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梅
張大強是濱海市刑警大隊的隊長。這晚,他下班后接到了隊里的電話:“就在剛才,八點半左右,秦曉丹在翠庭花園受傷,具體情況不明。”
秦曉丹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三十歲不到,主演網劇走紅。她粉絲眾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自帶流量”,光在濱海市,她的粉絲就有二十多萬,刑警隊長張大強也是其中之一。張大強聽到“秦曉丹”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趕到了翠庭花園D區2號別墅。
此時,秦曉丹已經被抬上救護車,醫生只留下一句:“怕是顱內出血,得趕緊搶救。”隨即車門關閉,救護車拉響警笛,飛速駛離。
轄區派出所的民警也趕到了現場,他們最怕明星在自己轄區出事,針鼻大的事也能被網絡炒得風風雨雨,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檢查和整頓。
2號別墅門口,圍觀的人群緩緩散開,先一步趕到的民警已經找到了報案女孩。
女孩說,一個小時之前,她遛狗回來,在小區大門口看到一輛紅色奧迪駛入,右后座車窗開著,里面的人正是秦曉丹。女孩是秦曉丹的鐵桿粉絲,就跟在車后追到D區2號別墅。她見別墅的門虛掩著,有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傳出來,就好奇地繼續靠近,她清楚地聽到里面的女人說了句“別拽我,我要回家”,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突然,男人哭喊了一聲“曉丹”,里面瞬間安靜下來。女孩感覺不對勁,又聽了幾秒鐘,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小心翼翼地扒著門縫向里張望:只見秦曉丹躺在大理石地面上,歪著頭,人已失去意識,旁邊,一個男人癱坐在地上,傻了一般。女孩顧不得害怕,她推門進去,先探了探秦曉丹的鼻息,發現很是微弱,再看那男人,眼睛發直,手腳都軟了,上下嘴唇翕動著,努力了幾次,終于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兩聲“120,120”。女孩被提醒,趕緊撥打了120,又跑出門大聲呼救,路過的鄰居來看過秦曉丹的狀況,說不能隨意搬動,只能等待救護車。其間,鄰居悄悄問女孩是否報了警,女孩這才又撥打了110。
民警問:“那男人是誰?”女孩搖頭說不認識,民警又問那男人現在在哪兒,女孩說:“秦曉丹被抬上救護車,他也跟著上了車。”
幾人走進別墅,女孩指出秦曉丹倒地的位置,距離大門兩米左右。張大強仔細查看了周圍的地面,沒發現什么異常。右側的大理石餐桌上,擺放著一個完整的生日蛋糕。餐桌右前方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鋪著灰色地毯,欄桿上綁著幾個心形氣球,印著“Happy Birthday”的英文字母。再抬頭看向二樓,二樓還沒有裝修,是毛坯狀態。
張大強的目光掃過二樓,又落到了一樓大廳的沙發上,那里有一個女式手包,他在里面找到了秦曉丹的身份證,身份證信息顯示,今天正是秦曉丹的生日!
張大強將秦曉丹的身份證拿在手里。看著看著,他眼睛有些迷蒙了:秦曉丹跟自己的妹妹長得很像。五年前,張大強的妹妹因為癌癥,生命定格在了27歲。很長時間,張大強走不出失去妹妹的痛苦。直到有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了秦曉丹。從那以后,他成了秦曉丹的鐵粉。如今,秦曉丹又遭厄運,他暗暗祈禱,上天能眷顧這個年輕的生命。
就在張大強暗自感慨時,小區物業趙經理走了進來:“年紀輕輕的,怎么會摔成顱內出血呢?”張大強沒心情跟他討論醫學問題,他想知道的是,秦曉丹跟這棟別墅,還有別墅里男人的關系。
趙經理說,秦曉丹是小區業主,去年她在A區買了一間公寓,三個月前又買下D區這棟別墅,別墅里的男人是秦曉丹的哥哥,秦曉偉。這兩個月他一直在這裝修。
原來是兄妹倆!張大強暗暗松了口氣,沒有八卦可挖,網上也就不會掀起什么大浪,一個普通的意外事件,只要秦曉丹被救過來,就沒什么大事了。
張大強踱來踱去,又開口問道:“我沒住過別墅,也不懂裝修,我有個疑問,別墅裝修都是從低往高裝修?這樓梯連地毯都鋪好了,如果裝修二樓要往上運料怎么辦?”
趙經理笑了:“裝修師傅提醒過秦曉偉,回頭再裝修二樓,大廳和樓梯不是白干了嗎?可秦曉偉非讓這么干不可,要求兩個月必須完工。估計他是不想裝修二樓了。”
“不會吧?花錢買棟別墅,結果住在一個半毛坯的房子里?會不會是裝修錢不夠了?”
