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有座關帝廟

林曉文

蟄居城里久了，每日耽于工作事務和日常生活瑣碎，有時難免會產生一股別離城市，到郊野鄉間透透氣的沖動。這樣的去處不必太遠，出城十幾二十公里，約略半個小時車程可達，想來并非可望不可及的奢求。正值初冬時分，陽光和煦，閩南小城漳州的天氣就是這樣令人倍感舒爽。擇個閑適的周末，驅車出城，沿圣王大道北行約4公里，右拐進入新修的廣場連接線繼續東行，過了北溪大橋輔道，穿橋洞左拐，就到了此行目的地扶搖村。

一

這是個有著2000多人口的濱江村落，閩南人的母親河——九龍江北溪自村前緩緩流過，寬闊的江面聚攏著煙波浩渺的氣魄，也給扶搖村憑添了幾許靈動與生機。關于扶搖村名的由來，當地有兩種說法。其一，舊時陸路交通欠發達，扶搖得臨江之便利，自古即設有古渡口與對岸的蓬洲渡（香洲古渡）互通往來，凡長泰、安溪一帶往返漳州方向均在此登渡，當地人多以航運、擺渡、捕漁為生，“扶搖”即船家扶著槳櫓搖擺過渡的形象比喻；其二，自明、清以來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當地陶瓷業興盛，瑤山腳下曾建有20多處燒制陶瓷的窯道，人們便以瓷窯為地名，又因閩南話里“瓷”與“扶”諧音，日久而成“扶搖”之名。兩種說法，似乎第二種比較靠譜。

關帝廟所處，正是進入扶搖村口的咽喉之地，前望北溪，后靠瑤山，呈坐東北朝西南格局。廟前是一個占地上千平方米的長方形條石大埕，隔著進村水泥道就是碧波蕩漾的九龍江北溪，北邊則是一個大戲臺。主廟為二進三開間廟宇式建筑，單檐歇山式雙脊燕尾屋頂，主脊剎為剪瓷雕雙龍戲珠，垂脊、戧脊亦飾有剪瓷雕騰龍脊剎，盡顯莊嚴肅穆之氣。廟分前后兩殿，前殿高出地面近兩米，門前置十三級臺階，站在臺階下方，一種自然仰望的敬畏心由然而生。踏階而上，兩邊側殿分別供奉著牽馬官和賬簿官。正中是一副三開式木門，門柱鐫一副對聯：“單刀會魯肅江南士子盡寒心，匹馬斬顏良河北英雄皆喪膽?！敝虚T未設門檻，兩扇門扉分別鑲有排布均勻的81枚門釘，按《欽定大清會典》記載，這是王府大門才能享有的規格。走進大門，與前殿相對的是一個方形采光天井，天井兩邊有廡廊與后殿連接，廡廊之上加蓋有閣樓式鐘鼓樓。天井中間有一個略低于后殿的方形平臺，平臺前鋪有五級踏跺，沿踏跺可上平臺，中間置一圓形青銅香爐，左右置兩個石雕燈塔。后殿比前殿高出近2米，中廳主祀關公神像，關公像前分別祀有周倉、關平神像，上方檐下掛一“萬世人拯”匾額（注：關云長被尊為萬世人極的神祗，此匾額中的“拯”疑為“極”筆誤）。值得一觀的是，正殿前方靠近廡廊處豎有兩根高2米有余的八仙蟠龍浮雕石柱，每根分別雕有纏柱蟠龍和四位仙人，雕鑿工藝神乎其技，八仙形象傳神，蟠龍栩栩如生，并刻有“光緒十年甲申，篷洲珊瑚社振豐號答謝”字樣。清光緒十年迄今136年歷史，石柱仍保存完好，成為關帝廟兩件鎮廟之寶之一（另一件鎮廟之寶，據說是一條明神宗于明萬歷年間御賜的青玉腰帶，平時珍藏，一年僅展示一次）。正殿兩邊各開一拱形側門，左邊側門外是一座觀音殿，主祀南海觀音。觀音殿外有一四角涼亭，在亭中稍坐品茶，浩渺江景盡收眼底。

