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臻

2021年11月11日,取材于羅馬尼亞消毒劑丑聞的現實主義影片《醫者仁心》(加泰林·羅塔魯、加比·弗吉尼亞·薩爾加,2018)在全國藝聯專門院線上映,這是“2021年中東歐國家優秀影片播映活動”在《漫漫尋子路》(斯爾登·葛魯伯維奇,2020)、《榮耀時刻》(克里斯蒂娜·戈洛佐娃、佩塔爾·瓦查諾夫,2016)、《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埃米爾·庫斯圖里卡,2017)之后引進的第四部作品,是唯一一部誕生自久負盛名的“羅馬尼亞新浪潮”中的電影,也是唯一一部聚焦醫患關系的現實主義影片。在前者的意義上,《醫者仁心》以虛構人物與真實事件相結合,在多種敘事方式中延續了《無醫可靠》(克里斯提·普優,2005)、《布加勒斯特東12點08分》(柯內流·波藍波宇,2006)、《四月三周兩天》(克里絲蒂安·蒙吉,2007)等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的表達主題、電影語言與隱喻傳統,以極易引發觀眾對現實討論的題材入手,將影片的深度從淺顯的社會批判拉入“后冷戰”的社會文化背景中,代表著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的發展方向;而在后者的意義上,它又是在新冠疫情蔓延至全球之后再次通過醫患關系、醫療問題向東歐國家乃至全球的衛生、醫療、公共安全與健康領域提出了深刻的質詢。《醫者仁心》與近年來國內大熱的職業劇《醫者仁心》(傅東育,2010)以及電影《滾蛋吧腫瘤君》(韓延,2015)、《我不是藥神》(文牧野,2018)、《送你一朵小紅花》(韓延,2020)等作品相比,把一個極富戲劇沖突的故事題材進行了反類型、反戲劇的處理,以更加低沉的情緒與影調帶領觀眾一步步走進這場醫院中本不應該發生的醫療事故,走進由消毒劑引發的風暴之中。
一、現實議題與記錄手法推進悲劇性反思
《醫者仁心》以2016年轟動國際社會的羅馬尼亞消毒劑公共危機事件為出發點,導演加泰林·羅塔魯和加比·弗吉尼亞·薩爾加將對醫院醫護人員的訪談與對醫療行政體系的理解結合起來,以虛構角色與故事的手法對這一現實議題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2016年,布加勒斯特一家夜總會突發大火,眾多傷患在醫院救治時都死于不明原因的感染。這一事件引發了整個社會的高度關注,布加勒斯特多家醫院長期采購使用稀釋酒精效度的醫療丑聞逐漸浮出水面。這起從醫療問題延伸到多個領域的事故震驚了東歐及國際社會,引起了普遍的社會反思和一系列的監管改革,也成為電影導演在對社會情理的透徹洞察下用虛構的故事“再現”現實議題的契機。在《醫者仁心》的故事中,主人公克里斯蒂安是布加勒斯特一位優秀的兒科外科醫生,他與其他醫生一樣知道手術中使用的醫用酒精是被稀釋的,當他救治的一名兒童在成功手術后意外死于細菌感染時,克里斯蒂安再也無法安于沉默,他決心揭露整個醫療系統欺瞞公眾使用稀釋消毒劑的問題,并將所有偽劣產品逐出醫院,卻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陷于困境。在虛構的故事中,克里斯蒂安被導演設置了理想化的行為動機,他決心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醫療系統乃至政治體系,過程中不止要應對行政體系極其低效的工作和不負責任的態度,更需挑戰民眾對此事件的偏見,忍受同事及親人的誤解。他不僅為此與同事和科室主任發生了摩擦,還偷拿了與妻子共同儲存的購房金以及母親的養老金作為經費,甚至遠離家庭獨居獨行,身上有著堂吉訶德般的古典悲劇主義色彩,他在與社會系統的對抗中屢屢碰壁。
