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耀文 沈江平
關鍵詞?歷史唯物主義?空間轉向?時間性?空間性
〔中圖分類號〕B0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3-0059-07
近年來,國內學術界關于空間的研究已經成為炙手可熱的學術熱點。在所謂“空間轉向”的影響下,不僅倫理學、文學、經濟學、教育學、心理學、藝術學、社會學、美學、建筑學、政治哲學等領域都爭相把空間研究引入自己的學術領地,就連馬克思主義領域內一些學者,都在為發生空間轉向激奮不已,動輒宣稱馬克思主義“空間轉向”、歷史唯物主義“空間轉向”。不可置否,空間的深化研究對學科發展和學術領地開辟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然而,就目前來看,學術界對“空間轉向”的發生背景和理論實質等一系列基礎性問題還不太清晰,相關的研究也十分有限。在沒有澄清“空間轉向”的理論實質和真實意圖的情況下,就宣稱某某理論發生了“空間轉向”,這不是科學的學術態度?;诖?,本文試圖通過對“空間轉向”的思想史背景和發生學邏輯的考察,來說明“空間轉向”的理論實質和真實意圖,并在此基礎上,結合馬克思主義時空觀,對歷史唯物主義到底有沒有發生過“空間轉向”做出科學的判斷。
“空間轉向”從出場到勃興的促成因素是多方面的。從“空間轉向”的發生學思想背景來看,雖然歐洲左派理論家社會批判理論的重心轉移,地理學、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的迅速發展,實證化方法的宣揚,后現代精神對傳統秩序的沖擊,人文傳統與科學范式的沖突等因素直接或間接地促成了“空間轉向”,但是它卻直接導源于20世紀中葉以讓·保羅·薩特(Jean-Paul?Sartre)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和以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Claude?Levi-Strauss)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對歷史性—結構性的理論論爭。對于這場論爭,空間研究的集大成者亨利·列斐伏爾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關于結構主義和歷史的幾點思考》[法]亨利·列斐伏爾、戴修人:《關于結構主義和歷史的幾點思考》,《現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9期。進行評述,并明確表示了他對施特勞斯觀點的贊同。這場理論爭鋒結束后,空間范疇逐漸力壓時間范疇,在各個學科領域嶄露頭角。“學者們開始刮目相看人文生活中的‘空間性,把以前給予時間和歷史,給予社會關系和社會的青睞,紛紛轉移到空間上來?!标憮P:《空間理論和文學空間》,《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4期??疾臁翱臻g轉向”首先要回到這場論爭的具體思想史背景。20世紀中期的法國,一些知識分子經歷了二戰的劫難對人的個性和自由的嚴重扭曲與破壞,以薩特為代表的當代存在主義學派受到胡塞爾等人的非理性主義現象學影響,開始深入思考人的存在與本質問題。薩特把存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相結合,創建了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把他的“歷史人本學”推向了新高度。薩特受歷史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啟發,提出了人本主義的“歷史總體化”的理論構想,認為人的發展和歷史的發展是歷史的總體化和人的異化無限循環的過程。薩特這一思辨的歷史主義抽象的人本主義歷史觀,“使他喪失了全部馬克思主義的常識——歷史既沒有規律,也沒有意義了”。[法]薩特:《辯證理性批判》,徐懋庸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附錄第19頁。因此這使存在主義走向苦悶的悲觀主義和人生虛無主義的同時,也招致了以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為代表的結構主義的批評。結構主義不滿薩特的存在主義的歷史主義人學主張,堅決反對薩特存在主義的歷史主義的研究方式。與存在主義強調歷史性和主觀性不同,施特勞斯反對歷史(歷時性)研究,認為歷史是“結構的歷史”,結構是“封閉的”“穩定的”“自足的”,社會的歷史變化是由結構引起的。在他看來,就歷史渴望獲得意義而言,它注定要選擇地區、時期、人的集團和這些集團中的個人,并且在一種勉強作為背景的連續性中,將它們作為一些不連續的形象突顯出來。結構主義否定歷史主義的歷史統一性,它的研究重點在于解釋社會現象背后的本質聯系,強調對事物進行結構性、整體性和靜態性的研究。