趙經理說:“就算今年錢不湊手,可以明年裝嘛!誰知道這兄妹倆怎么想的。”
這時,正在現場拍照的小民警手機響起,他接聽了電話,把張大強叫到一邊,悄聲說:“醫院那邊傳來消息,秦曉丹死了。”
“死了?”張大強震驚不已,霎時間眼圈紅了。
“嗯,院方說秦曉丹入院時檢測出高血壓,加之后腦勺兒著地,造成顱內大面積出血,人剛推進手術室就死了。”
秦曉丹那么年輕,就這樣死了。小民警問:“按報案女孩的說法,秦曉丹說了一句‘別拽我,我要回家之后就摔倒了,如果是秦曉偉拉拽,他算不算過失致人死亡?”
張大強緩了緩神,說:“秦曉偉是她哥,主觀上不太可能故意害人,大概率是意外。行了,現場沒什么可看的了,咱們去醫院,找秦曉偉。”
到了醫院,秦曉丹的尸體已經被拉去了太平間,秦曉偉蜷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雙手揪著頭發,兩行淚水無聲地滴落。張大強在秦曉偉身邊坐下,默默地遞過一支煙,秦曉偉接過煙猛吸起來,煙霧從他的嘴巴和鼻子里噴出來,每吐一口煙都伴隨著壓抑的嗚咽聲。兩支煙過后,秦曉偉先說話了:“你是警察吧?我坐在救護車里時看到你們去了。”
張大強遺憾地說:“秦曉丹這么年輕,怎么有高血壓?”
“家族遺傳,我也有。”接著,秦曉偉講述了事情經過。他說,今天是秦曉丹的生日,他讓妹妹早點回來,打了幾遍電話催,可能電話打多了,妹妹不高興,回來只在沙發上坐了坐就說要回家,他追到門口拉妹妹吃蛋糕,秦曉丹一甩手說“別拽我,我要回家”,結果,一個沒站穩就摔倒了。秦曉偉講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泣不成聲。
從醫院出來,小民警追問張大強對這個案子的看法,他只扔下一句話:“這是你們的活兒,用不到我們刑警。”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意外事件是不用移交給刑警的。
辦好了妹妹的后事,秦曉偉很快就搬去了翠庭花園A區秦曉丹的公寓居住,現在,秦曉丹的兩處房產,名義上都歸他所有了。
沒過幾天,一個網絡虛擬號碼打進了張大強的手機,對方進行了變音處理。那人聲稱,秦曉丹的死不一定是意外。秦曉丹沒成家,父母也在八年前去世,她一死,財產自然由唯一的哥哥繼承,秦曉偉是最大的受益人。是秦曉偉拽秦曉丹倒地的,所以不能排除他故意殺人的可能。說完這些,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張大強覺得,這是某個看多了推理電視劇的秦曉丹粉絲在進行案情假想,這個假想有很大的漏洞:刨除兄妹親情因素不說,秦曉丹剛紅兩三年,能有多少財產呢?若說受益,秦曉丹活著會帶給秦曉偉更多的好處呀!再說,人又不是紙糊的,通過拉拽使人摔倒進行殺人的成功率太低了,誰會選這個方法?
張大強只當耳邊刮過一陣風,對這通電話沒往心里去。誰知幾天后,張大強正在開車,神秘電話又打進來了:“張隊長,秦曉丹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樣了?我再給你透露點內情?”
