地感受到某種巨大的革命能量,他不能退卻,不能放棄他所癡迷的構想:這將是一個自覺主體的堅守,這是一個人面向他的世界構筑起不屈的堡壘,這份革命激情很多很多年后被一位偉大的革命者引為知音。知我者,二三子,曹雪芹就為了這世間二三子而寫,他不能把賈寶玉合理化為一個天真未鑿的孩子,給他時間讓他慢慢成長,雪芹在根本上反成長,他完全不信與他同時代的盧梭那一套,他知道,所謂合理的成長肯定無法推導出我們后來熟知的這個寶玉,肯定會融入大觀園外那個世界。怎么辦呢?左右為難之間,他只好如現在這般“煙云模糊”,七八歲含糊過去,然后,按快進鍵,到第六回初試云雨情,已經十二三了。

而二十世紀初的錢玄同生當天地翻覆,按了快進鍵的不是小說家,而是整個時代。此人才分二流,運氣一流,他在他的時代狂飆突進,雖說難免車禍,但總能在恰當的時間沖到不朽的節點。比如他正好見證了中國文學和文化兩個重要的現代事件:魯迅把一個封禁于無聲中的“我”打開、放出,現代的、啟蒙的邏輯由此獲得了一個阿基米德式的支點;然后,胡適等人發現和認定,那個“我”已在大荒山無稽崖下那塊廢棄的石頭中孕育和顯影。兩件事,皆為大事,胡適先生苦口婆心,反復吁請海內文豪,多談問題,少談主義,但沒有主義,何來問題,此時大喜之下,也是作法不自斃,忍不住就“主義”起來,手忙腳亂中奉送《紅樓夢》一頂大帽子,正是彼時日本轉口原產法國的時髦貨,合適不合適先扣上,就叫作“自然主義”。

從胡適到玄同,是弄潮兒,卻也是老實人,老實人的標準配備就是一根筋、一條線,整理國故,就是要把國故分揀一番,看能不能掛在西方文學(別號“世界文學”)的那條線上,流水線很忙,合適不合適來不及想,在中國是否存在不同于西方現代性的現代性,那根本沒想到,不同于西方的現代就不是現代,于是,胡適對《紅樓夢》的評價是:

《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這個說法顯然不合“自然主義”的本義,胡適的自然主義其實就是現在所說的寫實主義——還沒到現實主義。讀古今第一不老實書,最后從字縫里看出“老老實實”,此人可真是老實。“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等等,雪芹自己說,脂硯齋等幾位《石頭記》批者也反復申說,這是雪芹和他生前寥寥幾個讀者的共識,但由此你就真的以為雪芹之心不過如此,這就老實得近乎于呆。

同樣的意思,胡門弟子俞平伯說得比乃師更有風致:《紅樓夢》本旨是“由盛而衰,由富而貧,由綺膩而凄涼,由嬌貴而潦倒,即是夢,即是幻,即是此書本旨,即以此提醒閱者”。它“和一切中國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其“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閑書相似”,“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紅樓夢辨》)

俞先生是好學生,順著老師的意思一路發揮,但照此說來,胡適先生于文學革命中鼓噪揄揚《紅樓夢》是為了什么呢?他們幾位于自敘傳中于石頭上發現了那個“我”,過年一樣歡喜,結果,那個“我”僅僅是與古典詩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在一個平面上”,那他們喜從何來?

雪芹何等人也,石頭里蹦出的猴子,豈是胡博士的帽子扣得住。一曲《紅樓夢》、一部《石頭記》,從十八世紀讀到二十一世紀,一代一代讀者都在它這里證明了自己的有限。當你指認它是什么時,它就偏偏不是什么,它是也不是,它不是也是,它永遠在路上,永遠在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中間狀態。眼前這塊石頭,它與大觀園里那個賈寶玉重合卻又并不重合,它指涉著、映照著賈寶玉的“我”,但同時,它又超出了這一有限的“我”,它是“超級我”——在盧梭式的現代圖景中,只存在純粹獨一的“我”與社會的理性“大我”,而這塊石頭,它不僅指向獨一的個人之“我”,也指向了在盧梭式圖景中被忽略的中間地帶,那是千姿百態、無限差異的復數的“我”。這塊石頭,它是人,它又是物,它超出此生此世,指向石頭所在的無始無終的永恒大荒,由此,它也逃逸出它所在的有限的歷史時間。

此石何其重,此石何其實,但它又何其輕何其虛,輕到了、虛到了可以補空無之天。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天之茫茫,其為石哉?雪芹癡迷于此石,直到他死,他寫的并非《紅樓夢》,他寫的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可能一切都起于一次決定性的回望。