在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影響下,施特勞斯認為研究人文社會科學,要用像自然科學一樣的精密方法。施特勞斯相信,只要能找到這樣的方法,把人和人的社會當成純粹的像自然客體一樣的自然存在物來理解,就能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上得出和自然規律一樣穩定的研究成果。正是施特勞斯的這一理論設想讓薩特再次抓住了結構主義的理論短板。他指責施特勞斯及其追隨者的結構主義研究方法不僅抹殺了社會的歷史性,而且抹殺了人在歷史中的主體能動性。薩特認為,結構主義所說的沒有時間性的靜止結構,把人、人的歷史、人的社會當作僵死不變的對象來研究,是一種純粹形式思維的靜態科學范式,這種思維方式在社會科學領域是行不通的。在薩特看來,歷史科學的研究須臾不能離開人和時間性,離開時間性根本就不可能對結構產生全面的認識。社會并不是恒定不變的固定形式,社會的發展是一個歷史的動態過程,用靜態的形式思維去把握動態的歷史發展就會陷入理論上的形而上學,因而他主張社會科學研究要用歷史主義的辯證思維做主導。
現在來看,結構主義和存在主義論爭的實質就是他們對時間性和空間性(結構性)做各執一端的片面強調。結構主義由于看到結構性、空間性的一面,就主張要用自然主義的方式對社會做科學主義式的研究。而存在主義看到了歷史性、時間性的一面,就過分強調歷史性。時空分離的分歧注定了時空統一的和解。最后,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都在對方的攻擊下做了理論反思和妥協。在一些結構主義者如讓·皮亞杰(Jean?Piaget)等人嘗試將歷史性、時間性引入自己的理論體系時,薩特本人也在結構主義的啟發下,借助結構主義的研究范式,把一些先進的自然科學成果和方法運用到社會科學研究中,通過吸收以往的哲學思想,建設性地提出了要建構一種歷史—結構的哲學理論,意欲解答人在歷史中創造了什么樣的社會結構形態問題。從這場論爭最終走向了一定的妥協可以看出,結構主義以強調結構來替代存在主義的歷史主義的努力并未完全成功。但是它從結構空間視角打開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另一個維度,這對其后的阿爾都塞產生了深遠影響。而列斐伏爾和卡斯特受阿爾都塞結構和因素的影響,打開了深入研究空間問題的大門。比較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體現為亨利·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Henri?Lefebvre,1974),曼紐爾·卡斯特的《城市問題》(Manuel?Castells,1972),戴維·哈維的《社會正義與城市》(David?Harvey,1973),米歇爾·福柯的《他者的空間》(Michel?Foucault,1976)。在提出“空間轉向”的第一人美國學者愛德華·蘇賈(Edward?W.?Soja,據有學者的考證,明確提出空間轉向并進行系統論證的正是此人J.Dring,?&?T.Thielmann,?Spatial?Turn:?Das?Raumparadigma?in?den?Kultur-und?Sozialwissenschaften,?Bielefeld:?Transcript,?2008,?ss.7~45.)看來,“空間轉向”就發生在20世紀的80年代。
從以上思想史背景和發生學邏輯來看,所謂的“空間轉向”,實質上就是在20世紀中后期,結構主義作為一種日漸興起的社會意識形態在人文社會科學界產生了巨大影響,一些西方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們(列斐伏爾、???、蘇賈、戴維·哈維等人,另稱為“新馬克思主義者”)在結構主義的影響下對人類社會做的結構深化研究?!翱臻g轉向”既有獨特的思想史背景,也有明確的理論旨趣,尤其是以科學主義思維對歷史主義研究范式的反轉,對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們深化時間性和空間性問題研究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結構主義(或者空間研究)的興起究竟算不算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理論轉向,這本身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實際上,從另一方面來看,在結構主義發生影響以來,世界范圍的學者們對社會科學所做的時間性研究依然很多,這說明并不是所有學者都順著反歷史主義的研究方式走向了科學主義的極端研究范式。事實上,“空間轉向”只是在空間研究逐漸形成規模后,蘇賈對這個空前發展的趨勢的概括。而且所謂的“空間轉向”也并不是理論本身發生了方向性改變,而是學者們對時間性的研究傳統給予空間性的補充。