秦曉丹之死還有內情?這下,張大強的神經被觸動了,他急忙停下車,問道:“什么內情?”那人說:“其實這兄妹二人關系并不好,總吵架,秦曉偉沒借到這個明星妹妹什么光,對秦曉丹早有恨意,他知道秦曉丹有高血壓,那天沒吃藥,又喝了酒,拉她那一下本來就沒安好心。張隊長,你一定得好好查查。”說完,神秘人又掛了電話。此人言之鑿鑿地說秦曉偉肯定有問題,張大強不能無動于衷了。
若想了解兄妹二人的關系,得去他們共同生活的老房子。秦曉偉和秦曉丹從小居住在電業局家屬樓,這是一處老舊小區,他們的父母曾經是電業局職工,多年前因車禍去世,兄妹二人就在這兒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后來,秦曉丹在翠庭花園A區買了公寓,先搬了出去,老房子里就只剩秦曉偉了。
張大強找到了秦曉偉樓下的鄰居,劉大娘。五年前,她從老家來濱海幫著帶孫子,別看年紀大了,可耳聰目明。劉大娘說,自己剛搬來時秦曉丹在上大學,只有假期回來,兄妹倆感情看著還不錯,可等到秦曉丹成名后就不行了,秦曉偉辭了原來的工作,游手好閑起來。兩人常常吵架,聽著跟劇本有關。去年有一天晚上吵得最兇,兩人十點多鐘從外面回來,好像是秦曉偉鬧了什么生日宴會,又把秦曉丹拽回來,兩人大吵了一架,這之后,秦曉丹就買了翠庭花園的公寓,搬出去單過了。至于這一年,兄妹倆的情況她不清楚,劉大娘建議去找找秦曉丹的經紀人,她總聽到秦曉偉在家罵這個經紀人。
秦曉丹的經紀人姓吳,小吳很配合,他對張大強說,秦曉丹死的那天正是新戲殺青,又是她的生日,劇組辦了個小型宴會。席間,秦曉偉多次打電話催促妹妹回別墅。秦曉丹是宴會主角,按理說不應該提前離席,但她實在怕秦曉偉再來一場大鬧,沒辦法,向大伙道了歉,還是提前走了。“誰想到這一走就——”小吳搖頭嘆氣道。
“‘再來一場大鬧,什么意思?”張大強問道。
小吳說:“去年曉丹過生日那天他就鬧過一次。”張大強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劉大娘說的那次吵架。小吳接著說:“那天雖然是曉丹的生日,但并不是什么生日宴會,而是曉丹擺酒向造型師賠罪。”
“賠罪?”
“嗯,曉丹接了個戲,要求剪成短發,演員嘛,劇情需要刮光頭都得刮。造型師給曉丹剪了頭發,挺精神的,曉丹就拍了照片傳給她哥看,沒想到她哥像瘋子一樣把造型師給揍了,曉丹這才擺的酒,給人家道歉。誰想到,秦曉偉一遍一遍給曉丹打電話催她回家,曉丹氣得關了手機。秦曉偉找到飯店一頓大鬧,硬是把曉丹拽走了。”
張大強皺著眉頭,問:“他為什么這樣?”
“曉丹說過,她哥要求她過生日這天必須在家。”
張大強問:“有什么說法嗎?”
小吳搖搖頭:“不知道。”
張大強邊做記錄邊問:“據你所知,這兄妹倆平時關系怎么樣?”
“怎么說呢?曉丹是一直想幫扶這個哥哥,可是這個哥哥卻是爛泥扶不上墻。最初秦曉偉是曉丹的經紀人,可秦曉偉只給曉丹接古裝戲,把兩個好的現代劇劇本放過了。你知道的,曉丹因網劇走紅,現在更應該趁熱打鐵,拍幾部實實在在、叫好叫座的片子才行。而這個道理就是跟他說不通,曉丹這才找了我當經紀人。我給曉丹接了一部現代劇劇本,名家執筆,好導演、好演員,結果,幾天后秦曉偉就打了造型師,影響特別不好,曉丹一氣之下買了翠庭花園的公寓出去單過。不過,她還是惦記她哥,給他找了一份工作,還給他買了別墅。”
“可那別墅的業主是秦曉丹啊!”張大強說。
小吳苦笑著說:“曉丹去年剛買的房子,手里沒有多少錢,所以這棟別墅只能貸款,如果寫秦曉偉的名字,他是個無業游民,能貸出款嗎?再說,秦曉偉肯定有辦法把別墅弄到手,現在不就到手了嗎?”
張大強聽出了這話里的意思,問道:“你怎么看秦曉丹意外死亡這事?”
小吳說:“你們警方說是意外,我也給你說那么多了,你們自己去分析吧。”
張大強放下筆,盯著小吳的臉,問他有沒有給自己打過電話,小吳很詫異,搖頭否認了。
聽了鄰居和經紀人的說法,張大強覺得秦曉偉是挺怪,確實有必要查一查,這種種怪異背后隱藏著什么。他忽然想起報案女孩,如今既然要查秦曉偉,就得再去找女孩問問細節了。
翠庭花園大門口,物業趙經理正跟保安說著什么,張大強走上前打招呼。趙經理看著張大強覺得眼熟,但沒想起來是誰。
張大強提醒道:“我是刑警大隊的,一個月前,咱們還聊過天呢。”
“哦,瞧我這記性!”趙經理用力拍了下腦袋,趕緊來和他握手,“您今天來是——”
張大強說:“想再了解點情況。對了,現在秦曉偉是你們小區的業主了吧?”
趙經理說:“嗯,上周搬過來了。我們剛剛正聊秦曉偉呢。您說,妹妹剛死一個多月,他已經能每天去舞廳開心了,這人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
“聽誰說的?”