二

自古以來，關公被視為正氣、忠義的象征，是民間信仰中唯一融合了佛、道、儒三教的神祗，受歷代帝皇封號達23次之多，自明神宗更封其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圣帝君”后，民間始稱“關帝爺”，多建廟塑像以祀。農人祈求風調雨順，商賈祈求生意興隆，官員祈求仕途遂順。大凡關帝廟，多建于市井繁華之處，越處鬧市越能聚集人氣、香火越旺，扶搖關帝廟卻處于郊野鄉間，其中有何奧妙呢？

有民間信仰的地方，總離不開一段扣人心弦的傳說，扶搖關帝廟不外如是。扶搖的歷史，可前溯至宋元時期。關帝廟背后所靠是海拔30多米高的瑤山，山上層林疊翠、濃蔭蔽日。就在關帝廟東側有一個寫著“鎮安寨”的門樓，穿過門樓沿石階曲折上行200多級臺階即到山頂。山頂有一段長達數百米的殘存古寨墻。古寨墻建于何年難以考證。相傳南宋時期，有朝臣為躲避奸佞迫害，一路南逃至九龍江畔，見此地風景殊勝、氣候宜人，于是上山筑寨而居，所筑寨墻依山勢而走，呈中間低兩頭高的龍船狀，故稱“龍船寨”。延至明朝，龍船寨逐漸沒落，當地興起陶瓷業，其時閩南一帶海運昌隆，地處九龍江入海口的海澄月港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始發港。許多人用船運載陶器，經由月港轉海路銷往東山一帶。生意往來之余，不少當地人與東山人建立了姻親關系。

不知何時起，因沒落而荒廢的龍船寨住進了一只雞公精，常于夜間出沒鄉里禍害人畜，凡有誰家迎娶新婦，新婚之夜必須讓與雞公精獨享，否則必全家遭殃。某年某日，有一商人自東山娶回一個美嬌娘，迎親之際，丈母娘前往東山關帝廟求來一卷關公畫像，悄悄置于陪嫁奩箱底層，以求保佑女兒平安無災。新婚之夜，新郎懾于雞公精淫威，不得不依照慣例找借口回避，只留下新娘獨守房。夜半之時，但覺窗外陰風呼號，雞公精果然前來滋擾，摸進新房后，正欲上床行不軌之事，遽然間自新娘陪嫁的奩箱中飛出一道紅光，雞公精受驚逃遁。次日天亮，新郎心情忐忑來到床前問候新娘：“娘子昨夜睡得可好？”新娘有些幽怨答道：“長夜無事，睡得倒是安穩?！毙吕尚纳苫螅荒槻唤?。新娘想起母親求得的那卷關公畫像，于是自奩箱底取出，囑咐新郎掛到墻上。是日夤夜，色心不死的雞公精再次摸進房內，欲行不軌之際，卻見墻上畫像關公怒目圓瞪，揮出一道刀光朝雞公精斬去，雞公精受傷逃遁，關公緊跟而去。人們聽到動靜，紛紛起身，循著地上血跡一路追蹤到山頂龍船寨，卻見血跡盡處是一副廢舊石磨，縫中隱隱可見雞形骨骸，始知雞公精已被關公鎮殺于此。人們大感神奇，感念關公降魔除妖的恩德，集資在龍船寨建了一座小小關帝廟，又前往東山關帝廟分靈香火，將關公塑像安放在斬殺雞公精的石磨上方，以示鎮壓妖魔、永世不得翻身，因此之故，龍船寨從此更名“鎮安寨”。小小一座關帝廟，因關公降魔除妖、為民除害而名聲遠播。后來，隨著香火日盛，人們又在瑤山腳下興建了一座規模更大的關帝廟。如今的扶搖關帝廟供奉有三尊關公神像，瑤山腳下大廟供奉的是“二帝君”，瑤山之巔鎮安寨小廟供奉的是“大帝君”和“三帝君”。

三

有關龍船寨雞公精的傳說，幾乎每個扶搖人或多或少都能瑯瑯上口地說上一段，可謂耳熟能詳了。扶搖關帝廟具體始建于何年則未見詳載，有說山腳大廟建于明朝萬歷二十八年者，也有說鎮安寨小廟建于明朝宣德年間者。兩廟歷經多次重修卻是有據可考，現存廟內石碑所記，即有士人楊文望于明朝天啟年間“重塑關帝金身像”及清順治十五年（1658）重修的記載；門口左側亦存立一塊光緒十年“重興關帝廟”碑記，與正殿兩根八仙蟠龍石柱所刻年份相符；鎮安寨小廟內也有兩塊重修碑記，一塊為民國甲寅年（1914）由“花翎四品銜”楊在田（角美楊厝人，乳名“知母”，旅菲華僑，曾創辦瑞隆興公司，富甲一方）等人捐銀重修，后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破除迷信時拆毀，直至1990年由當地信眾再次集資重修，始得今之現狀。

