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智瀛
(贛南師范大學,江西 贛州 341000)
小說《天牛的假期》中,在城市里出生長大的男孩杜楓,忍受著生活中的瑣碎與煩惱,諸如父母之間的爭吵,學校里同學間的矛盾,對假期旅游的渴望等,這是一個普通都市男孩生活的全部,平凡而有趣,卻缺少了深刻的體驗,日本兒童文學理論家上笙一郎認為,只有“像幼年喪失父母,或視為身心依靠的家被大火焚燒這樣一類事件,從它們與人的自我形成有關聯這個意義上,則可稱之為體驗”,彭學軍對兒童成長深刻性的表現,從來不訴諸于真實的磨難與困苦,她往往采用精神洗禮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營造成長過渡的儀式,突出的表現就是人物精神生命的成長以及自我身份的認同。
對于杜楓來說,父親和母親都有各自的脾氣和處理問題的方式,但卻并不影響這個家庭的融洽與和諧,當媽媽生起氣來高空拋物時,爸爸就會用“情景再現”的方法幫媽媽找回結婚戒指,可自從爺爺去世之后,爸爸仿佛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因此,在媽媽的建議下,杜楓將在國慶假期,陪同爸爸回一趟老家。一開始,杜楓面對這樣的決定顯得有些無可奈何,老家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個印象模糊而遙遠的鄉下,遠比不上作為景區的九寨溝和西雙版納有吸引力,但當他真正來到那里,卻不可避免地被故鄉的一切深深吸引著,那里有其貌不揚卻香甜爽脆的丑梨,自家手工做的贛南風味小吃,比草莓還好吃的野果八月拿,泥瓦黑墻的老屋,夜空下的篝火,還可以不受管束地放炮竹,在這里,杜楓還經歷了許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喝井水,第一次看夕照下的鄉村,第一次知道紅薯是長在土里的,第一次看見銀河……與城市中快而齊整的生活步伐相比,這里是孩子們嬉戲玩鬧的天堂。大伯大媽淳樸熱情,一頓豐盛的晚餐“夠十四個人大吃一頓的,可飯桌邊只有他們四個”,夜晚天涼,大媽會帶上衣物,出門迎接晚歸的父子倆,在杜楓和爸爸準備啟程回家時,還不忘給他們帶上了大量的吃食,以至于“后備箱被大伯大媽塞得滿滿的,油炸米果、糖炒板栗,剛下樹的橘子、丑梨,丑梨最多,好幾十斤呢。”杜楓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闖入這塊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和在城市的家比起來,老家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且令人愉悅的,這些熟悉的人和事所觸發的男孩心中的回憶世界,與地域風情共同構建了鄉村的詩意空間。
在老家,杜楓不叫杜楓,而是叫“楓楓崽”,姓名是一個人身份的辨識,也是代表個體生命世界的符號,而與這個新的姓名密切相連的,是杜楓記憶中尚還健在的爺爺,爺爺總是這么叫杜楓,生活中的爺爺,話很少,喜歡捧著一個老舊的收音機聽戲,“杜楓一句也聽不懂,可爺爺很陶醉,聽得搖頭晃腦的。”每當和杜楓單獨相處時,“爺爺常常會笑瞇瞇地盯著他看,說一句:‘和你爸爸小時候長得一個樣’”,一雙粗糙如樹皮的大手,無論走到哪兒都緊緊地拽著杜楓,爺爺還專門給杜楓一個人唱戲聽,表演了自己拿手的“矮子步”,逗得杜楓捧腹大笑,這獨具贛南風情的采茶戲,在男孩心中是爺爺偏愛自己的嘉賞,也是充滿詼諧樂趣的溫暖記憶,可以說,記憶中鮮活的爺爺形象,是鄉村詩意空間的具現化體現,更是幫助男孩杜楓構建身份認同的強大紐帶,過去的男孩杜楓,與故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疏離的,但正是因為爺爺,杜楓和爸爸又重新回到了古老的天牛村,那里有爺爺留下的老屋、菜園、陪伴爸爸長大的榕樹,這是兩代人記憶中溫暖的家園,眼前的景象拉近了家鄉與杜楓心靈之間的距離,特別是當杜楓看見爺爺墓碑上的最后一排刻著自己的名字時,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似乎有點兒害怕,盡管說不清害怕什么;也有點兒緊張,同樣也說不清緊張什么。他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大氣不敢出,不由自主地往爸爸身邊靠。”此刻,外來客杜楓已經與家鄉的“楓楓崽”合二為一,與故土無法割舍的血肉聯系在男孩心中蘇醒了,個人成長因此超越了日常的生活,在鄉村的詩意空間中獲得了更為深廣的內涵。