在《醫者仁心》中,現實議題不僅僅是對社會環境的精準還原,更是塑造人物形象、決定人物命運的關鍵元素。導演以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事無巨細地記敘了一位良心醫生為檢舉劣質消毒劑在兩三天里的所有行動,他面對不同的人一遍遍地陳述著相同的問題,觀眾能感受到緊迫的時間帶來的壓迫感,某一刻甚至會關注人物行動以至于忘記攝影機的存在。克里斯蒂安在決心揭露這一巨大丑聞后,每天都面對代表著不同社會位置的人物,從擔心遭到報復的妻子、母親,到每日共事的醫院同事、手術成功卻因消毒劑不合格失去孩子的家長,再到有職權劃界的醫院經營管理者、新聞媒體、政府部門的檢察官和衛生部官員,乃至制造偽劣消毒劑的供應商本人……克里斯蒂安的逆行被多種價值和立場質疑,但簡單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重視,影片中揭示出了這一現實事件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之間的關系,既重復又差異化的矛盾伴隨著克里斯蒂安進入更廣闊的社會空間,層層遞進地展現了克里斯蒂安心境的變化。長鏡頭下的旁觀者視角沒有提供給觀眾同情或批判的位置,但源于現實議題的故事又能給具有相似經歷的觀眾以感同身受的痛苦。
本片的角色設置與故事編寫都具有明顯的符號意味,導演以克里斯蒂安這一虛構角色對公共危機前醫療系統的集體沉默,對消毒劑公共危機的前因后果,都作出了精彩的解釋。首先,醫生群體在社會上較少發聲。克里斯蒂安首次表明懷疑消毒酒精味道不對時,科室主任與護士長立刻反過來質疑他手術流程不規范導致患者感染身亡;克里斯蒂安將計就計地表示要讓醫療委員會就這一案例展開調查,科室主任意味深長地告訴他不要這樣做,這句話既是他嘗試控制克里斯蒂安,又產生于醫生在低待遇、強工作量和高風險工作下的自我保護邏輯。在影片尾聲,這位看似不通人情的科室主任在巡房時特地提到要看好15號床的孩子,知道他活潑好動,叮囑護士長攔著別讓他傷口開線。這說明他并非完全的反面角色,更多情況下只是利害關系下的不得已而為之。其次,醫院與衛生部門之間微妙的袒護關系也阻礙了其他位置上的聲音:根據衛生部的公開數據,布加勒斯特院內感染概率的數據是0.2%,這個數字甚至遠遠低于醫療服務更健全的歐洲發達國家水平。克里斯蒂安向衛生部的一位秘書坦言,他認為這個數據完全是造假,秘書支支吾吾地表示會進行后續調查。結果克里斯蒂安當天就接到了來自醫院管理層的一紙調令,派遣他去法國醫院工作——在接到衛生部門的電話之后。最后,克里斯蒂安當著醫院經營者的面拒絕了法國的工作,并直言醫院為了掩蓋消毒劑問題偽造感染數據。醫院經理情急之下說出克里斯蒂安所不知道的“難處”:按照相關部門制定的標準,院內感染超過1%經理就要被辭退,但這一標準的制定完全不符合科學規律,1%的感染率就是一個典型的無法執行的明規則。即使使用了符合規定的消毒液,所有參與治療的醫生嚴守操作標準,醫院的術后常規感染概率都會在5%以上。此時,使用的消毒劑是否符合規定,似乎也不再重要了。《醫者仁心》不僅以克里斯蒂安這一理想性人物的行動層層深入,用看似冗長乏味的方式完成了極具戲劇張力的劇作結構,逐漸揭開震驚全歐的醫用消毒劑丑聞背后的真相;還以紀實性的視聽語言體系與這一揭秘性的故事主題相匹配。gzslib202204031919二、新浪潮語言與新浪潮風格下的電影敘述
