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簡帛書

□ 劉慶祥

在湖南省博物館展示廳，玻璃柜內(nèi)陳列著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部分漢簡。那些沉睡兩千年的古物，散發(fā)出的氣息，使展館內(nèi)一派靜穆。我被人流簇擁著，走近竹簡與絹帛。那些陌生文字，似有了生命與溫度。傾耳靜聽，它們正在訴說著千年過往。

簡書，書寫在纖若韭葉的竹簡上，字跡清晰，排列疏朗，縱向書寫的墨跡，自如收放于毫厘之間。撇捺如翼，錘豎似狐尾，雋秀灑脫，飄逸靈動。帛書，經(jīng)故宮博物院專家精心裝裱，雖殘痕斑駁，卻氣象儼然。字跡工整樸厚，鈍拙古雅，書寫技法純熟考究，透著古隸遺韻。其圖文，縱貫兩千多年，成為《周易》《老子》《黃帝書》《五行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等古籍的校正與補白。佇立其間，面前的文字，攜著墨香，穿越千年而來，直抵心脾，令人心生肅敬。

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甲本，雖屬漢朝早期遺物，卻飽含篆書遺風，書寫年代當在秦朝。書體字跡方扁，筆畫轉(zhuǎn)折祛圓趨方，篆隸兼具，是篆書轉(zhuǎn)向隸書的最具代表性的書體，由此揭開了中國文字簡約化的序幕，標志著文字書寫進入秦隸書體。

秦隸，也稱古隸，主要流行于秦朝，由大篆脫胎而來，因通常由獄隸書寫使用而得名。筆法起落頓挫，筆勢回轉(zhuǎn)往復，線條粗細均勻，尚存篆書風韻，是繼甲骨文、大篆、小篆之后，從篆書到新隸書的過渡書體，漸變趨勢明顯，卻特征鮮明，是文字進入簡約時代的里程碑，它承上啟下，在漢字發(fā)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由于秦朝存續(xù)時間短，秦簡存世稀少，文物價值極高。

我對古文字的興趣，起于數(shù)年前開始的歷史文化研究。那些古拙的象形文字，用它們的前世今生，訴說著各自的故事，有些文字，蘊含著族裔斗爭的殘酷歷史。代表華夏族的“龍”，與代表東夷族“蚩（尤）”，在商周時期，隨著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交替，寫法發(fā)生顛覆性變化。商朝時，“蚩”的寫法是鳥首下面一條蛇（龍），龍的寫法是，蛇頭上一個“辛”字，“辛”的字義是為奴隸或犯人刑刺的刀。有的“龍”字寫成一把刀插在蛇的脖頸上，龍頭下垂，龍嘴大開，呈現(xiàn)折頸而死之狀。周朝時，龍字變成了女娃伏羲衡規(guī)圖，而那把刀，插在了“蚩（尤）”的頭上。甲骨文“民”字，寫法是一個“辛”刺入一只眼中。有專家解釋，民本意為奴隸，指士兵被俘之后，當場刺瞎雙眼，以防逃脫。追溯文字變遷，從商朝產(chǎn)生的甲骨文里，可以解讀出商朝東夷人的酷烈統(tǒng)治，審視那把尖銳的刀，似乎它還在散發(fā)著血腥。

馬王堆秦簡之一

馬王堆秦簡之二

《淮南子·本經(jīng)訓》：“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從中可見，文字誕生，天驚懼，抖落小米如雨；鬼神惶恐，夜夜啼哭。契合了文字變遷承載的人類命運悲苦。世界文字變遷，無不充斥著血腥與毀滅。埃及、兩河流域、印度和中國，都是文字的故鄉(xiāng)，文字無不生于象形，圖形雕刻是它們共同的母體。可惜的是，大多古老文字，都在時代的風云變幻和文化沖突里湮沒進了歷史塵埃。只有中國文字，在曲折發(fā)展中脈脈相殷，保留了古老的基本面貌。

最短命的是古印度的文字。公元前1800年以前，雅安人入侵，700年歷史的古印度文字，和一部分印度人的殘骸埋葬進了一座城市廢墟。4000年以后，掘開那座城市廢墟，揭開了一場劫難的真相。一些死者，生前正在池邊洗衣，有的尸體疊壓在被焚毀的房屋內(nèi)，真實再現(xiàn)了一場慘絕人寰在殺戮。從此，古印度原始共產(chǎn)主義的歌舞升平，與那些文字一起銷聲匿跡，歷史再次進入口語傳說時代。

古埃及象形文字，曾被希臘人稱之為“神的文字”。公元391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一道敕令，關(guān)閉了非基督教的所有神殿，古老的埃及象形文字漸漸消逝在時光的河流，從此不為人知。1798年，拿破侖遠征埃及，洞開了這個古老國度的大門，打開了古埃及的文化寶庫。法國人商博良，研究羅塞塔碑取得突破，從破解埃及艷后克婁巴特拉的名字入手，并以此為線索，取得埃及象形文字釋讀成功，揭開了那段古老文明的面紗。