“小馬,來,”趙經理叫過旁邊站著的保安,“你給警察同志說說。”
小馬一臉憤然地說:“昨晚,秦曉偉喝多了,在這門衛室跟我好一頓白話,說街口舞廳里的姑娘漂亮極了,他天天在那兒跳舞,還說要帶我一起去。您說,哪有家里剛死了人就這么樂和的?”
“哪家舞廳?”張大強問。
“東街口的藍夢。”
張大強謝過小馬,正要跟著趙經理進小區,好巧,一輛出租車在門口停下,報案女孩正從車上下來。
張大強對女孩亮出證件,女孩又將當日的情況講述了一遍。
“等等,你說追到別墅時,隱約聽到里面的人在說話,后來你再靠近,才聽到了那句‘別拽我,我要回家?”
女孩點點頭。
“他們兩人在說什么?”
女孩盡力回憶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說:“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實在想不起來了。”
張大強提示道:“是跟過生日有關嗎?”
女孩搖搖頭。
“跟拍戲有關?”
女孩還是搖頭。
“跟錢有關?”
女孩眨著眼睛在想,突然,她眼睛一亮,說:“對了,好像秦曉丹說了一句‘那些錢應該足夠你裝修了,現在怎么裝成這樣。”
張大強心內一驚,這句話太重要了,說明秦曉丹給了秦曉偉足夠的錢,而秦曉偉卻只裝修了一樓大廳,那么,剩下的錢呢?張大強內心的懷疑在不斷升級。看看手表,時間已經快晚上八點了,夜幕落下時,舞廳就該營業了。
張大強在藍夢舞廳里選了個不惹眼的地方坐下,用目光搜尋秦曉偉的身影。九點多了,秦曉偉還是沒有出現,這時,有個妖嬈女子湊身過來:“老板,我陪你跳一曲吧。”張大強對那女子勾勾手指,女子把臉貼近,張大強對她耳語了一番,女子立刻站起身,將滑落的肩帶拉正,轉身進了舞廳的一個角門。很快,有個光頭從角門小跑著過來,對著張大強點頭哈腰遞上香煙。張大強拿出秦曉偉的照片說明來意,光頭拿著照片起身離去,十幾分鐘之后就帶來了這兩天陪著秦曉偉跳舞的舞女,其中有一個就是那妖嬈女子。女子說,秦曉偉最近天天來,很開心的樣子,每次都點好酒,小費給得也多,所以大伙對他都有印象。那天他喝多了,神神秘秘地說,他家老房子里藏著一個秘密。問他是什么秘密,他又不講了。
什么秘密?難道跟秦曉丹之死有關?張大強追問女子:“你跟他回過家嗎?”
“哪能呢?我們是正規舞廳,只是跳舞鍛煉身體,從來不跟客人回家的!”舞女面帶驕傲的神情說。張大強此時沒心情去分辨歌舞廳是否正規,他急于回局里申請搜查證,得去秦曉偉家找那個“秘密”。
秦曉偉所說的老房子是電業局家屬樓,張大強和幾名警員將柜子、抽屜,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沒發現什么可疑物品。他累得坐進沙發,點起一支煙,在煙霧中思索著“秘密”可能會是什么。張大強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面前的茶幾上,那里有一本雜志,花花綠綠的文章題目都掛在封皮上,很顯眼。一排紅色的大字瞬間吸引了張大強的眼睛——《無罪的殺人犯》。他迅速翻到文章所在的頁碼讀了起來,這是個兒子殺害父親的故事。父親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有錢,兒子是個死性不改的賭徒,父親一氣之下說出要立下遺囑,死后把錢都捐出去。兒子見父親情緒激動,臉頰泛起潮紅,知道這是老父親的血壓在升高,他故意跟父親推推搡搡,父親摔倒了,后腦著地,腦出血死亡,兒子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遺產。
張大強的胸腔中升騰起一股怒火,此刻,他嚴重懷疑秦曉偉在拉拽秦曉丹時存在著惡意動機,但是,這偏偏是最難舉證的地方。舞女的證言不足以證明什么,秦曉偉完全可以說,他是為了走出悲傷才去跳舞,那是他的療傷方式,甚至還可以有更無賴的說法,妹妹死了他得到了財產不假,高興也不假,難道高興就說明他犯罪了嗎?至于這本雜志,就更不能證明什么了,就好像家里有《水滸傳》,難道就說明要造反不成?所以,想給秦曉偉定罪,除非他親口承認自己有意殺人,否則還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張大強決定,趁現在秦曉偉正得意,來個突擊訊問,弄他個措手不及,也許能從他的言語中找到漏洞。就這樣,秦曉偉被帶進了審訊室,他一副慌慌張張、做賊心虛的樣子,眼神閃爍不定,不敢與張大強對視。張大強把那本雜志扔在秦曉偉面前,只見他頭上的汗一層一層地往外滲,當張大強說出“藍夢舞廳”四個字時,秦曉偉的心理防線迅速崩潰,低頭認了罪。
秦曉偉承認,自己是故意拽倒秦曉丹的。父母死后,自己既當爹又當媽照顧妹妹,她成名后竟然搬出去單過,炒了自己魷魚,選了個外人當經紀人,還因為自己打了造型師大罵自己。秦曉偉心里氣不過,讓秦曉丹給自己買別墅,補償他多年的付出。別墅的確買了,房本上寫的名字卻只有秦曉丹一個人,秦曉偉心里一直憋著氣。那天,自己好心要給她過生日,可是她蛋糕也沒吃一口起來就要走,說喝多了頭疼,得回家吃降壓藥。秦曉偉想到了幾天前在雜志上看的故事,那一瞬間,他生出了邪惡的念頭,于是故意拽她,讓她倒地。就是這么輕輕一拽,妹妹竟然真的死了!