自經歷1989年的東歐劇變以來,羅馬尼亞原有的國有電影工業體系瓦解,電影產量也逐漸下降,甚至在2000年出現了全年沒有一部影片的窘境。2001年,從瑞士學成歸國的克里斯提·普優以長片處女作《無命錢》(克里斯提·普優,2001)重新打出了羅馬尼亞電影的旗號,并以35毫米焦段鏡頭、長鏡頭、手持攝影、自然光照明、低照度照明、生活化的臺詞和表演等曾出現在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法國新浪潮電影等美學運動中的拍攝方式,為全線落后于世界的羅馬尼亞電影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電影語言。此后2006年,應用這一套電影語法、對社會現實進行關注與揭露的《布加勒斯特東12點8分》(柯內流·波藍波宇,2006)和《愛在世界崩潰時》(卡塔林·米圖雷斯庫,2006)先后在2006年的戛納電影節上獲得不同獎項;《四月三周兩天》在2007年獲得金棕櫚大獎,《加州夢想》(克里斯蒂安·內梅斯庫,2007)也在2007年的戛納電影節上獲得“一種關注”單元的最佳影片獎。短期內的巨大成功使得這批運用新語言、新風格的羅馬尼亞青年電影人作為“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在世界影壇嶄露頭角,并一直隨著羅馬尼亞電影在國際電影節上的不斷獲獎而延續長達10年之久。這批最早獲得世界關注的羅馬尼亞電影,大都采用記錄式的攝影方式與極簡主義的表達方法,并在影片中或多或少地與東歐劇變后的現實關聯,其中有著直接或隱喻的豐富社會話語和闡釋可能;同時,新現實主義的拍攝手法與羅馬尼亞的現實背景相聯系,亟待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成為小人物生活中遭到的最大阻力,從而產生了具有特定時代語境的羅馬尼亞新浪潮表達。
在拍攝手法上,《醫者仁心》具有與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十分相似的風格。導演通過固定機位、自然光和長鏡頭的拍攝手法,將觀眾拉入克里斯蒂安與家人、同事和社會一輪輪的博弈之中。導演多次運用冗長的手持鏡頭表現克里斯蒂安屢屢碰壁的場面,在紀實性和戲劇性之間達成了高超的平衡,在蘊意豐富的構圖與一成不變的角色境遇中消磨著觀眾的“期望”與“耐心”。靈活的景別選取、豐富的場景、多變的照明光線與畫面質感,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者這是一部具有新浪潮風格意味的影片。在使用長鏡頭、固定鏡頭和手持鏡頭等方面,《醫者仁心》都可謂遵循著羅馬尼亞新浪潮視聽語言的表達范式。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克里斯蒂安想通過公訴機關檢舉此事,卻不得不對著三個不同的檢察官反復陳述同一件事:見到第一個檢察官時,他流暢而快速地講述反復練習的舉報事件緣由以及過程,但還未待他講完,這位感到事態之嚴重的檢察官便叫停了他的陳述。這位檢察官叫了另一間辦公室的同事提供參考意見。但在第一位檢察官的建議下,他勉強坐在克里斯蒂安面前又聽他從頭進行陳述。在第二遍陳述進行到一半時,這位人員建議叫來他們的領導一起聽,于是克里斯蒂安不得已又開始從頭陳述,但過度緊張的精神狀態與反復的冷遇、官僚們互相推諉的態度令他發揮失常,他忘記了自己的陳述內容,他的肩膀劇烈聳動,分不清是在笑還是在哭,他終于被請出了辦公室。《醫者仁心》的導演用準確的移動長鏡頭和準確的對焦剝開社會積重難返的積弊,十幾分鐘的長鏡頭將克里斯蒂安從一開始的躊躇滿志到最后忘詞哭泣的崩潰感極其真實地反映了出來,巧妙地放大了弱小個體在龐大體制前無能為力的悲慘境遇和絕望。