事實上至今為止,“空間轉向”在思想史上并沒有形成一定的理論流派,就像一些學者所說,也沒能在批判舊世界中帶來一個“美麗新世界”。國內學者胡大平發現這一問題并指出,“作為人類生存及其體驗的兩個基本維度——時間與空間,二者缺一不可,我們亦不可簡單地斷言既往社會理論遺忘了空間”。胡大平:《哲學與“空間轉向”——通往地方生產的知識》,《哲學研究》?2018年第10期。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否認既往社會理論遺忘了空間并不是要全部否認所有學術界關于空間研究的努力和成就。事實上如前文所說,無論是結構主義本身,還是由結構主義而興起的空間研究,都對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起到了積極的拓展作用。也正是在此思潮啟發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羅莎·盧森堡(Rosa?Luxemburg)等人打開了資本研究的空間維度,從資本全球化角度論述了資本主義的空間擴張動力,指出了資本主義在帝國主義時期向非資本主義國家的空間擴張。羅莎·盧森堡關于資本擴張形成世界經濟的論述,是與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一脈相承的。她以資本擴張的空間思維揭示了在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生產對非資本主義生產的擠壓和擴張,這得到了空間理論研究的杰出人物列斐伏爾的高度評價,稱贊她“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打開了馬克思主義”。[法]亨利·列斐伏爾:《論國家——從黑格爾到斯大林和毛澤東》,李青宜等譯,重慶出版社,1988年,第189頁。
判斷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有沒有發生轉向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空間轉向”是否意味著拋棄了時間性,轉向了片面的空間性。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空間研究的代表人物列斐伏爾、福柯、哈維和蘇賈的空間理論給予澄清。
亨利·列斐伏爾是深受馬克思、尼采以及結構主義社會學影響的從事空間研究的奠基性人物。他受到異化理論和辯證法的啟發,憑借其“空間三元辯證法”思想打破了傳統空間認識的二元認識論思維,實現了空間研究的實質性推進。列斐伏爾認為,人類社會發展正是社會與空間在歷史的辯證發展中實現的。社會科學研究只有歷史性和社會性是不夠的,必須破除歷史主義的霸權,借助“空間革命”來彌補空間研究的缺場,實現歷史、社會和空間的統一。他反對康德、海德格爾把時間放在相對于空間的優先性地位。主張通過恢復空間的應有地位,實現歷史性—社會性—空間性的三者平衡。在其“空間三元辯證法”理論中,列斐伏爾通過對“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和“再現的空間”的辯證分析,論證了資本主義生產空間與空間生產的內在矛盾,指出了資本主義制度終將崩潰,社會主義作為新的異質性空間將最終被確立的歷史發展趨勢。尤為值得肯定的是,列斐伏爾用社會性和歷史性(時間性)來解讀空間,又用空間性來解讀社會和歷史,體現了他良好的辯證法素養。這使列斐伏爾在彰顯空間性的同時,始終沒有拋棄時間性。列斐伏爾清晰地看到,傳統的以生產方式為核心的歷史哲學,即使在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等不停攻擊和強烈抵制下,它也不可能完全走向解體,建設性的解決方式只能通過“空間辯證法”的空間化嘗試來彌補歷史決定論的非議。
與具有明顯后現代傾向的米歇爾·??屡c德勒茲、瓜塔里等人強調歷史的觀念不同,米歇爾·福柯是一個尤為關注現實空間的思想家。??抡J為我們的時代“處于同時性(simultane)、并列性(juxtaposition)、靠得近與靠得遠、并排、被分散的時代”。關洪:《空間:從相對論到M理論的歷史》,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67頁。在他看來,時間性霸權彰顯威力的時代已經過去,現時代是空間優于時間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理解人和歷史的發展,人們不再僅僅從穿越性的直線性時間過程中,而是要從條線交錯復雜的空間中去理解。他認為整個19世紀的歷史科學都沉浸在對時間性研究的偏愛上。正如??滤?,“空間長久以來都被當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辯證的和靜止的范疇。相反,時間卻是豐富的、多產的、有生命力的和辯證的東西”。⑤⑧[美]愛德華·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66、1、113頁。