秦曉丹死亡一個月后,檢察院以秦曉偉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秦曉偉沒有聘請辯護律師,他要自己為自己辯護。在法庭上,秦曉偉對于檢方的指控無力反駁,法庭當庭宣判,秦曉偉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無期徒刑。十天的上訴期過去了,秦曉偉沒有提起上訴,被送去監獄服刑。
張大強本以為就此結案,卻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來電。陌生人在電話里說:“秦曉偉不是兇手,我了解他。”接著,對方說了一個地址,約張大強第二天中午見面。
第二天,張大強找到了那個地址。“怎么是一家面館?”張大強盯住面館的招牌,自言自語道。
第二天,張大強走進了面館。此時早已過了飯點,店里沒有客人,柜臺后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在按著計算器算賬。張大強選了張靠窗的餐桌坐下,點了一碗肉絲面。在等面時他留意到,這店里四面墻上都張貼著秦曉丹的照片,有秦曉丹獨自吃面的,有秦曉丹和老頭的合影,還有一張是秦曉丹、秦曉偉兄妹倆跟老頭的合影。
老頭端來一碗面放在桌上,張大強看著老頭,問道:“是您給我打的電話?”聽到問話,老頭眼睛一亮,他點點頭,給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在張大強對面。
張大強指著墻上的照片,問:“秦曉丹以前常來您這兒吃面?”
老頭看著墻上的照片,目光中帶著哀傷,說:“面館整整開了二十年,曉丹也在這兒吃了二十年……”
“您和秦曉丹不像是普通老板和食客的關系。”張大強捕捉到了老頭目光中的內容。
老頭收回目光,說:“曉丹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跟她父母既是老朋友又是老鄰居。倆大人出車禍死了,現在曉丹也出意外死了,這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張大強糾正老頭的話:“秦曉丹不是意外,犯人是他哥,秦曉偉。”
“這正是我找你來的原因。曉偉不是罪犯,我知道的,他一定說謊了。”老頭的話語雖輕,但擲地有聲,老頭繼續說著:“誰也沒有我了解這倆孩子,曉偉把曉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不可能害他妹妹。”
接著,老頭娓娓道來,說了秦家兄妹不為人知的往事:爸媽出車禍那會兒,曉偉在上海念大學,重點大學!可曉丹剛上高二,沒有人照顧怎么行?曉丹姑姑讓孩子去她家,曉丹當時哭了,沒說去也沒說不去。當天晚上,兄妹倆來吃面,只聽曉丹說,她不想去姑姑家,她要待在自己家,家里有媽媽的味道,去姑姑家,寄人籬下,她會受不了的。曉偉拉著妹妹的手說了句“哥陪你”,這之后他就向學校提交了退學申請。從那時起,曉偉既當爹又當媽,洗衣做飯,打工掙錢,晚上還要輔導妹妹做功課。曉丹要學習影視表演,曉偉給曉丹報了培訓班,費用很高,他就每天打三份工。
講到這兒,老頭頓了一下,抽出一張面巾紙擦了擦眼角的淚,繼續說:“那段時間眼看著那孩子一天天消瘦,我真是心疼。我知道,他們爸媽當年買了保險,再加上車禍賠償金,給兄妹倆留下了不少錢,但曉偉這孩子愣是一分也不動,一直自己掙錢供著妹妹。不過,總算苦盡甘來,曉丹成名了,曉偉也不用那么辛苦了。這幾年,曉偉是有點變化,對他妹妹管得很嚴,好多鄰居都說他是控制狂。要我說,是這么多年來的壓力太大了,但即便這樣,要說他為了錢害妹妹,絕對不可能。”
張大強說:“聽說兄妹倆這幾年感情并不太好,總是吵架。”
