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月亮回家

臨近收班，車上一個乘客也沒有，我沿著既定路線不急不緩地行駛著。

作為一名夜班公交車司機，我的工作時間是晚上十點到凌晨六點，當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月色與日光交接的時候，我也剛剛好下班。不過，這條線路的夜班車由于客流不足，即將取消，司機也會被編入常白班——我巴不得可以恢復正常作息呢！再這么晝夜顛倒下去，簡直就要變成“蝙蝠人”了。

一路上已支起零星的早點攤子，炸油條和麻團的鍋子刺啦刺啦，煮餛飩的高湯咕嘟咕嘟，裊裊的熱氣看著就喜人。

一會兒是吃豆漿配油條呢，還是燒餅加豆腐腦呢？

我正美滋滋地想著，一個細細的溫柔的嗓音忽然響在我的耳邊：“請問，我可以上車嗎？”

我嚇了一跳，環顧一圈，這里并不是站臺，周圍也分明沒有人。

“我在這兒呢，你往后視鏡看，我跟了你一路啦。”

后視鏡里倒映著一小汪淺淺的天空和一小顆圓圓的月亮，還有……再沒有旁的了，喊我的，難不成是月亮嗎？

“是呀，是我。太陽就要出來了，我也能下班了，可以乘你的車回家嗎？”

“當、當然可以。”我尚未完全反應過來，只下意識脫口應道。

不遠處就是站臺。我把車停穩，打開車門，月亮便飄了進來。

公交的電子提示音顯然比我見過世面得多，就像面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乘客那樣，有條不紊地播報著：“上車請投幣。”

月亮一下子卡殼了，著急忙慌地在兜里掏來掏去，只翻出半塊吃剩的月餅，撲簌簌往下掉星辰的碎屑。

“不好意思，你知道的，我是‘月光族’嘛……要不我還是下車自己回去吧……”

“啊，沒事的！”我示意它安下心來，“這回就算啦。”

夜班公交的乘客，難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狀況，我都習慣了——比如破不開整錢啦，手機沒電掃不了碼啦，或是醉醺醺的找不著卡啦。大晚上的，我也不忍心拒載。

“我跟你一樣，每天晚上都會送無數的人回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回家呢！”月亮繞著車廂快樂地轉了一圈，語氣有些興奮。

它的話勾起了我從小便有的疑問：“這么說的話，‘月亮跟著人走’并不是錯覺，而是你真的在送我們回家？可是這世界上有這么多人，就你一個，怎么送得過來哇？”

月亮俏皮地眨了眨眼：“是目送呀，目送也是送嘛。”

嗐，這倒也是。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它在第一排坐下了，大概是怕自己滾來滾去，還特意牢牢抓住了車座。

“之前怎么沒見你坐夜班車回家呀？”跟月亮對話，這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我難免有些好奇。

月亮嘆了口氣，月光也變得像檸檬汁那樣涼涼澀澀：“之前不加班呀。現在這不是秋天了嘛，白天變短，夜晚變長，工作時間也變長了不少。謝謝你呀，假如今天坐不了車，自己回去就更累了。”

說到這個，我簡直不能更理解它！每次開完夜班車回家，我也是只想倒頭就睡，連囫圇洗漱的力氣都勻不出來。

“你看，就因為疲勞，我臉上的痘坑又變多了。有時候我上著班，一些人還特意用高倍望遠鏡看我臉上的痘坑，真叫人難為情死了！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看的。”

到了一段不太好開的窄道，我暫停閑聊，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在路況上，夜班車，最是馬虎不得。然而……

“有點亮。”我忍不住道。

“什么？”

“你發出的光實在太亮啦，我一看后視鏡，險些眼前一花。如果對面有車開過來，也準會以為我開了遠光燈呢。”

我想了想，摘下制服帽子遞給月亮，讓它遮一遮。

“這帽子被你焐得暖乎乎的。”月亮很高興，這還是它第一次戴帽子，扣在它圓圓的身體上，正合適。

我樂了：“我穿著工作服，你戴著帽子，看著還挺像同事的！你看，我們都是夜班，工作都是送人回家。”

“還真是！哎，你別看我抱怨了這么多，其實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呢。”月亮像個坐不住的孩子那樣晃動著身體，“雖然上夜班很累，但一想到夜晚的人比白天時候更需要光，我就總想要更努力、更努力地發光，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安全到家才行。”

言罷，它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不過，有時候實在是太困了，也會偷偷躲進云里瞇一會、摸摸魚……哈哈。”

我點點頭，發自內心地贊同：“是啊，夜晚的人們都很需要你的。”沒有月亮的話，就太黑了。

“你不也一樣嗎？”月亮笑吟吟地說。

“啊？”

“我說，你也跟我一樣呀！雖然夜班的乘客比白天少得多，但晚上出門的人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比起白天，夜晚也更需要公交呢。”

月亮在湖濱公園站下了車，它和我道別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還在反復想著它說的話。開了這些年的夜班車，有時候也會和乘客隨口聊幾句：“怎么這時候出門哪？”

——這個時候出門的，有大包小包的外鄉人，有拎著小電動車的代駕，有和家里吵架跑出來的半大孩子，有連夜趕去醫院門口排隊的老人，也曾有無家可歸的人窩在最后一排囫圇休息……

“哎！忘了還你帽子！”去而復返的月亮揮著帽子追在車窗邊。

“送你了好同事，以后……”我笑著朝它致意，也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以后還坐我的車吧。”

回到車場時，我又聞到了早點鋪子的香氣。不過，此時的我顧不上什么燒餅油條豆腐腦了，只想趕緊找到線路員，說服他們，千萬、千萬不要取消這趟夜班公車。

——或許，有人很需要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