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予萬物獨一無二的靈魂：學會狀物

高翔，文學博士，創意寫作導師，詩人，英國利茲大學訪問學者，現為上海政法學院中文系講師。曾獲第44屆香港青年文學獎，擁有創意寫作教具“編劇大師卡牌”專利。

我們生活在一個物的世界，各種物共同構成了豐富的生活景觀，見證著我們的喜怒哀樂。想一想那些曾經讓你感動的事物：可能是窗臺的一盆花，或者腳下的一只貓，或者朋友送的一雙手套，它們都是我們人生博物館里的珍藏。而作家是比一般人擁有更多藏品的收藏家，因為他們對萬物保有好奇心，悉心收集和記錄各種物的符號。在創意寫作中，我們把這個過程，稱為狀物。

狀物的第一步，是要像繪畫素描一樣，用文學的語言將看到的物品描繪、勾勒出來。這一步一定要做到準確，不能把驢描繪成馬，把大蒜寫成水仙，否則就無法讓讀者信服。想想神筆馬良的故事，寥寥數語，使眼前之物活靈活現，躍然紙上。想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訓練兩個基本功：色彩用詞和造型用詞。

請記住，寫任何事物，先寫色彩。因為人的眼睛對色彩最敏感，面對一個物品，往往先被其色彩吸引。如果我們狀物，寫了一大通，卻沒有色彩，就會讓讀者感到蒼白單調。寫色彩的方法可以由淺入深：

（1）直接用單色來描繪色彩：漢語里形容色彩的用詞非常豐富，最常見的是：彩虹七色——赤橙黃綠青藍紫。當然，在寫作時，我們一般會借鑒繪畫調色的方法，為顏色加上深、淺、濃、淡、亮、暗、冷、暖的修飾詞，使顏色的形容更為貼切，比如：深藍色的裙子、淺黃的圍巾、淡淡的灰色的天空、濃重的黑色墨水、亮紫色的上衣、暗紅的酒、冷冷的白色墻壁、溫暖的粉色手套等。

（2）色彩組合描繪：更常見的情況是，某種色彩不是單色，我們就需要運用組合的方法形容，比如：藍紫色的文具盒、墨綠色的外套、紅藍相間的運動服……

（3）采用借喻手法描繪：許多事物無法用一個簡單的“紅或綠”或者混合色來形容，那么我們常用借喻的修辭方法，借某種典型事物來指代這種顏色。比如：棗紅、咖啡色、袋鼠灰、鵝黃、草青、天藍、玫瑰紅、香蕉黃、葡萄紫等。在日常閱讀中，我們要刻意積累這些典型事物的色彩用詞。

在寫作時，刻意地運用準確而豐富的色彩表達，會讓描寫更靈動，更有沖擊力。許多作家都是色彩用詞的大師。比如，顧城的詩，每一首都是從色彩著眼寫眼前之物。在他的《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這首詩中，運用色彩繽紛的詞匯描繪了一朵火苗：火苗飛舞，就像穿著橘紅色寬大的睡袍。火苗照耀著野獸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鮮紅的淚水。火苗飛向空中，灑下金色的灰燼，黑煙是火苗的頭發，而最終火苗會化成一團蔚藍的空氣。讀來讓人仿佛置身其中。當然，不同作家運用色彩的方式也不同。比如，張愛玲擅長運用色彩寫女性服飾，汪曾祺擅長用色彩寫美食。在閱讀經典時，我們可以刻意積累作家們在狀物時的色彩用詞。

寫出物的色彩，只是給讀者一個直覺印象，想要準確描摹物品，還要掌握造型用詞，也就是能夠勾勒物的輪廓形狀。其方法和色彩描繪類似：

（1）直接表述規則的形狀：家具等工業生產的物品往往都是規則形狀，我們可以直接表述。比如：一張方形的櫸木小桌、一個圓形石洞、橢圓形的不銹鋼小盒、扁平的口袋、柱形的長花瓶、三角形花紋……

