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釣魚時我十一二歲。頭天下了課,我忙活了一下午。釣魚工具是自制的:媽媽晾衣服的竹棍當魚竿。縫衣針彎成魚鉤。一小截鉛筆做浮漂。趁媽媽沒注意,我最后往釣餌的面團里揉進了幾滴香油。一夜難眠,早起,我扛上魚竿,向德勝門護城河進發。
到了目的地我已微微出汗。護城河正值枯水期。水面不過十來米寬,呈黃綠色。我在殘敗的石橋下坐定,甩出魚鉤。
其實對多數愛好者來說,釣魚是一種形而上的體育運動:體力消耗量基本等于零,運動的主要形式是冥想,最終目的是修身養性。“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則不屬于此列。他垂釣的方式特別:直鉤無餌,離水三尺。正如姜太公所說的,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圣君。
我在橋下開始坐立不安,擔心魚多餌少,爭搶的局面難以應付。這擔心顯然是多余的,魚連一次咬鉤的機會都沒有。在魚線附近,魚群大搖大擺地游動,吐出一串串泡沫,漣漪交疊,如有形的回聲碰撞在一起。我開始心疼我家的香油。
忽然間,一條小魚向岸邊漂來,離我如此之近,幾乎唾手可得。我急中生智,隨手找到一塊硬紙板去抄它。一旦意識到危險,它擺擺尾巴向水流中心游去。坐失良機,我懊喪極了。
而這條魚又奇跡般漂了回來。它隨波逐流,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帶向岸邊。看來大概是病了,或昏睡不醒,只有等紙板接近時它才懶洋洋游走。我從懊喪到憤怒,隨而轉向冷靜。待它再次出現,我計算好提前量,選取角度,終于從后面一下把它抄起來。我的心咯噔下沉,發出勝利者的呼喊。
回家路上,我把魚掛在鉤上,扛著魚竿,昂首挺胸穿過大街小巷,自以為成了全世界注視的目標。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那魚竿比我高兩倍,掛在細線頂端的小魚在搖晃。炊煙和晚霞一起如旗幟飄揚,向我致意。
到了家,媽媽驚叫道:兒子你真有出息,居然釣到這么條大魚。那正是饑荒時期。她下廚房忙碌,享有勝利者的慵懶,我靠在桌邊幾乎睡著了。直到媽媽端來大盤子,中間那條小魚只有鉛筆頭般大小,金黃脆亮。我先是一愣,隨后一口把它吞吃了。
(選自《城門開》,有刪改,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