每年的農歷五月十三日是關帝爺壽誕日，也是扶搖關帝廟最熱鬧的時段，遠近信眾紛紛前來祈福、許愿、還愿，并請來戲班在廟前戲臺唱演大戲，據聞近年每年都要唱上五六十臺，自農歷五月初一起持續個把月，可謂人氣爆棚、盛況空前。因廟中香火系自東山關帝廟分靈而來，當地信眾素有每年關帝爺壽誕前到東山關帝廟進香的例俗?！懊駠鴷r期，曾經有1000多個信眾一起抬著三尊帝君神像前往東山，整個隊伍排成幾里路的長龍，非常壯觀?！痹谟^音殿里幫人解簽的一位年近八旬楊姓老伯說道，據其回憶，昔時交通不便全靠步行，走走停停往返需要耗時六七天，一般在五月初五出發，五月十二日回到廟里，正好趕在關帝爺壽誕之前。“現在交通便捷了，到東山進香基本上都是五月十二日早上出發，當天下午就可返回，可比過去方便多了?！睏罾喜f，“去東山進香的人全憑自愿，有在地人，也有來自華安、長泰的外縣香客，必須是青一色男丁，而且當年家中不能有紅白事（婚喪）……這些都是歷年發生的事了，今年受到疫情影響，東山進香去不了，演大戲活動也取消了，到現在戲臺上還靜悄悄的一場戲沒演?！睏罾喜粍俑锌哉Z間神情有些落寞，隨即又表示理解，疫情防控重于泰山。

四

伴隨著緩緩東去的九龍江水，數百年時光悄然流逝。歷史上扶搖因盛產陶瓷而得村名，僅瑤山周圍即建有窯道20幾處，現今仍存13處窯道遺址，所燒制陶缸、陶甕等家用粗陶器、瓷器以及觀賞瓷器遠近聞名，兼之九龍江北溪航道通暢，當地航運業蓬勃發展，多時扶搖渡口曾泊有200多艘船只，呈現百舸爭流的壯觀場景，運載著本地出產的陶器、瓷器暢銷閩、粵甚至東南亞一帶，使扶搖人富庶而安樂，也維系了扶搖關帝廟幾百年來香火旺盛。然而也許因為當地所產均為粗陶瓷器，技術含量不高、經濟價值較低，不知自何時起，扶搖一帶的陶瓷業逐漸沒落，至民國時期而終。近年來，扶搖人主要從事甘蔗、水果、蔬菜種植，并發展食用菌栽培、養殖業和果蔬加工業，隨著現代產業的飛速發展，扶搖人與時俱進，敢拼敢干，靠勤勞的雙手過上了富足的美好生活。誠然，時光改變的是世事滄桑，不變的是純樸的民間信仰與鄉土文化傳承。在對扶搖關帝廟重新修葺、完善配套設施的同時，昔時曾有雞公精作祟、后被關帝爺揮刀鎮殺的鎮安寨也被修建成風光秀美的瑤山風景區，讓八方來客到關帝廟朝圣祈福之余，有了休閑覽勝的好處所。

扶搖關帝廟就是這樣一個可以隨性而往、放牧身心的好去處，離城不遠，交通便捷，有山有水亦有廟，卻無城市喧囂的紛擾。因為關帝廟面朝北溪，據說在每年農歷五月、十月中旬的4、5點時分，陽光照在北溪水面，剛好折射到關帝爺臉上，面如重棗的關帝爺塑像顯得更加威武端莊，神氣十足。這樣的奇觀每次僅出現幾分鐘，對于外來游客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便如今日的我隨性而至，雖無緣一睹奇觀，但站在觀音殿外涼亭上遙望北溪，氣勢雄壯的北溪大橋飛架東西，使得九龍江天塹化為通途。煙波浩渺的江面鮮見舟船蕩漾，卻有丹霞映照著粼粼水波，景致唯美，令人漸覺心氣安寧，有了一種天地遼闊的舒暢。想象著亙古歲月里，江面上曾經舟楫穿梭，欸乃之聲不絕于耳，卻有恍若隔世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