（2）采用借喻方式表述常見形狀：生活中大部分形狀都不是規則的，比如，你要形容人臉，總不能說長方形的臉吧？那就是機器人了。一般會說鵝蛋臉、國字臉、瓜子臉、尖嘴猴腮、柳葉眉、包子臉……這都是借喻手法。與之類似，還有心形的蛋糕、葫蘆狀的瓶子、絲帶狀的一條河、波浪卷的秀發……我們也可以用明喻的方法，寫出更具體的形容：山峰像劍一樣聳立入云;他拿出一個鉆石一樣晶瑩剔透的寶物;小路上的石頭尖銳得像刀子……為了讓表述更加細致，可以加入大小粗細等修飾：巨大的像打開的書一樣造型的圖書館;微小的如頭發絲一樣細長的納米材料。

掌握了色彩和造型用詞之后，我們來看一個經典范例，來自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這里的紅蘿卜，其實是饑餓的主人公的一種幻覺：“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我們可以模仿莫言的寫法，試著寫一寫卷心菜、西葫蘆等其他蔬菜，或者寫一寫你的玩偶、書桌，盡量運用到足夠多的色彩和造型用詞。

僅僅描繪外在特質還不夠，狀物的第二步，是賦予萬物獨一無二的靈魂。作家寫一只飛鳥，不是像生物學家寫百科全書那樣外在地描述它，而是因為飛鳥觸動了他的內心，讓他看到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孤獨。因此，作家狀物的過程，實際上是把自己的人格特質、情感和情緒投射在萬物之中的過程。由此，作家所寫的物才成為了帶有象征和隱喻的意象，達到了“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效果。在具體的創作中，作家往往運用兩種方法進行自我投射，賦予萬物以內在靈魂：一種是擬人，一種是擬物。

擬人的方法，就是賦予動物植物或自然物象以人格化的特征。在作家眼里，流水有情，落花有意，一朵云彩也有惆悵和夢想。比如，我們看聞一多用詩寫自己的書桌：“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在這里，聞一多沒有從外部描寫文具特征，而是以第一人稱的擬人口吻，讓自己的文具開口說話。原本沒有特點的普通文具，忽然有了性格，有了情緒。聞一多借文具的自白達到了一種自嘲的效果：寫作是多么辛苦，但又樂在其中。類似的方法，我們會想到迪士尼的電影《玩具總動員》、好萊塢電影《博物館奇妙夜》，都是一夜之間，原本沒有生命的東西突然開口說話，有了人的性格，從而讓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可以仿照這種寫法：寫一寫你的書桌或者你的臥室，想象你的床開口說話：主人你快減減肥吧，我每天都被壓得腰酸背痛。或者寫一寫你的貓，像夏目漱石那樣，以貓的眼光看世界，貓會想什么呢？或者，翻一翻你的柜子，選擇一件舊玩具、舊禮物，寫一寫這個物所代表的往事，它曾見證了一個怎樣秘密或獨特的人生故事。

與之對應，還有一種方式，是擬物，就是把人比喻為動物、植物或其他沒有生命的意象。例如，作家形容一個冷漠的人，會說他是一塊結冰的石頭;而形容一個歡快的少女，則會說她的美，像一條春天的魚躍出水面。當然，更多的時候，作家寫物，是悄無聲息地投射著自我的情緒和性格特點。最經典的例子是魯迅在《秋夜》中寫棗樹：“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為什么不直接寫有兩株棗樹呢？因為魯迅通過這樣的句式，營造的是一種苦悶、落寞的情緒。讀者好像隨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一株棗樹，企盼著有沒有別的風景，結果沒有，另一株還是棗樹。魯迅狀物，是將內在的心情投射到了棗樹身上：無聊、單調、重復。類似的情緒，在后一句中也能體現：“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看上去寫天空，卻重復了兩次“奇怪而高”，也是突出“百無聊賴看天空”的那種寂寞。類似的，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開頭寫包法利的帽子，極盡鋪陳描寫帽子的滑稽可笑，其實是襯托著包法利的性格特征。因此，在狀物時，要時刻把人的情感和性格融入物的描寫中，切忌寫成詞典式陳述。

創意寫作練習

回憶一下，如果你要設計一個“人生博物館”，你會選擇哪些物品來代表你獨一無二的性格和生命故事呢？比如，可能是你收藏的一堆動漫手辦，或者是一套小說集，或者是某年去滑雪旅行的明信片，或者是一個演講比賽的獎杯。試著用狀物的方式，先描繪這些物品外在的特征，再寫出它們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