受結構主義的影響,福柯認為傳統史學的歷史目的論者所主張的宏觀全面的歷史研究,不僅抹殺了事件之間的斷裂性和偶然性,而且掩蓋了歷史的空間差異性存在。在他看來,正是歷史的偶然性和非連續性蘊含了歷史發展的生機。因此歷史研究要從關注歷史的連續性和必然性,轉換到關注歷史現實的真實存在狀況和關注空間的非連續性和空間的異質性上來。從他的“知識考古學”到“異托邦”(heterotopies),??聦v史性、時間性的反思是一如既往的。福柯以后現代視角建構了一種與傳統歷史觀截然不同的新歷史觀。在這種歷史觀視野下,“全面歷史的主題和可能性開始消失,而一種與前者截然不同的,我們或許可以稱為總體歷史的東西已初步形成。”[法]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9頁。福柯以“視角主義”“相對主義”的態度相對地突出了空間性,難能可貴的是并沒有完全否定時間性。??略趶娬{空間性的結構聯系和共時性異質性多元存在時,對自己的時間性立場專門做了聲明:“說實在的,這并不涉及否定時間,而只是討論人們所謂時間和歷史的某種方式。”Michel?Foucault,?Dits?et?Ecrits?1954-1988,?Gallimard,?1994,?p.752.
愛德華·蘇賈受社會批判理論和建構性后現代主義的影響,對批判社會理論的空間化做了有力嘗試。在蘇賈看來,無論是“文化轉向”“后現代轉向”,還是“空間轉向”,都是西方左派知識分子在面對政治實踐的失敗時選擇的政治突圍。蘇賈一如空間研究的前人,反對以歷史為中心理解社會發展的思路,認為線性的歷史進步主義決定論造成了“空間性的失語”。蘇賈指出,“時間和歷史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批判社會科學的實踐意識和理論意識中,占據了寵兒的地位?!雹輰Υ怂麖娬{在研究社會科學問題時,要摒棄把社會生活和社會理論過分歷史語境化的傾向,以空間性思維通過空間批判展開研究。蘇賈堅持把時間(歷史)、空間(地理)和社會視為人類存在的三種本體,并認為這三種本體要保持平衡。其中“空間不是輔助性的,它必須超越‘附加模式”。[美]愛德華·蘇賈:《第三空間》,陸揚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22頁。蘇賈強調空間性,但也非常警醒地反對把空間絕對化,把歷史虛無化。他同樣認為強調空間性并不意味著就反對歷史、反對時間,而是要通過空間努力,實現空間性(地理)與時間性(歷史)、社會性(人類社會)三位一體的平衡。如他所說,“這個時候他不僅僅是地理學家,還是一個重視歷史和時間的社會理論家,同空間的比較中進行跨學科的考察”。B.Warf,?S.Arias,?The?Spatial?Turn:?Interdisciplinary?Perspectives,?New?York:Routledge,?2009,?p.11.蘇賈為防止走進反歷史主義的泥淖,主張用一種靈活的專業化訴求(a?flexible?specialization),“以躲避歷史決定論的反動性矛頭;防止對反歷史(anti-histroy),或者對更加糟糕的同樣是晦澀難懂的新空間主義,做過分簡單的辯護?!雹嗵K賈對防止時間性和空間性分離的努力,對“靈活的專業化訴求”的寄望,以及對認識論形式主義進行一種暫時性的擱置,以便辯證地、講求實際地使歷史和地理學形成各種新的結合,以實踐的檢驗為導向,擺脫過去各種偏見的論述,體現了深刻的歷史唯物主義色彩。但是他把馬克思主義的生產方式、階級斗爭等歷史唯物主義范疇,都視作歷史決定論范疇,對馬克思主義而言又是一種倒退。
具有地理學背景的美國學者戴維·哈維(David?Harvey)是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最深的空間研究的西方學者。空間范疇是其持續關注的主要問題之一。哈維指出,“每個社會形態都建構客觀的空間與時間概念,以符合物質與社會再生產的需求和目的,并且根據這些概念來組織物質實踐”。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77頁。哈維以空間系譜學與地理學視角把空間引入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地將歷史(時間)和地理(空間)相結合,獨創性地提出了辯證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他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資本積累理論為根基,深度剖析了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機制,揭示了資本主義依然存在的秘密就在于資本主義自身的強大生產能力,以及利用空間來延長時間,利用空間對未來的危機進行修復。