我第一次造訪黃葉村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里據說是雪芹在西山所居之地。1987年,李國文先生就任《小說選刊》主編,編輯部在香山飯店請一群作家開會,我一個小編輯,只記得如雷貫耳耳欲聾,如今竟想不起與會者都是哪位——應該有張潔,她寫了《愛,是不能忘記的》,后來還寫了一部《無字》,武則天的無字碑,石頭上空無一字。會后參觀所謂的雪芹故居,一院子青磚瓦房,儼然歲月靜好。當然,我確信此處是虛構是幻境,圍繞雪芹此人,一切堅固的事物皆不可信,雪芹乃日暮西山一行者,他早把自己從有走到了無。

很多年過去了,然后,有八年時間,因為工作,一年一度盛夏暫住西山。不聽人勸,每日爬山,生命不磨損會永生嗎?膝蓋不磨損留著當傳家寶嗎?那一日,行至半山,忽逢大雨,一個人在山里,那就不是雨,那是山要翻身是天要塌,這狂風這暴雨就是沖著你來的就是要弄死你,天地間的憤怒和敵意對著你一個人傾瀉,只有在山里、在如此的風雨中,你才能感到古人的脆弱和畏懼,你無可選擇你只有狂奔,你不能在樹下停留,雷會瞄準了劈你,你不能站在路邊,山上隨時有洪水瀉下有泥石滾落,就是為了淹你埋你,天地于你無情,你就是一匹獸,憑著本能喘息狂奔。終于,你奔到了山頂,看見守林人的小屋,恰這時,雨停了,這無常的天地之怒,一霎就收了。

現在,雪芹站在這兒,向東向南望去,一往無前,浩浩蕩蕩,極目便是那茫茫大城,烏云如風檣陣馬,奔騰而去,天光在云層的縫隙間下瀉,讓那大城閃耀著幽亮、靜謐的光,似乎在那一刻,大城深陷于遙遠的夢,海中有巨魚,魚之大如大城,靜靜地浮出背脊。他望著,在這一瞬間,他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忽然意識到,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看見,在大城的千門萬戶和天上星月云彩之間,飄浮著永恒大觀之園。三

大觀園到底在哪里?北京、南京、蘇州、杭州,甚至還有人說在西安。

大觀園當然在《石頭記》里,也只在《石頭記》里。而當人們在地球上四面八方地定位大觀園時,這一地雞毛啊,鼓蕩著民間學術旺盛的荷爾蒙與多巴胺,也得到現代小說觀念的強力支持。從胡適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到現實主義,都幾乎不言自明地認定,小說必須和我們共享一張地圖,小說的空間應該在實存的地理空間中得到印證。早期小說的空間是想象性的,未經合理化,從《水滸傳》到《西游記》,如果繪制一張它們自己的地圖,現代人看來必是錯謬瘋狂,《堂·吉訶德》中的漫游和歷險也無法落實于一條可行的路線。在那時,并不存在一種普遍的地理空間,進入了現代世界,人才必須在經過精密勘探,整理和命名的普遍、客觀的空間中確知自己的位置。這種位置不僅是一個地理的坐標點,而且是一個現代主體的構成要素,資本主義邏輯不僅將人收編在時間里,更將人定位在空間中,我在哪兒界定著我是誰。一個哪兒都不在的人是不真實的,不配擁有身份,也不配進入世界和小說。亮出你的行蹤或空空蕩蕩,空空蕩蕩是可疑的、虛假的,必須有行程碼以順利通過驗證。于是,駱駝祥子在北京,沈從文的翠翠在湘西,吳蓀甫和曹七巧在上海……阿Q這流氓無產者拒絕定位,他在地圖上不存在的未莊,但是,他休想逃掉,最終我們還是把他定在了魯迅的故鄉紹興。

在畫地圖這件事上,現代主義有時比寫實主義、現實主義還要認真偏執,《尤利西斯》可以作為都柏林導游圖,每一條街道的空間方位皆有精確展示,福克納說一句“我的郵票大小的故鄉”,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中幾成金科玉律,在它的中國闡釋中,地理的、空間的定位和重建被標定為故鄉認同,不僅關涉真實,而且關涉意義。于是,如我這般自幼跟著父母在社會主義計劃體制下流動遷徙,并沒有什么故鄉認同或故鄉感,就只有自卑,世界雖大,自己并不擁有一張郵票,沒有高密沒有延津沒有鐵西區,此身無處投遞,簡直就不配搞文學,除了寫閑文談《紅樓夢》還能有什么出息?