公元416年3月的一天，埃及亞歷山大市，在通往亞歷山大博物院的大道上，一名叫希帕蒂婭的美麗女子，乘坐馬車路過凱撒瑞姆基督教堂的時候，一群僧侶蜂擁而出，將她拉下馬車拖進教堂，在一片仇恨的喧囂與詛咒聲里，她被撕扯得一絲不掛，用蚌殼一塊塊割下這個女人的皮肉，最后砍掉她的四肢，把她投入熊熊大火。這位被基督徒們視作異教徒的女子，享譽古羅馬數(shù)學家、哲學家、天文學家，香消玉殞。伴隨著一場文化博弈，古老神廟傾廢，誕生于埃及的古老文字，終在時間長河里飄逝。

楔形文字，是蘇美爾人創(chuàng)造的一種象形文字。它獨辟蹊徑，由多變的象形字，演變?yōu)榻y(tǒng)一固定的、可自由組合的音節(jié)符號，強大的語言表達和實用功能，使之迅速傳播，遍及西亞地區(qū)乃至埃及。楔形文字，是表音文字的發(fā)端，它與埃及象形文字一起，成為諸多表音文字（如腓尼基字母文字、拉丁語、英語）的母體，在距今2000年前后失傳。19世紀以后被陸續(xù)釋解，它奉獻給世界的是一門研究古代歷史的學科——亞述學。

馬王堆秦簡之三

馬王堆秦簡之四

盡管在后人的輕描淡寫中，楔形文字消逝得就如一縷輕煙，從被時光撫平的歷史里，仍然能看到波斯、希臘、阿拉伯和羅馬人對這一地區(qū)潮涌般的征服沖擊，與楔形文字一起消失的，還有無數(shù)人的生命。

中國文字是世界上僅存的象形原生文字。它由圖形而來，形生萬象，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不變其宗，形成中華民族文字特有基因，根性堅深。由此追索，每一個字的基因序列，都是在述說一個漫長故事。文字的基因密碼里，隱含著被時光湮沒，被時代涂抹的巨量信息，從中可以破譯出族群沖突的歷史文化面貌，有時甚至能解讀出天文地理的痕跡，它們的基因線索，可追溯至部落圖騰時代。

中國文字同樣起源于圖形雕刻。20世紀70年代，一枚在地下沉睡7000年的“雙鳥朝陽”象牙雕刻，從河姆渡文化遺址出土，它紋飾精美，栩栩如生，是已知最早的圖騰崇拜物證，也道出了“金烏（鳥）負日”古老傳說的由來。同時出土的數(shù)枚象牙雕“鳳首匕形器”，鐫刻著“鳳族”王者權(quán)杖的威儀。二者相合，揭示出鳳鳥族群對太陽的崇拜，從而找到了東夷族鳥圖騰的源頭。恰是7000年前崛起的這只鳳鳥，背負著太陽從錢塘江口的河姆渡飛升，照亮了東方暗夜，送來了文明曙光。

人類歷史黎明的腳步，蹉跎漫長，從河姆渡到良渚用了2000年。距今5000年前，在良渚文化時期，鳳鳥族群從對祖先鳥圖騰的崇拜，轉(zhuǎn)向為人類送來溫暖，維系世間萬物生生不息的太陽。至此，它與世界上其它古老文明發(fā)展殊途同歸，把心中的神明寄托到了天堂。這一時期，“金烏負日”的故事變成更加精美的徽幟，被鐫刻這堅硬玉石上。玉器，成為溝通天地人三界的禮器，逐漸被奉為承載信仰的圣物。在天界，太陽是神，東夷族的祖先“金烏”是仆；在俗世，王者與祭祀代行天意，是祖先與神明的代言者。從此王權(quán)恢宏，祭祀繁盛，世間無語。

龍山文化是文字發(fā)展的重要時期。4500年前，以鳥圖騰和太陽神崇拜為信仰，以玉琮、玉璧、玉鉞等為信仰載體的東夷勢力崛起。從錢塘江口西進北上，在黃河流域顛覆華夏文化，中國社會進入了奴隸制邦國時代。東夷地域的擴張，加速文化傳播，主持祭祀的群體不斷壯大。祭祀，作為奉承天命的“使者”，按照嚴格組織體系，主持不同層級的祭祀活動。低級祭祀活動，沒有玉琮、玉璧等禮儀重器，只能將圖形象征性地刻畫在陶器和骨頭上。近年來，在山東為中心的許多龍山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的大量骨刻文和陶文，尤其殯葬用陶器上發(fā)現(xiàn)的單體刻畫文，帶有明顯良渚文化圖騰特征。這些由底層祭祀創(chuàng)造的刻畫符號，雖然古拙粗糙，帶有很強的隨意性，但是它的大量使用，推動了圖形的簡化，為圖形走文字奠定了基礎(chǔ)。這個過程中，底層祭祀做出了重要貢獻。在距今4000年前后，隨著龍山文化邦國時代的覆滅，華夏族登上歷史舞臺，夏朝建立，東夷祭祀香火禁絕，我國文字的發(fā)展脈絡戛然而止。此后500年間，文字銷聲匿跡。直至東夷族統(tǒng)治集團建立商朝，文字再次復興，進入甲骨文時代。