老頭說:“舌頭哪有不碰牙齒的?兩人雖然吵,但吵完就過去了,他們還是總來我這兒吃面,我能看出來,感情一點沒變。就說去年他們在我這店里討論買別墅的事,我聽得真真的。曉丹說別墅要寫在她哥名下,曉偉堅決不同意。再說裝修,曉丹要給他錢,曉偉不要,他說父母留下了不少錢,他本想都留著給曉丹做嫁妝,現在就拿出一部分用來裝修,足夠了。所以,裝修錢并不是向曉丹要的。”老頭說到這里,又抬頭看了看墻上那張三人合影,幽幽地說:“曉偉可是個好孩子,好哥哥。警察同志,請你再仔細調查一下,別冤枉了好人。”說完,老頭站起來又回到了柜臺。
張大強的腦子亂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老頭口中的秦曉偉跟那個他親自送進監獄的秦曉偉不是同一個人。他再次抬頭看看墻上的照片,沒錯啊,是他!老頭的說法和秦曉偉在法庭上的說法相悖。老頭沒必要說謊,難道是秦曉偉說了謊?沒有理由啊!誰會編造一個謊言把自己送進監獄呢?
張大強坐不住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錢放在桌子上,起身向外就走,打車直奔翠庭花園,在物業趙經理的幫助下,打開了秦曉丹在A區公寓的房門。
秦曉丹臥室的東墻是一面照片墻,有一家四口的合影,也有很多兄妹二人的照片。張大強看到了一張秦曉偉在大學門口的照片,看到了每一年秦曉丹過生日時的照片,有一張照片,右下角的打印日期是去年的7月7日,是秦曉丹生日之后的一周,也是毆打造型師風波之后的一周。照片中,秦曉丹伏在秦曉偉的肩上,兩人在夕陽的余暉中燦爛地笑著。
照片墻下面有一個梳妝臺,張大強拉開抽屜,一張工商銀行的存折躺在里面。打開存折,張大強看到戶名是秦曉偉,去年五月份提取了二十萬元,這應該就是秦曉偉裝修別墅大廳的錢數,存折里還有五十萬。張大強想起報案女孩聽到的那句“那些錢應該足夠你裝修了,現在怎么裝成這樣”,張大強一捶腦袋,是自己理解錯了,以為是秦曉丹給了秦曉偉足夠的裝修錢,而秦曉偉為了私吞一部分錢款才只裝修了大廳。現在看,錯了,秦曉偉的做法另有原因。一瞬間,張大強的腦子里滑過審訊秦曉偉時的情景,審訊過程太順利了!
張大強感覺到出了問題,可問題出在哪兒呢?他的目光又看向抽屜,他仔細地翻找了一下,一張名片引起了張大強的注意:上面印著“圣心心理疾病治療中心——王凱醫生”。
張大強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疾病治療中心。據王醫生介紹,秦曉丹沒在這兒看病,她是帶著秦曉偉來的。秦曉丹說,她哥睡眠黑白顛倒,時常出現狂躁和焦慮的情緒,秦曉偉堅稱自己沒病,不配合診斷。王醫生只得采用了催眠法,想引導秦曉偉在催眠狀態下袒露內心。催眠過程中,秦曉偉面部緊張扭曲,嘴里不停地喊叫,接著,頭上豆大的汗珠就往下滾,王醫生趕緊結束催眠,將其喚醒。
說話間,王醫生已經讓助理找到了去年的診療記錄本,他把記錄的內容給張大強看,張大強看到記錄著一行文字:“爸,媽,別去坐車,危險,車禍……曉丹,曉丹,站住,危險,站那兒別動!快給我紙、筆。”張大強看得一頭霧水,忙問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王醫生解釋道:“這是秦曉偉在催眠過程中說的話,結合他當時的樣子,可以肯定他看到了兩個恐怖的場景,一個是關于他父母的,一個是關于秦曉丹的。秦曉丹說過,他們的父母死于車禍,秦曉偉沒去過現場,所以他看到關于父母車禍的場景,應該是他做過的夢。至于后面有關秦曉丹的,不知是什么意思。我結束催眠后問秦曉偉,可他怎么也不說,拉著秦曉丹就走。”
張大強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看到記錄本的最后一句,問道:“這個‘快給我紙、筆是什么意思?”
