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那個晚上,秋荷夢見院中的梔子花,它們仍如往年打著蕾不肯開花的模樣。
一、
夜晚,鳥不鳴,花卻喧囂。秋荷在院里給梔子樹澆水,媽媽便朝她喊話:“秋荷,今年梔子好不容易開了,可別讓你給弄死啦。”
“不會啊。”秋荷歪著腦袋,做了個觀察的表情,調皮地笑道:“媽媽,梔子開得又大又白,花在,花魂也還在哦。”
這株梔子樹是前年秋荷的媽媽種下的,雖然從去年起就開始打蕾了,但花蕾卻抿得緊緊的,一直不肯開花。秋荷每次澆水,都碎碎念著:“梔子啊梔子,快點開花吧。”秋荷久久盼不來花開,心思剛開始松懈,卻不想幾日前,這株梔子樹忽然就開了花,花朵肥大如酒杯,花瓣晶瑩純白,厚而清香。
二、
院里亮著一小束燈光,秋荷隱約聽見有人在對外婆說:“婆婆,天晚了,讓我們在您這兒借一宿吧,天亮了我們就走……”
外婆和氣的聲音:“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
蘇秧的母親見外婆很是平易近人,就說:“我們是北方人,蘇秧的爸爸自從今年到鼓浪嶼做活后,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音信了,現在蘇秧的學校放了假,我們母女便尋到了鼓浪嶼。”
秋荷瞧著蘇秧比自己要小一些,約摸十一二歲的模樣,身形瘦小,眼睛澄澈,修長的手指緊握著一只殘破不堪的“可妮兔”玩偶。秋荷自來熟地從兜里掏出一個染成淺紅色的貝殼送給蘇秧:“我屋里還有些漂亮的紫色貝殼,回頭我再送你幾個?”聞言,蘇秧細細長長的眼睛一彎,露出溫和的笑容。
蘇秧母女在秋荷的帶領下進了院門,院中一只橘子貓正睨著眼坐在青磚地上,尾巴繞身擺成一圈。秋荷伸手去摸蘇秧手里那只“可妮兔”,蘇秧眼睛又彎了彎:“這是我小時候爸爸親手做給我的,可惜它現在已經破損了,上面還沾了些油漬呢。”秋荷聽了哈哈笑著:“你爸的手真巧,我爸只會給家里的鐵門刷油漆。”
蘇秧說:“我爸爸會做玩具,還會修復玩具。”
秋荷繞有興致地問:“修復玩具,那是做什么?”
蘇秧眼里像是多了一道亮光:“就是把玩具還原成主人心目中的樣子,不管是多殘多舊的玩具,我爸爸都能做到。”
三、
第二天清晨,秋荷醒來時,蘇秧母女早已離開。秋荷心里有幾分懊惱,自己還未將紫貝殼送給蘇秧,她竟已經走了。秋荷有氣無力地說:“媽,你知不知道蘇秧她們往哪里去了?”媽媽愣了愣神:“她們走的時候好像是提到過福建路,你問這個做什么?”秋荷抿抿嘴巴,說:“我原答應送給蘇秧一些紫色貝殼的,也不知道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秋荷忽然對美食失去了興致,反而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念念不忘,媽媽對此沒有保持太久的好奇,轉頭去跟外婆聊起午飯的食材。秋荷忽然覺得有個朋友也是不錯的,至少她給杜小美發微信時,杜小美會好奇地問:“不知道蘇秧有沒有見到她的爸爸呢?”想到這里,秋荷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傍晚,秋荷走出補習班教室,日已西斜,蟬嘶如雨,夕陽被樓房隔斷,絲絲縷縷灑入鳳凰枝葉,投下羽毛般的陰影。秋荷就在這陰影里懶洋洋地一蹦一跳,不知不覺走到雞母山。
雞母山西側有個天然的小鴨塘,淺綠色的塘水上漂浮著一排竹排,一個臉色黝黑的鴨農站在竹排上趕一群鴨子。當一只只鴨子像一個個小游艇向秋荷游來時,她連日來對放假還要出門補習的怨氣頃刻間煙消云散。
鴨農沖遠處大喊:“鴨子大的要18塊,小的也要12塊,已經夠便宜了,你到外面去哪里買這么便宜的鴨子?”秋荷正覺得奇怪,不知道鴨農在跟誰說話,這時她聽到一個溫潤好聽的聲音:“大叔,我真的想買這鴨子,我爸爸生病了,我想讓他補補身體,我是問了好多人才尋來的,還多虧有個撿紙皮的伯伯給我指路,我才找得到。但是我還缺兩塊錢,您就賣我一只吧……”