在空間的劃分上,哈維與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將空間區分為體驗到的“物質空間”(material?space)、概念化的“對空間的表現”(the?representation?of?space)和經歷過的“表現的空間”(spaces?of?representation)不同,哈維認為物質性、關系性和相關性構成了空間的三個基本特征,因而他將空間劃分為“絕對空間”(absolute?space)、“相對空間”(relative?space)和“相關空間”(relational?space)。在列斐伏爾的啟發下,哈維提出了“時空矩陣”(spatio-temporal?matrix),這是“一種三乘三的矩陣,在其中,交集點使人想到理解空間和時空含義的不同屬性”。[美]戴維·哈維:《作為關鍵詞的空間》,閻嘉譯,載汝信主編:《外國美學》第22輯?,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41頁。由“時空矩陣”看來,哈維在談論空間時,時間也從未離場。事實上,正是因為他堅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論域中闡釋空間理論,才沒有站在狹隘的空間立場責難時間性。一直到他為空間生產尋找最終的出路時,還堅持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以“時間烏托邦”和“空間烏托邦”相統一,提出了“辯證烏托邦”的理論設想。
所以,由以上四位空間研究的代表性人物的理論觀點看來,“空間轉向”并不拒斥時間性,他們在突出空間性的同時,并沒有走向空間主義的片面化。實際上,空間研究拒斥的只是時間性的霸權,而不是不可或缺的時間性。他們的真實意圖在于對歷史主義研究范式糾偏,實現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平衡?;诖?,這就更加證明了“空間轉向”實際上是社會空間維度的深化研究,而不是拋離了時間性,轉向了空間性。
馬克思主義時空觀認為,時間和空間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說:“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存在和空間以外的存在同樣是非?;闹嚨氖虑??!盵德]馬克思、[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8頁。在馬克思主義時空觀里,時間和空間是須臾不可分離的。沒有時間的社會空間是僵死的、靜止的,沒有社會空間的時間是空無的。歷史沒有了空間性,就失去了豐富性和具體性。歷史沒有了時間性,就會停滯不前,實現不了發展進步。凡是有意把時間性和空間性分離開來的作法,最終都會走向片面化的絕對主義。存在主義偏講歷史性、時間性,忽略空間性,從而陷入了人的相對主義的焦慮和虛無主義的迷失。結構主義夸大空間性、忽略時間性,陷入了形式主義和絕對主義。
對于時間和空間,一方面,就空間而言,要區分抽象的空間和具體的空間??臻g在馬克思那里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社會結構及其內在的各種關系。抽象的空間拒斥時間性,具體的空間本身具有歷史性。抽象的空間是沒有實質性內容的。而具體的空間不是靜止的、僵死的,而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的,它內含著歷時性發展的要素、關系和意義;另一方面,就歷史而言,要區分作為時間性的歷史和作為人類社會過程總體的歷史。歷史作為人類歷時性發展的過程總體,它內在地包含著時間性和空間性??臻g要素和關系的發展演變,正說明了空間的時間性發展。脫離時間的空間極易陷入芝諾式的形而上學,脫離空間的時間極易走向反歷史主義的普遍主義。如列寧所說,“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前蘇聯]列寧:《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5頁。
由上述可知,時間和空間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里從未出現過“空場”。一些學者所謂的空間“空場”,只是受結構主義影響的一批中外學者的誤解或臆想。對此,我國學者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已經做過專門批判。事實上,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相反它根源于現實的歷史的社會空間中。沒有對現實的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的深度分析,也就不會發現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和發展趨勢,從而也就得不出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規律。