中國傳統的鄉土世界是父權制主宰的社會,父親在家庭生活中占有絕對的主導地位,是權力的象征,在這樣的文化基礎上,父親形象常常帶有歷史所賦予的集體性特征,他們是嚴肅威嚴,感情內斂而不擅表達的,與孩子之間的相處存在著較大的隔閡,這一傳統的父親形象在彭學軍鄉土敘事的小說中經常得到細致和多維度的刻畫,像《你是我的妹》中阿桃的父親,《腰門》中云婆婆的丈夫,《森林中的小火車》中加加的父親等,彭學軍在刻畫這些人物時并不回避他們作為傳統型的父親身上具有的缺陷與矛盾,但卻著力表現這些父親在面對生活的重擔下,堅毅不屈的品貌,以及內心深藏的細膩與柔情,阿桃的父親即使壓抑著強烈的憤怒,也不忍心砍去怒放得如火如荼的桃樹;云婆婆的丈夫因女兒的死去而拋棄了家庭,卻依然細心地修好了因為“我”時常扒著而松動的腰門;加加的父親獨自咀嚼著悔恨與痛苦,將對兒子的愛意埋在心里,原因只是害怕再次失去,這些內心細膩的父親形象是彭學軍鄉土敘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們與兒童眼中的鄉土世界一樣,具有可供探尋的多重意蘊。
在《天牛的假期》中,杜楓與爸爸的關系比較生疏,“也許是因為他上小學前爸爸在外地工作,雖然每個月都會回家待幾天,畢竟時間有限。上小學后爸爸調了回來,可杜楓總覺得他太嚴肅,比較無趣,做事一板一眼,說話也很直接。”與母親對自己的親昵不同,父親從來都是嚴格要求的,有時甚至有些不講情面,“杜楓總能感覺到,爸爸是不滿意他的,尤其不滿意他中不溜兒的成績”,當他得知自己將要陪同爸爸回老家時,很大一部分不情愿其實是在于,他需要和爸爸單獨相處。但這一停留在杜楓認識表層的父親,隨著假期旅途的展開,也開始變得更加鮮明立體起來,在人物塑造的空間表征法中認為,空間與人物的性格及行動具有內在的關聯,在故鄉這一獨特的空間意象的觀照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竟也和兒子玩起了蔬菜競猜游戲,杜楓吃不慣太辣的菜,爸爸還特地倒了一碗冷開水給他涮著吃,在故鄉的親人面前,父親也展露出了他性格中最本真的一面:和大伯二人對飲,悶聲醉倒在飯桌上,在林中發現了成熟的八月拿,就高興得和孩子一樣,當得知爺爺懷著對自己的歉意,將自己收養的瘸腿狗也起名叫做“猛子”的時候,竟也禁不住地哭了起來。“爸爸理性,有條不紊,嚴謹周到,他從沒見過爸爸流淚,更不要說號啕大哭。”隨著往事一一浮現,男孩杜楓終于了解到,眼前的父親曾經也和自己一樣,貪玩、調皮,愛養小動物,甚至“連蛇和屎殼郎都養過”,有自己的小秘密和難以釋懷的傷心事,而且他對自己的愛意與關心從來都不曾減少,爸爸的形象在這里得到了充滿人情味的重構,與他一起的,還有爺爺所具有的“嚴父”形象。
爺爺是典型的鄉下人,他不喜歡城市,一輩子守在天牛村的老屋里,年輕時的爺爺時常登臺表演“采茶戲”,演員就是白天在地里干活的農人。收了工,吃飽飯,洗把臉,抹上油彩,披件戲服,就可以登臺了。”在其樂融融的鄉間,爺爺活靈活現的演出是鄉親們辛苦一天后重要的余興節目,但就是這么一個樂觀快活的爺爺,卻因為一次醉酒后,沒輕沒重地踢了曾救爸爸于危難中的狗——猛子一腳,導致了猛子的死亡,也造成了父子間無法復原的關系裂痕。杜楓的爸爸原以為父親早已將此事遺忘,直到這次返鄉才知曉,爺爺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都對心愛的兒子懷著深深的歉意,他將猛子的頸牌悉心保管,藏在爸爸年少時常去的榕樹洞里,收養了一只瘸腿的流浪狗,也起名為猛子,寄托著他對兒子的一份放不下的念想,甚至他在給孫子杜楓表演“矮子步”時,其實心中想到的對象也是自己的兒子,但作為父親,總是難以放下身段,只能訴諸于默默的付出,父愛的無私與深沉在爺爺的身上得到了鮮明的體現,重構的形象讓人物擁有了感人至深的人性之美,成為詩意鄉土的另一種表現。