而曹雪芹,此人亦是無故鄉、在他鄉。曹家從河北豐潤流落關外,變成宇宙盡頭的鐵嶺人,加入漢軍八旗,從龍入關,在北京停留若干年,然后下江南,在江寧(南京)、蘇州織造任上前后六十余年,最終山空了樓塌了,一大家子被解回京師。這個家族在歷史大變中流徙不定,他鄉即是故鄉,故鄉反是他鄉。

雪芹應是生于南京,死于乾隆二十七年(1763)除夕,而雍正六年,1728年6月,曹家回京。照此說來,他在北京居停超過三十五年,敦誠那句悼詩,“四十蕭然太瘦生”,假定四十為實數,那么由此倒推,離開南京時雪芹只有五歲。如此一來,胡適先生就麻煩了,如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好日子雪芹生下來只過了五年,那又何來“自敘傳”之說?胡適當然看出了問題,胡先生必須拯救“自敘傳”,這是新紅學的招牌,沒奈何,只有給曹雪芹長歲數,相應拉長他在南京的時間,“四十蕭然太瘦生”,如果是四十五呢,那不就十年了?但胡先生的弓也頂多拉到四十五,古人以老為尊,若是四十六七,肯定四舍五入到五十去,那就該“五十蕭然太瘦生了”,斷沒有往小算的道理。周汝昌先生也是信自敘傳的,大概覺得胡先生的辦法十步笑五步,解決不了問題,索性再起北京自傳一說,雪芹所敘所憶的不是南京那段,是北京那段,曹家百足之蟲,在北京還是有些年死而不僵,直到乾隆四年(1739),由于至今不明但周先生確信必有的原因,才真正敗了個干干凈凈,這一年,雪芹十六歲。這個歲數應該也可以自傳了。——甚好,先生們高興就好。

總之,北有北京,南有南京,雪芹一生,盡在此南北雙城。沒有證據表明他還去過別的地方。但對他來說,或許是,雙城皆空。

一部《石頭記》,兩件事難言矣,一件真與假,賈寶玉與甄寶玉;另一件此與彼,此地之北京與彼處之金陵。

《石頭記》中始終遙指金陵,但金陵,這石頭城,其實是一座空屋,一個空無而封閉的能指,拒絕進入。只有一瞬間,有人到金陵,那是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勝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哪里像個衰敗之家?”

只此一回,依然空屋,冷落無人,且是回憶是轉述。

而對此時此地,這大觀園所在之城,雪芹竟連能指、連名字都含糊其詞。他告訴我們此為天子之邦、天下之中,但他回避指認和命名,他從不曾把這里叫作北京。甲戌本凡例中,脂硯齋鄭重其事地就此說明:

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于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脂硯齋究竟是想澄清規則還是要進一步制造混亂?既然“以中為尊”,那其實也不該寫“長安”。而書中行文,實際上并非全照《凡例》。張愛玲晚年,深陷于《紅樓夢》,這寫了香港—上海雙城記的人,面對雪芹的空無所指或隨手亂指,大感茫然:

書中京城從來沒稱“中京”,總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賈政講述林四娘故事:“后來報至中都”,也仍舊不是“中京”……唯一的一次稱“長安”,是第五十六回寶玉夢中甄寶玉說:“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紅樓夢魘》)

揣一座大城東躲西藏,偏不肯說這是北京。為什么?僅僅是為了政治上的避諱嗎?此種避諱難道不是掩耳盜鈴嗎?無論乾隆朝還是二十一世紀的讀者,除了想把大觀園搬到家鄉去的,幾乎無人被他繞暈瞞過,都能夠直接、確切地推定這就是北京。為什么雪芹偏要近乎自欺地拒絕給出確切的指認和命名?

讀遍《石頭記》,除了榮、寧二府,除了大觀園,你完全無法指認這座大城的形貌和地理,雪芹手里,根本就沒有一張城市地圖,他的手機丟了地圖丟了。賈寶玉經常出門,我們完全不知他從哪兒去了哪兒,完全無法給他定位。林黛玉千里來京,十八世紀中國,來一趟北京何其難,來過北京的何其少,這難道不是大做文章的好機會嗎?難道不該借黛玉那江南的、姑蘇的眼好好看一看天下之中、帝都形勝嗎?難道不該像雪芹的同時代人吳敬梓寫南京那樣一口長氣浩浩蕩蕩氣象萬千嗎?難道不該讓林黛玉從通縣到崇文門,進了城一路向著前門樓子走一趟嗎?

然而,雪芹竟只是淡淡地寫:“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自上了轎,進入城中,便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向外瞧了一瞧”,“自與別處不同”。如此而已,似乎那只是一座抽象、普遍的城。然后,就到了。就看見寧國府的門,進了榮國府的門。進門之后,心驀然打開,眼驀然睜開,手機掏出來,導航定位攝像拍照功能全開,你感到,門里是他的世界,門外是漠然大荒。

這座大城,雪芹是真的不肯寫,不是為了避諱,他把在此的一座城盡付于不在。

這也不在,那也不在,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乾隆二十七年(1763),除夕。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院子里,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現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雪芹清醒起來。

他想起剛才的夢,夢見他的影子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

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我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鞭炮的繁響在四近。雪芹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如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都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他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他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他就要凝視他們——

他就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

于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他和他的影子,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在生命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雪芹閉上眼睛,死了。他閉著的眼睛看見自己正和自己的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選自《十月》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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