從事空間研究的一些學者輕率地給歷史唯物主義扣上“空間缺場”的罪名,一方面說明了他們沒有看到馬克思主義時空觀關于時間和空間的辯證總體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解?!翱臻g轉向”的推進者蘇賈等人認為歷史唯物主義“表面上缺乏空間話語”,所以要將空間“引入”歷史唯物主義,企圖以空間研究來修補或替代歷史唯物主義的做法,顯然是有違歷史唯物主義的初衷的。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唯物歷史主義,它本身并不只是張揚歷史性和時間性。相反,歷史唯物主義中歷史的出發點是社會存在、現實的社會生活,是人類生產生活實踐及其發展過程。人類的生產生活空間拓展和深化,歸根結底都是歷史的實踐的產物。聲稱馬克思主義只關注時間性、歷史性而不關注空間性是有失偏頗的。
歷史唯物主義發生了空間轉向的說法同樣是站不住腳的。馬克思主義的時空觀堅持時間性和空間性相統一,是唯一正確的時空觀,它不會因為一些人的切割式理解就放棄堅持自己的科學觀點。馬克思以及后來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也沒有主張過歷史唯物主義有“空間轉向”。一方面,國內和國外的一些馬克思主義學者由于受到空間研究熱潮的影響,就想當然地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發生了“空間轉向”,而他們所言的歷史唯物主義發生“空間轉向”,實際上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一些研究者們對空間研究的轉向,這很顯然是兩碼事;另一方面,那些受結構主義影響的學者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僅僅是線性的時間敘事,而他們可以通過以空間研究轉向實現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轉向”,實際上這也只是他們自己的一廂情愿。他們的批評者哈貝馬斯認為,結構主義最大的局限就在于“結構主義大多都把自己限制在現有結構的邏輯關系上,而沒有把自己的眼光擴大到構成結構過程的模式上”。[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修訂版),郭官義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38頁。在他看來,只有把結構進行過程化研究的皮亞杰的發生學結構主義理論,才和歷史唯物主義建立了聯系。所以,無論是揚言馬克思主義的“空間轉向”,還是吹捧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轉向”,本質上都是對馬克思主義時空觀的曲解。事實上,歷史唯物主義并沒有而且也不可能發生“空間轉向”。無論是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存在“空間缺場”,還是宣稱歷史唯物主義發生了“空間轉向”,都是有悖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初衷的。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Ernst?Cassirer)曾經說過:“空間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聯的構架。我們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盵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66頁。如果我們現在的空間研究,只是把空間做到了極限,結果只能是把時間研究所犯的片面性錯誤重新犯一次。
在時間性和空間性爭論的背后,事實上是歷時已久的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糾葛。在西方思想界,人們為了在社會科學領域獲得確定性的知識,因而把社會科學研究自然科學化的努力一直沒有停止過,但是事實證明,也沒有完全成功否定過。就連空間研究的奠基人列斐伏爾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人們想運用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知識去理解社會實踐,建立關于人類現實的科學是不可能的,原因是“這種方法在過去已經失敗了”。自然科學的統一性追求“阻礙社會理論在不同層次、區域采取不同方法、步驟”。Smith?Michael?Peter,?Cities?in?Transformation:Class,?Capital?and?the?State,?Sage?Publications?Inc,?1984,?pp.204~207.