小說中,杜楓關于學校生活片段的回憶,和與爸爸在老家途中的所見所聞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過去與現在,城市與鄉村不同敘述空間的對照,與純回憶性質,或將童年的發生地放置在遙遠歷史時空中的兒童小說不同,彭學軍力求突破單一的敘事空間,在構成敘事張力的同時,讓故事在這里呈現出濃厚的對話氛圍。
平時與爸爸交流很少的杜楓,第一次在旅行的途中將同桌女孩簡歡歡,秋游紅旗水庫賦詩,“書本大戰”等故事在旅行的途中向爸爸一一講述,這些學校的瑣事是男孩杜楓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飽涵了他個人的情感、思索與困惑,成為爸爸了解他的重要參照,而在老家的所見所聞,和關于爸爸少年往事的追憶則成為杜楓得以深入探尋父親內心的渠道。彭學軍將兩種敘述空間并置,目的是在交流中構建平等溝通的橋梁,打破疏離與隔閡,實現代際之間的互導成長。
張國龍的《成長小說概論》中論述成長“引路人”的分類,曾提出過“互導”的概念,即“成長者在引路人的引導下成長,同時亦引導引路人成長”[1],這種成長模式多發生在同齡的同性朋友之間,但彭學軍卻常常用它來表現男孩與父輩之間的關系,如《森林里的小火車》中,羅恩與加加發現了“小火車”與自我的深切聯系,并且通過不懈的努力,讓人到中年的徐志祥和五毛終于冰釋前嫌,重拾了往日的歡樂;在《黑指》中,黑指送給父親的迷你雕塑窯,不僅是自我新生的見證,更是幫助父親重燃陶瓷夢想的希望。在構建了孩子與故鄉的深刻聯系之后,以年輕一代的成長給予成年人以力量,是彭學軍鄉土題材小說中的重要內核。
在《天牛的假期》中,與爺爺之間很深的誤解成為杜楓爸爸難以釋懷的心結,原本必然會是一次心事重重的旅程,卻因為杜楓的陪伴,而變得充滿了快樂,父子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和杜楓關于學校生活的講述貫穿在一起。當父子二人走在去往老屋的小路上,一段秋游似的上學路,讓杜楓講起了學校里的秋游,說起了性格有些孤僻的簡歡歡,漂亮聰明的李小珞,大大咧咧的程永成,以及他們分享食物和賺到少寫一篇周記的經歷,隨即,這一敘述被爸爸發現林中的八月拿打斷了,來到老屋之后,杜楓與爸爸一起坐在屋前的青石墩上,望著爸爸干凈,沒有雀斑的鼻梁,杜楓又說起了班上給自己取外號的簡歡歡以及她為了讓病重的媽媽開心,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媽媽買來的《唐詩少兒讀本》,并堅持不懈地背誦唐詩的事情,但在那次與程永成的“書本大戰”中,杜楓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弄壞了這本書,導致原本是好朋友的兩人心生間隙。同樣是解開心結的故事,杜楓的講述與爸爸回老家尋求內心與爺爺和解的經歷構成了互文,孩子之間由誤會走向和解的過程,對作為成人的爸爸來說無疑得到了一種感情宣泄和啟迪,當兩人一起看過老榕樹、篝火、銀河這些杜楓爸爸小時候熟悉的事物,更是讓杜楓爸爸在心理上拉近了與兒子的距離,讓他在理解兒子的同時,也開始理解了自己的父親。而對男孩杜楓來說,老家所有令他感到驚奇和喜愛的一切,都被寄予了爸爸和爺爺往昔生命的點點滴滴,這讓他在體會爸爸的成長時,也更加深入地體會自己的成長。當大媽囑托杜楓一定要讓讓醉酒的爸爸喝下醒酒湯時,他獨自一人守著睡著的爸爸,即使對安靜的夜晚感到恐懼,也堅持不睡,困了就在房間里走圈,杜楓頭一次感受到爸爸對自己的依賴,也為自己也能夠照顧好爸爸而感到欣喜和高興,除此之外,以前因為怕狗所以從不養寵物的杜楓,聽了爸爸和猛子的故事,并在爸爸耐心的引導下,終于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成為了一只流浪狗的小主人,在這趟特殊的旅程中,兩代人以愛作為成長救贖的良藥,讓親情在相互引導中得以完滿。
彭學軍將鄉土作為人的心靈棲息地來表現,把少年人的成長置于淳美的鄉土世界,以理想的人情美、人性美,回憶的詩化美和地域的風俗美形成小說獨特的敘事風格,以城市和鄉村兩個敘述空間的并置,呼喚理解與溝通,構建出成人與兒童共同的精神故鄉,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我總是對那些有歲月包漿的題材感興趣”,《天牛的假期》猶如一杯獨具一格的陳釀,愈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