影片以諸如此類的紀實性鏡頭反映社會一角不為人知的辛酸,很容易讓人想起歐洲新浪潮電影在這方面的大師:弗朗索瓦·特呂弗、埃里克·侯麥、阿涅斯·瓦爾達、達內兄弟、克洛德·夏布洛爾……勞拉·穆爾維認為,克里斯提·普優、柯內流·波藍波宇、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等知名導演在歐洲藝術電影節形成了一種電影語言,這種電影語言以歐洲的電影文化為基礎,處處可見法國新浪潮等美學運動的痕跡;同時它所培養的批評傳統以及在其環境中所生成的觀影期待又反過來影響、塑造了重生中的羅馬尼亞新電影,為之后的導演創作提供了一種普遍性的“電影節趣味”。[1]“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有著明確的形式風格和特定的意識形態基調的羅馬尼亞‘新浪潮電影,都是某種國際藝術體制的產物,也就是說,歐洲國際電影節深度參與了‘東愁電影的制造。”[2]近10余年來,這些普遍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后的年輕導演通過對現實的關注,讓羅馬尼亞這個電影小產國通過電影節上的“羅馬尼亞新浪潮”進入了全球電影的視野。盡管講述的故事精準地描摹了當代羅馬尼亞人身處的獨特的家庭、工作、社會、體制等多方面的環境,能以體察現實的關懷精神、對人類狀況的基本關注取得跨文化的廣泛共鳴。
三、羅馬尼亞新浪潮影片中的現實與歷史隱喻
東歐劇變之后的歷史,一直或隱或顯地存在于各個國家“新浪潮”的影片敘事之中。近年來的羅馬尼亞作品亦然,既有對現實直接的揭露,也有以現實為故事背景進行的批判性反思。無論是直接以不合理的社會現狀表達對現實的不滿,還是通過現實的隱喻進入歷史議題,羅馬尼亞新浪潮電影無一不以發人深省的態度對現實進行深度揭露與反思:《無醫可靠》(克利斯提·普優,2005)講述一個獨居老人在遇到車禍后突發腦血栓,走遍5家醫院卻未能得到應有的救治,終于在當天深夜的手術前死亡;《四月三周兩天》(克里斯蒂安·蒙吉,2007)中意外懷孕的女大學生加貝塔在她的室友兼好友奧提莉亞的幫助下秘密墮胎,奧提莉亞為了幫助好友穿梭在惡劣的服務員、可怕的住宿制度、冷漠的人情之間身心俱疲;《阿依達,你往何處去?》(亞斯米拉·日巴尼奇,2020)中的聯合國翻譯阿依達在塞爾維亞軍隊入侵波什尼亞克飛地后一邊尋求保護,一邊為雙方人員進行翻譯,但語言終究難以跨越人性的隔閡,她最終只能以沉默面對無數骸骨,剩下了一片絕不輕松的留白。盡管羅馬尼亞院線每年只有5%的本土電影上映,其余幾乎都是好萊塢式的進口娛樂片,但這些導演全力以赴地介入對現實的批判與對歷史的反思,成為東歐國家在國際社會發聲的重要渠道。
在這一背景下,《醫者仁心》可謂是沿襲了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的典型之作。克里斯蒂安為職業道德與公共衛生奔走于社會的不同層級間,在豐富的現實呈現中建構出了一種關于自身歷史與現實的新表述。它與許多東歐國家現實主義電影一樣,并沒有以圓滿結局宣告正義的勝利,而是將克里斯蒂安的整個檢舉過程作為一個有明確歷史和地緣政治指向的文化政治行為展現出來。陡然的政體轉型與經濟上的長久積弊,為羅馬尼亞電影新浪潮帶來了豐富的素材。
結語
《醫者仁心》以紀錄片手法引導觀眾親歷克里斯蒂安上下求索的現場,其中對現實議題的深度揭露是對東歐劇變后國家急速資本主義化過程中產生的控訴。這部影片延續了羅馬尼亞電影試圖在去政治化過程中產生的一種時代性的社會文化癥候與批判性的反思。
參考文獻:
[1][美]勞拉·穆爾維.基亞羅斯塔米的不確定原理[ J ].梅峰,譯.世界電影,1999(6):17.
[2]王垚.阿迪娜·平蒂列與羅馬尼亞新浪潮的終結[ J ].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9(02):91.
【作者簡介】 高 臻,女,山東濰坊人,山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