關于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研究范式的爭論由來已久。在西方思想界,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自然主義式的研究方式并不是在19世紀才出現的,它有著深遠的思想傳統。早在霍布斯和笛卡爾時期,這兩位近代哲學家由于受到實體思維的影響,意欲在近代自然科學尤其是物理學(機械力學和原子論)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人文社會科學體系。但是他們機械論和原子論的思維方式,也招致了后來思想家的批判。在德國生命哲學家威廉·狄爾泰(Wilhelm?Dilthey)看來,他們的機械唯物主義,“完全拒絕生活之謎”,“把我們的知識僅僅局限于通過自然科學方法所獲得的東西?!碧锶昕档龋骸冬F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頁。進入19世紀以后,受約翰·洛克、喬治·貝克萊、戴維·休謨三位經驗主義知識論思想家影響,實證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對現當代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它把對經驗的客觀證實作為追求,與古典形而上學走向了決裂。然而這也很快招致了人文主義學派的不滿。在人文主義學派看來,人文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它內在地蘊含著人文精神,應獨立于自然科學。在他們看來,自然主義和實證主義的研究方式偏向于物理主義的原子論思維和分析主義的技術性分析,在進行科學研究時,片面追求與主體相分離的純粹客觀性。這在美國學者肯尼思·D.貝利(Kenneth?D.Bailey)看來,自然科學家一般不介入他或她正在研究的對象,而社會科學家則身在研究的現象之中。Kenneth?D.Bailey,?Methods?of?Social?Research,?New?York:?Free?Press,?1982,?p.32.所以在他看來,人文社會科學不可能走上一條純粹的客觀主義的道路。人文主義學派對自然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批判對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無疑具有深刻的歷史進步意義。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在掙脫自然主義和實證主義束縛的同時,一些人又陷入了另一極端的歷史主義的泥潭。他們片面堅持歷史事件的個別性,而不去概括和總結歷史中的共同性表現,過分強調主體性和不同主體的不同標準,這就為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打開了大門。
黑格爾在《小邏輯》中曾說過,“方法并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內容的靈魂和概念”。[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427頁。這句話的深刻之處就在于它指出了方法與內容相一致的觀點。事實上,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不同之處在于,相較于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是沒有思維和意識的靜止的存在物,對它一旦形成確定的認識,就會固定為純粹客觀的知識形式。而人文社會科學的特殊性在于它的研究對象一般都有有意識的人參與。也即是說,在進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時,人既是研究的主體,也是研究的對象,既有科學理性,也有價值理性。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是連續性和間斷性相統一的,它在每一次實現理論突破以后,會形成短期的相對穩定的常規認識,人們用它們來解釋和改造世界,直到下一次科學革命醞釀成熟。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不會像自然科學研究一樣是可重復的,它的辯證發展本性決定了它要堅持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相統一,堅持歷時性和共時性相統一。但是,還應看到人文社會科學的相對階段性。對此,恩格斯曾指出,“在自然界中(如果我們把人對自然界的反作用撇開不談)全是沒有意識的、盲目的動力,這些動力彼此發生作用,而一般規律就表現在這些動力的相互作用中。在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中,無論在外表上看得出的無數表面的偶然性中,或者在可以證實這些偶然性內部的規律性的最終結果中,都沒有任何事情是作為預期的自覺的目的發生的。相反,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德]馬克思、[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3頁。
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是一種共時性、固定性的結構性穩態研究,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則是一種歷時性、辯證性的過程性動態研究,相比自然科學,辯證思維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作用更加凸顯。但這并不意味著自然科學只需要形式思維而不需要辯證思維。相反,自然科學的每一次進步,都是在辯證思維的推動下實現的;另一方面,說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是一種辯證思維主導的科學研究范式,并不是說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不需要形式思維。相反,人文社會科學的每一次進步,都要依托形式思維把其階段性理論表現為理論的形式。然而是不是社會科學就不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做研究呢?事實上并非如此。對于自然主義和實證主義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我們不能完全否定它的積極意義。事實上,人文社會科學的第一次繁榮,就是直接根源于在自然科學的推動下實現的對中世紀唯靈論的勝利。如果沒有對社會現象做相對靜止的研究,就不可能形成堅實的理論。因此我們主張把自然科學的方法成果應用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但是它的最大問題還在于它試圖把人文社會科學完全仰仗于自然科學的絕對主義方法論,在研究靜止時,完全拒絕了時間性,走向了空間的絕對主義,忽視了社會歷史自身所具有的特點,“把自己的生產關系和所有制關系從歷史的、在生產過程中是暫時的關系變成永恒的自然規律和理性規律”,[德]馬克思、[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7頁。這勢必會引起研究范式的混亂。在列寧看來,人文社會科學要比自然科學復雜得多,正如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所說:“把生物學的概念籠統地搬用于社會科學的領域,就變成空話。”[前蘇聯]列寧:《列寧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5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