《詩經(jīng)·商頌》中“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歌謠，牽曳著商朝與東南鳳鳥族裔的聯(lián)系。循著鳥圖騰的軌跡，從良渚文化、龍山文化，再到商朝甲骨文出現(xiàn)，形成圖形刻畫、刻畫符號到甲骨文發(fā)展脈絡，其間又是2000年的時光流轉(zhuǎn)。商朝，祭祀繁盛，圖形在祭祀的喧囂與煙塵酒氣里化繁為簡。廣大族眾，視神明與祖先為神圣，歌功頌德，頂禮膜拜；視敵族為邪魔鬼祟，嗔怨詛咒，以期天譴。我國象形文字發(fā)展，走上了與埃及古象形文字相似的道路，沉溺于廟堂，用于祭祀占卜，成為與神明溝通的“圣書體”。祭祀占卜者的創(chuàng)造，推動甲骨文走向成熟，也使甲骨文書寫沒有嚴格統(tǒng)一的規(guī)范，顯示出隨意創(chuàng)造的鮮明痕跡。從甲骨文字典可以知，僅一個“龍”字的寫法，就有數(shù)十種之多。

商朝統(tǒng)治酷烈，對奴隸殺戮隨處可見。祭祀不僅有煮食人頭現(xiàn)象，人殉在商朝也十分盛行。用于祭祀占卜的甲骨文，一直浸淫于血腥與殺戮，祭天禮地活動，與上蒼悲天憫人之德相去甚遠。直到商朝后期，文字記事功能，局限于祭祀占卜所需，以至于今天的人們，只能到祭祀、占卜和墓葬廢墟里尋找附著在甲骨上的歷史真相。

周朝，禮樂制度確立，禮樂和鳴，奏出800年盛世。諸子百家爭鳴，講壇學宮遍布，典籍浩如煙海，自然與社會，無不為圣哲先賢書寫，文字成為記事和思想表達工具。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隸書先后登場，我國文字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我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文字一直流行于殿閣廟堂。四書五經(jīng)的誦讀聲，2000年綿延不絕，使古典文言文生生不息，與通俗語言各行其道。這一現(xiàn)象，從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范進中舉》中得到了生動體現(xiàn)。范進中舉前后，成為言行雅俗的分水嶺，隨著身份的變化，其言行舉止立馬注入廟堂之氣，變得文縐縐，不同凡俗。新文化運動，打破了千年文字傳承格局，白話文興起，為文化普及奠定了基礎(chǔ)，新中國成立以后，文化才逐漸被百姓掌握，成為開啟民智，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工具。

在岳麓書院，見到了被陳松長先生搶救的岳麓秦簡。秦簡，屬秦朝遺物，這種因獄隸書寫使用而得名的書體，與秦國法制息息相關(guān)。商鞅變法，在秦國找到了適宜土壤，法制在東夷后裔土地上蓬勃生長。這個擅長酷烈統(tǒng)治的族裔，偏居西北一域，依靠法制力量，筑直道、修長城，鑿靈渠、都江堰，先秦重大工程，大半屬秦，直至統(tǒng)一六國。秦朝國祚13年，曠古爍今。古隸書體，當屬秦國重要遺產(chǎn)。四川青川縣出土的戰(zhàn)國簡，屬秦國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遺存，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隸書墨跡。國運所限，秦簡稀有，現(xiàn)存秦簡內(nèi)容，法律條文占有大部。

歷史上，有程邈云陽獄中創(chuàng)造隸書的說法。程邈生活的年代，距青川戰(zhàn)國簡記載年代已過百年，顯然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可是，從其身世和和受刑經(jīng)歷推測，隸書書寫規(guī)范，程邈貢獻當不可沒。

回溯文字發(fā)展歷史，我們看到了歷代先賢的杰出貢獻。從歷代圣賢的名字，似能看到某些歷史真相端倪。黃帝，誕生黃土高原，有“土德之瑞”，兼之西北黃土高原泥土為黃色，故稱之為黃帝。“炎，火光上也。”姜姓部落首領(lǐng)，因懂得用火而得到王位，故被稱炎帝。唐陶氏，精于制陶，而得到氏族唐陶稱謂。周朝始祖名稷，稷是我國最古老的食用作物。在周朝奠定的華夏文化中，稷為百谷之長，帝王奉稷為谷神，江山社稷則指國家。周朝始祖，當被奉為成功栽培稷的始祖。商朝始祖，名契，意為用刀刻字，從考古實證到文字發(fā)展軌跡，文字發(fā)明者都指向契。簡單梳理，倉頡造字、契刻傳文、孔子授業(yè)、程邈規(guī)范隸書、始皇強推“書同文”、伏生傳書，無數(shù)文人窮盡畢生，使中華文明得以薪火相傳。從岳麓秦簡回歸，讓我再次感受到，在文化傳承中，我國文人的文化情懷。

近年來，岳麓秦簡研究不斷取得突破，隨著陳松長先生所著《岳麓書院秦簡與秦代法律制度研究》出版，秦朝傳說中的“嚴刑峻法”面目初顯，那個神秘朝代的大批真相也將慢慢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