王醫生說:“在他的潛意識里,想要把夢畫下來。”
張大強想起來了,自己去電業局老房子搜查時,曾在抽屜里看到過一幅彩筆畫,畫的是一棟別墅的大廳。原本張大強以為這是大廳裝修好之后,秦曉偉照樣子畫著玩的,如今看來,還可以有另一種解讀,會不會是秦曉偉夢到過那樣的大廳,他把夢境畫了下來,然后裝修別墅時按照那個樣子進行的裝修呢?張大強記起那幅畫,在樓梯第一、第二級臺階處畫著一個紅圈,那應該是秦曉偉重點關注的地方。
張大強謝過王醫生,又去了翠庭花園的別墅。他直奔樓梯而去,秦曉丹是在門口倒地的,所以勘查現場時沒有留意樓梯,何況二樓還是毛坯,也沒必要上樓去看,更不用去踏足樓梯。而現在,張大強隱隱感覺到,那里暗藏玄機。
樓梯上鋪著灰色的地毯,張大強抬起腳向第一級臺階邁去,臺階竟然被踩踏變形,是軟的!踩踩第二級臺階,也是軟的!第三級臺階——那才是正常的硬面臺階。張大強揚手掀起地毯,他驚呆了:只見第一、二級的臺階都被換成了海綿!
有了這驚人發現,張大強馬上去了監獄,提出探視秦曉偉的請求。等了一會兒,秦曉偉來了,他穿著號服,整個人瘦了一圈。他看了張大強一眼,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張大強把存折和王凱醫生的名片放在桌子上,秦曉偉只是淡然地看了看,就收回了目光,還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
張大強開門見山地說:“別墅的臺階是軟的!”
秦曉偉仍是面無表情,他這是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說。
張大強想了想,點燃了一根煙,遞給秦曉偉,自己也點燃了一根,吸了一口,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放在秦曉偉面前,說:“這是我妹妹,跟秦曉丹長得很像吧?我很疼愛她,可是她已經死了,是癌癥,不是意外!”說到這里,他已經動心傷情,聲音有些哽咽。
秦曉偉嘬了兩口煙之后,終于開了口,那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曉丹也不是意外,至少對于我來說。”
“其實你不說你是故意的,沒人能判你有罪。”
秦曉偉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又吸了兩口煙,說:“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不有意透話給保安,不告訴舞女老房子里有‘秘密,不故意留下那本雜志,我連法庭都不用上。”
張大強夾著煙的手一抖,煙灰抖落在桌上:“你說什么?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你?”
秦曉偉點點頭,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存折和名片,說:“你是個敬業的好警察。好了,反正我已經被關進來了,不妨把一切都告訴你,就算是對你辛苦奔波的回報吧!”
秦曉偉抬起眼看向半空,眼神變得空洞起來,說道:“你應該知道了,我的父母是車禍去世的。其實,在他們發生車禍的前一周,我夢見過一場車禍,車里的人當場斃命。我當時沒在意,夢嘛,怎能當真?人這一輩子什么樣的夢做不到?可沒想到,幾天之后,我父母就出了車禍,我意識到,我之前夢到在車禍里去世的人,就是我父母!”秦曉偉的眼睛里泛起淚光,他又猛吸了一口煙,嗆得咳了兩聲,然后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繼續講述。
“父母死后,曉丹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退了學,回家守護她。曉丹大學剛畢業就接拍了一部網劇,那天,她跑著回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真為她高興,可是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噩夢。”秦曉偉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絲恐懼,“那是一棟別墅,我在給曉丹準備生日蛋糕,曉丹從臺階上走下來,忽然,腳下一滑,她仰頭倒在臺階上,頭就磕在第二級臺階靠近欄桿的位置。好大的聲響,當我跑過去時,她腦后已經有血淌了出來,染紅了灰色的地毯。我張著手,不敢動,我只能喊,聲嘶力竭地喊她,我希望她能聽見,能睜開眼,可她……”秦曉偉越說越激動。
張大強忙安撫他的情緒,說道:“夢就是夢,不能當真的。”
“我也不想當真,可是有我父母的車禍在那兒擺著,我能對這個夢無動于衷嗎?如果換作是你,能無動于衷嗎?”