旁邊有人在勸鴨農:“小姑娘也是一片孝心,就差兩塊錢,要不你就當做個善事賣給她吧。”
鴨農不耐煩地說:“小只的一只12塊,少一分都不行。個個都似她一樣,這個說少兩塊,那個說少3塊,那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啦?”說著,鴨農把一只野鴨丟到淺水處:“走走走,沒錢就別買,我這還有活兒要忙。”
秋荷這才發現說話的女孩正是蘇秧,她連忙高聲喊蘇秧,蘇秧露出好看的微笑,向她招手示意。秋荷從兜里掏出自己的零錢,說:“這些給你湊湊,看看夠不夠?”蘇秧眼角盈著淚光,歡喜地說:“夠了夠了。”秋荷便陪蘇秧一起等鴨農抓鴨子,微風拂過,青草和野花的淡淡芳香墜入陽光之中,彌散在她們四周,延綿至遠方。
四、
那天回到家中,秋荷告訴媽媽:“我遇到了蘇秧。原來她爸爸兩個月前被炸傷了,又不舍得花錢住院,只是去診所做些簡單的處理,傷勢就反反復復的。現在她們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小民房里,她媽媽在福建路給人擦皮鞋,蘇秧平時也要幫忙照顧她爸爸。”
媽媽一邊走向廚房,一邊說:“蘇秧這孩子就是懂事,回頭我做個冬瓜肉盅,你給她送過去。”
那日之后,秋荷就經常去找蘇秧,但蘇秧總是很忙。父親休息的時候,她就幫母親出攤,父親病情有反復時,她就待在家里幫忙照顧爸爸。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蘇秧忽然迷上了修復玩具的手藝。
秋荷覺得蘇秧的手真巧,蘇秧說:“我和媽媽剛找到爸爸的時候,他傷得很重,我真擔心爸爸會離開我們。但是每當我失去希望的時候,爸爸就教我修復毛絨玩具,我一點一點學著,心里好像又充滿了希望。”
蘇秧眼里閃露出一種光芒:“我爸爸告訴我,有一次他給一個女孩修復毛絨娃娃,那個娃娃比我的可妮兔還要舊還要破,不僅掉光了毛,連眼珠子都不見了。”
“這樣的也修復得好嗎?”
“當然可以了。”蘇秧自豪地說:“那一次,我爸爸跑去圖書館查閱資料,找到那個年代娃娃流行的款式、主色調和樣式,再根據娃娃主人畫下來的眼睛大小,最后完完全全復原了娃娃原來的模樣。我爸說,女孩收到修復后的娃娃后就哭了,直說我爸爸拯救了她的心靈呢!”說著,蘇秧低下頭,眼里似乎盈著淚光,“我相信修復玩具的過程能帶給人精神和意志,也相信爸爸終究會好起來的。”秋荷用力地點頭:“嗯,我也相信。”
五、
院里的梔子花在某個夜里悄悄凋落。秋荷自然很不舍,媽媽就告訴秋荷,梔子樹不僅花開美麗,等過些時日結了果,加以紫草還可做成染料,染在手絹上便會有梔子花的芳香呢。
梔子花開始結果的時候,蘇秧的父親康復了,秋荷趕在蘇秧回鄉前送了她幾枚帶有梔子花香的紫貝殼。不久,秋荷收到蘇秧發來的一張圖片,是從小陪伴蘇秧長大的那只“可妮兔”。秋荷仔細看著照片里的“可妮兔”那密密細細的針腳,不禁感到奇怪,她問媽媽:“蘇秧為什么能把可妮兔修復成最初的樣子,就像它不曾破損一樣呢?”媽媽說:“蘇秧修復玩具的時候,一定也像她父親一樣,是帶著修復文物的心情去做這件事的,或許,她將來也會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玩具修復師呢。”
一日,秋荷偶然看到一段關于梔子花的文字。原來,梔子花的花語是永恒的愛、一生守候和喜悅。秋荷隱約感到,就算生命會像秋葉一樣飄零,就算一步一顛的生活,時常氤氳著寒冬的氣息,但只要以溫暖如春的底蘊一步一香氣地走過去,便也能感受到生機盎然的春天。
那個晚上,秋荷夢見院中的梔子花,它們仍如往年打著蕾不肯開花的模樣。夢的最后蘇秧在和她說話,她笑得很燦爛,整張臉就像一朵潔凈的梔子花,她說:“植物和人有極相似的地方,就像梔子花一樣,哪怕一時無法綻放,也會默默地在寒風中挺立、在干旱時等待雨水、在黑暗時仰望星光,也會永遠展露微笑,等待喜悅豐盈的那一刻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