張大強被問得啞口無言。
秦曉偉說:“從那時起,我就中了心魔。”
秦曉偉醒來后,將夢的每一個細節都畫在了紙上。夢境中妹妹是短發,于是他千方百計不讓妹妹剪短發;夢境中有生日氣球,他就要求妹妹的生日必須回家和他一起過。后來,妹妹當了演員,劇本中的內容又成了秦曉偉的防范點。然而,他審核過的劇本,在拍攝過程中也會出現改動,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干脆限制妹妹接演現代劇。后來妹妹私自換了經紀人,經紀人給曉丹接了現代劇劇本。曉丹剪了短發,秦曉偉雖然揍了造型師發泄怒氣,但他精神已瀕臨崩潰,他有種兵臨城下的緊迫感,他越來越相信,那個夢境會成為現實,他不能眼看著妹妹的命運一步步向著噩夢走去。
但是,這一年來,妹妹對自己越來越抵觸,也是,她已經長大了,像一只羽翼豐滿的鳥,自己根本做不到將她時時刻刻拘在眼皮下保護。怎么辦?秦曉偉急切地苦思應對之策。那天,他鬼使神差走進了寺院,求了一支簽。簽文上有四個字:大禹治水。解簽和尚說:“水之勢不可改,堵無功則可導之。”秦曉偉眼前一亮,是啊,既然夢中的情景會在現實中出現,他阻止不了,那么就應該換個思路,去引導這個情景在何時何地出現,把結果掌控在自己手中。
秦曉偉進行了一番謀劃,開始尋找符合他夢境標準的別墅,讓妹妹出錢買下。距離曉丹的生日只有兩個月,他沒時間全部裝修,好在夢境中只有大廳和樓梯部分,他讓裝修工人只裝修了這部分。最重要的是樓梯,因為夢里妹妹倒地,頭是磕在第一、二級臺階上。秦曉偉一錘一錘將臺階砸開,清理了堅硬的水泥,將臺階換成柔軟的海綿,之后再鋪上地毯。忙完這一切,天邊已經現出黎明的曙光。
6月30日,正是曉丹的生日,秦曉偉要在這天“解救”妹妹。他認為,夢境只會在現實中折射一次,如今可以放心地讓妹妹摔倒,毯下乾坤自會保妹妹性命無虞。
秦曉偉并沒有補上一覺,他先是不停地仰頭倒在臺階上進行測試,然后又在別墅里踱來踱去,想著還有沒有疏漏的地方。在確定萬無一失之后,秦曉偉出門買了生日蛋糕、氣球,回來將別墅布置了一番。晚上七點,秦曉丹還沒回來,秦曉偉便不停地打電話催。終于,秦曉丹回來了,可她只坐了坐,蛋糕也沒吃一口就要走,秦曉偉當然不讓她走。妹妹已走到門口,他拽了一下,沒想到秦曉丹竟然在門口摔倒,秦曉偉整個人蒙掉了,看看倒在地上的妹妹,再看看自己精心改造的樓梯,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秦曉偉說到這,身體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緊緊閉上雙眼,淚水仍在滴落著:“如果不是我逼著曉丹生日那天必須到別墅去,就不會有那個意外發生。”他抬頭看著張大強:“是我害死了曉丹。辦完她的后事,我在這個世上就沒有親人了。我要懲罰我自己,所以我給自己制造了足夠的故意殺人罪的動機和證據,然后引導你去查,讓你相信,我就是殺害妹妹的兇手。我希望你把我抓起來,送進監獄,我要用自己的后半生來接受懲罰。”
張大強聽到這里,覺得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捏住,快要窒息了,緩了好久才說道:“我們可以向檢察院提出申訴,請求再審。”
秦曉偉淡然一笑:“別費心思了,我堅稱自己主觀故意殺人,你們有什么理由說我無罪?”
張大強搖搖頭,離開了監獄。他發動車子,又一次去了王醫生的心理診所,他想弄明白,秦曉偉到底怎么想的!
聽完張大強的敘述,王醫生仔細分析道:“其實,夢見車禍是很常見的,秦曉偉卻把父母的車禍與自己的夢強行聯系到一起。秦曉偉是偏執型人格,從此之后他就認定,自己能洞悉天機,夢到的災禍一定會發生。他夢見妹妹出事后,憂慮的心態影響了他的一系列行為。在心理學中,有一個概念被稱為‘自證預言,也叫作‘俄狄浦斯效應,出現這種心理癥狀的人,即使表面上想回避‘預言,卻會不自覺地按‘預言行事,最終令預言發生。所以說,秦曉偉是一步步地將自己的潛意識化為了現實。”
走出診所,張大強的心情異常沉重,自己辦了一樁錯案,想要糾錯卻束手無策。那是一種“眼看著”“明知道”,卻無力改變的無奈。他的耳畔回響著秦曉偉起身回牢房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是個罪人!在你們眼里,‘罪就是違法行為,其實這個字還有另一重含義,那就是背負著沒有盡頭的痛苦……”
(發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